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2025年第12期|孙跃成:春种一粒粟(中篇小说)
编者按
本期作品老中青结合,覆盖面广,题材多样,作者既有成熟作家,也有农民、民营企业家、机关工作者、自由撰稿人、学生等各行各业的文学爱好者,较为完整地呈现了当下洛阳的创作风貌。其中,孙跃成的中篇小说《春种一粒粟》,以对土地和农事的叙事,将家庭和个人的遭际与广阔时代结合,岁月流转,热爱不变,反映新时代山乡巨变下的人物情感,技高一筹,值得推荐。
春种一粒粟
文|孙跃成
一
父亲把我从土炕上晃醒,笨手笨脚地扶我坐在炕沿上,不小心弄破了我额头上的一颗脓疮,顿时血流如注,我下意识舔了一下顺鼻尖流到嘴唇上的脓血,腥咸恶心。父亲拿起烂瓢,从缸底舀出些红薯面粉,用手指捻着捂在我的额头上。
饿得虚脱加上失血,我头晕得厉害。父亲端着半碗粟米粥,佝偻着身子站在床沿上喂我喝粥,我下意识张开口凑近粥碗,却见父亲用筷子搅动的小米粥呈旋转状的柱体在我眼前起舞,并点缀着颗颗金星……五岁的我把这一现象命名为“米汤旋子”,并在以后的岁月长河里无数次醒里梦里都重现这一清晰的记忆瞬间。父亲见半碗米粥下肚后的我意识清晰起来,把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灯装进他自制的“气死风”灯罩里,领着我出门去找“失踪”的母亲。
冬夜的风清冷,西屋栏胡同里的那口老井上方的辘轳架,俨然一位忠诚的卫士,不畏严寒矗立在暗夜中。父亲把“气死风灯”固定在辘轳绳前端的铁制三环套上,哗棱棱绞动辘轳把,把火香头一样微弱的光亮送到井底的水面上,随着父亲右手匀速的转动,被送入井底的,还有我和父亲两颗提在嗓子眼的心。井底的水面没有漂浮物,也没有一丝波纹。父亲又一圈圈摇动辘轳把,把“气死风灯”从井里绞出。父子俩站在井台上苦着脸对视:母亲到底哪去了呢?
倏忽间,我似乎听到母亲爽朗的笑声,二娘、十三婶、九娘、龙嫂、黑娃嫂和母亲一起有说有笑在忙碌着什么。
我告诉父亲,母亲没有去“寻无常”,活得好着呐。
父亲疑惑不解,神情凝重地用眼神问我,何以见得?
我说我听见了母亲的笑声。于是我们一起来到西屋栏巷口东数第三户的十三婶家的大门前,顺序是下意识牵着我,我牵着父亲。
这一下父亲才彻底释然,因为十三婶家用荆棘编织的大门内传来的母亲的说笑声,真真切切送进我们父子二人的耳膜。
父亲熄灭了“气死风灯”,当他小声叮嘱我早点回家时,我已经迫不及待掀起荆棘的一角,溜进十三婶家门。
二娘、十三婶、九娘、龙嫂、黑娃嫂和母亲真的在一起忙碌着,跟我在井台上时脑电波捕捉到的信号一模一样。
两支大红蜡烛把母亲瘦弱惨白的脸庞涂上一层红晕,站满整个新房的各色人等,用目光组成一个聚光灯,把母亲定焦在中心。母亲一边整理着新床上的被褥,一边用洪亮的声音念诵着她现编的《铺床歌》:
铺新褥,盖新被,
新人新事新社会。
…… ……
搞好生产,年年增产,
生下儿女,劳动模范!
满屋爆出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
十三婶偷偷塞给我一个明天准备在婚宴上待客用的白面圆馒头,小巧玲珑,雪白雪白,顶上点着一个象征吉祥如意的红点。我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满口的麦香味厚重浓郁,激动得我喷出两个鼻涕泡来。三口两口,原本不太大的白面圆馒头被我吞进饥肠辘辘的肚里,当我想回味时,却发现口舌里已经没有了馒头的踪影,只剩下不停涌出的口水,仿佛比没吃馒头时更馋更饿,不禁懊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只含在嘴里咀嚼,别急于下咽。
母亲拉着我回到我们家和十三婶家一模一样用荆棘和木条编织成的大门前,听见两岁的妹妹孱弱的哭声。推门进院,跨过巴掌大的院子进屋,套间外父亲使唤纺线用的竹线柱在帮阿哥社成剜屎。饿急的阿哥大口大口偷吃米糠,然后喝大量的凉水,导致肚子胀得像篮球一样滚圆滚圆,连续五六天拉不下来。逼仄的小套间里,裹着小脚的奶奶抱着妹妹晃悠个不停。妹妹的哭声游若细丝,显然是由于过度饥饿而哭不动了。“是保林把小叮当 的半碗米汤喂给了成娃,成娃偎黑时原本吃过一个野蒿团子,而小叮当粒米没打牙,可不这会儿就饿哭了。”“不要紧,不要紧。”母亲微笑着,接过妹妹小叮当 ,把大襟扣解开,把乳头喂进她的嘴里。靠着十三婶家的一碗汤面和一个白面馒头,母亲早已干瘪的乳房竟然又有了奶水。小叮当 死命地吸着,时不时咬母亲一下,她松开口时,我看见母亲的两个乳头上都留下了带血的牙印。
“扫扫缸底就剩一把红薯面了,明天的三顿饭可咋办?”奶奶扎煞着双手,哭丧着脸站在母亲面前。
“娘,甭担心,明天我自有安排。”母亲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轻松的口气仿佛她就是掌管天下五谷的后稷神。
“菊珍她娘,不如你带着成娃子和小叮当再走一家吧,俩孩子也能跟着你逃条活命。”父亲以为土炕另一头的我已经睡熟。
“啥话?!”母亲提高了声音,“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天无绝人之路,你没看大地里老是长出数不清的野菜,想想都觉得神奇,又没人下力气种,关键时候却能救人活命!”母亲打了个哈欠,梦癔般地又嘟囔了一句:“等孩子们长大日子就好起来了,是鸡都带着两只爪呢!”
二
尽管十三婶千斟酌万谋划,玉彬哥的婚宴还是出了事故。
事故的主要责任人是龙哥。
十三婶二十二岁熬寡,硬是把玉彬、玉彩一双儿女拉扯大,日子是黄连水浇灌出来的一棵苦瓜藤,从根基一直苦到每一处枝枝梢梢。大到春种秋收拉车挑担,小到房屋渗漏水道淤塞,十三婶咬着牙挺肩担着。还有那些露着猥琐笑脸千方百计找机会搭讪的有妇之夫们,指指点点添油加醋编排故事的长舌之妇们,她统统嗤之以鼻。苦难像策划好一样排着队接踵而来,十三婶麻木地一个个坦然相对,不然又能怎样?女人本弱,为母则刚,支撑十三婶坚强活下去的巨大信念,就是把一双儿女拉扯长大。如今