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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五卷《别人》(2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书茵在呆了一呆之后接下来自然是女孩子们的看家本领——哭。书茵的嘴巴瘪了又瘪,本来是想光流泪不出声的,可是她从模糊泪眼中看见了四姐书棣,顿时又害怕又羞愧,哇地就哭出了声。

  那个秋天的傍晚,明大的孩子们看到的是这么一幅图景:女孩书茵半提拎着新疆大裙子,裙子一头拧着麻花卷儿,显然是慌乱之中抓起来的,裤衩还没来得及提上来,露出两条光腿和小半个屁股。脸色惨白,鼻涕眼泪一块流,而孔令胜的模样更是尴尬:满脸血红中还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一副准备逃跑却又跑不掉的样子。

  许多年之后书茵想,这一切全都是冥冥中的安排,太巧合了!假如书茵没有一紧张就要尿的毛病,假如那时没有冷风吹来,假如在冷风吹来之前他们就找到了她,假如第一个找到她的不是孔令胜,假如……

  如果假如确实存在,世界上的事或许会好办得多。

  6

  书茵哭了整整一晚上,痛不欲生。但是第二天就好了,还是奶奶给编的辫子,擦的梳头油。学校因为是明大的附小,离得近,老师们也都知道了,生怕书茵伤心,说话就特别注意,大伙都装不知道,倒让单纯的书茵觉着,学校里的人都不知道。这样胆子就大了些,慢慢儿地,一切也就都恢复正常了。孩子们总会有些新鲜事儿,新的事儿代替了旧的事儿,兴奋点转移了,见着书茵也就不起哄了。书茵是天生的绵性子,最是息事宁人的,事情过去了,就不再去想,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只是孔师母家,从不再去。妈看了心疼,就特特地从家委会接来十字绣的活,让书茵暇时也有事做,不胡思乱想。

  过了秋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倒是孔师母沉不住气,主动上段家来找书茵。书茵见了孔师母,又羞又臊,无地自容。孔师母倒是很大度,一个劲儿说自己儿子的不是,说:“他从小就毛毛躁躁,顾东不顾西的,书呆子一个,瞧不出眉眼高低!全是他的不是!哪儿有书茵姑娘的错儿!如今你不去我家了,别说是我,连小华丽都想得慌,倒把你送的那个铃铛,叼来叼去地玩儿,想是闻见你的味儿了!段太太,我看书茵学绢人是块料,还是让她继续学吧,别荒废了才好。”

  书茵妈妈听了这话,微微地把嘴一抿,说:“孔师母,孩子们都大了,咱们都做不了孩子的主是不是?你问问书茵,她愿意去就去,我不拦着。”书茵把头一扭,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妈,我学绣十字布挺好的,接了活,就不动弹了。省得到时候交不了活,还要挨罚。”话说到这个份上,孔师母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自己觉着待不住,就到厨房找奶奶说话,奶奶正切腊肉,有现成自己发的蒜苗,准备中午做个腊肉炒蒜苗,一个熬小白菜,一个辣酱爆柿子椒。金裹银的花卷儿蒸在锅里,起了这么好听的名字,其实不过是棒子面裹白面而已。即使这样,也比那时的一般人家吃得好得多。奶奶就照老一套唠叨:“哪天不是买了回来做,摘洗切炒,样样都要我做,腊肉也是自己做的,书茵的爸挣那几个钱,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哪买得起?她们做的,我又瞧不上,真是天生的劳碌命!”孔师母见切开的腊肉,红白相间,肥肉都是透明的,又新鲜又筋道,极口赞道:“腌的好腊肉!像是上等的火腿了!等空闲了,伯母也教教我?老孔馋腊肉馋得不得了呢。”奶奶听了,就在案板上切下一块腊肉,用张片叶纸包了,硬塞给孔师母。两人你推我让了一阵,孔师母千恩万谢出了门。

  书茵妈半天没做声。听见厨房里锅铲响罢了,这才命书茵拿一颗烟来。书茵就在书架上拿一颗红双喜,点了烟,妈吸了一口,清清嗓子。妈说:“她这是怕了,来道歉的!她心里没鬼怕个什么?可见她那个儿子不是好东西!”书茵最怕提这个,眼里含着泪叫一声:“妈!”意思是让妈别往下说了。可妈就像没听见似的,说:“告诉你奶奶,如今买肉都要凭票儿,一人一月才半斤肉,自个儿还不够吃呢,还送人!送个好人也就罢了,送这样的人家儿,不如喂狗!”

  孔师母走的是后门,这会子才走到窗前葡萄架子底下,听了个正着。手里拿着那块腊肉,拿着又不是,扔了又不是,喉咙里咽下一口气,回到家,把腊肉往小华丽那儿一扔,气就往上顶,眼泪就刷地流下来,呜呜咽咽了一会儿,小华丽连腊肉也不吃了,就上来拿小舌头舔她的眼泪。孔师母一把抱过小华丽,见两个儿子呆若木鸡地坐着看书,越发觉着委屈:“养个儿子不如养条狗,你们从小到大给我惹了多少事!现在可倒好,人前人后抬不起头,让人家戳脊梁骨!”孔先生原是坐在书桌前的,听得太太哭了,急忙走出来,点着孔令胜的鼻子:“你就是祸根儿!老大不小的人了,谁让你跟那帮孩子玩的?!眼看要高考了,不好好复习,我看你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别以为进了男四中就万事大吉了!告诉你,你还差得远着哪!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当年总分第一考进辅仁大学,你爷爷还嫌我国文功底浅呢!老子十几岁就离开老家,一切都靠自己,你们靠谁?还不是靠老子?!今天我还就把话说明了,你们两个都听着,满十八岁,就给我滚蛋!多一天都别呆!!老子没有义务养你们!老子够了!!……你还在我眼前晃什么?还不快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孔师母先还听着,后来听着不像,就想去拦,哪知孔先生越拦越来劲,暴跳如雷地抄起一个衣架,照着孔令胜就没头没脸地打,那孔令胜也呆,竟不知道躲,就那么干挨着,几下之后,衣架上的铁钩子就沾了血。孔师母慌了,上去抱住衣架,哭道:“不能打了!再打,就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大家干净!”孔先生哆嗦着说:“这倒怪了!我不管,你又唠叨!我管了,你还不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个家也没法过了,散伙了算!”孔师母哭着,心里觉着奇怪,老头一定是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借题发挥,不然,家里的事就是再大,他也一向不管的,就是管,吼两句也就罢了,从来也没见他像今天这样——一定是出了事了,出了大事儿了!

  直到晚上孔师母才明白出了什么事:丈夫的一大堆文件夹里,有一本油印的明大右派言论集,打头的七个人都是明大的老教授,每人都有一幅漫画像,画孔先生手握一条九头毒蛇,每个毒蛇头都吐着信子,冒出一句话,每句话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一句话就可以让孔祥仁一家子掉脑袋。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孔师母最初的反应却不是害怕,她半张了嘴端详了那幅漫画好一会儿,惊奇地发现:那个核桃仁儿似的、戴着大眼镜的小脑袋竟如此逼真,原来这个人就是她的丈夫,是这个人跟她生活了二十年,还跟她生了两个儿子!

  这时她才知道害怕。冷汗涔涔流下来,流得人发懈,瘫软了下来,没有力气了,但心里头是明白的,恍惚觉得,还有一件更可怕的事在慢慢发生着,她觉得脑子很乱,梳理不清自己的思想,定一定神,细细地想着,是了,是孔令胜,她的大儿子,没吃晚饭就出去了,出去后就没回来。

  也可能是一气之下提前回学校了,今天是周末,宿舍传达室没人值班,连个接电话的都没有,去找吧,现在末班车怕是也已经过了。

  孔师母打开台灯,柔软的灯光流泻了一地,台灯还是粉红纱罩子,画着四季美人,最老式的那一种。孔先生历来对灯光敏感,灯一亮,就把胳膊一弯,挡住眼睛,哼道:“不好好睡,又犯什么神经病?!”孔师母呆了一呆,气道:“别说这么难听好不好?儿子到现在没回来你知道不知道?”孔先生原是个真假刁的人厮众,心里有气专会往家里人身上出:“他回不回来关老子屁事!哼!死在外头又怎么样?!”孔师母是大家闺秀,从不会说一句重话的,这时只气得全身发抖:“好好,你不管你不管,但是你也不必管我!”说着,就下了床,本想外边套一件旗袍的,谁知手哆嗦得厉害,竟然半天都扣不上扣子,情急之下,只穿着睡衣睡裤就奔了出去。

  夜风有些凉,睡衣裤是五十年代出的那种棉绒小花布的,一出去就吹透了。平时很注意保养的孔师母也顾不得许多了,边走边喊着,喊的是孔令胜的小名。孔令胜的小名叫大乖,大概除了孔家的人没人知道。孔师母这么叫儿子,当然为的是最后一点自尊,其实完全是掩耳盗铃。

  孔师母转遍了明大的家属院,特别注意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她记得前些年闹别扭大乖就是躲在极不显眼的水泥管子里的。明大后面就是农村,那时叫做菜园子,孩子们平时爱从幼儿园的墙翻过去,到菜园子去玩。管菜园子的叫菜园子老张,有个疯儿子,那时明大的孩子谁不听话,当妈的就说,疯子来了!就这一句话就管事儿。

  孔师母平时最怕疯子。不是怕,是膈应。孔师母是有洁癖的,最怕脏东西,偏那疯子一年四季都穿一件衣裳,满是鼻涕嘎巴。孔师母远远见了就要躲开,百米开外就闻得见味儿的,这会儿却也不怕了,明大找遍了,就奔菜园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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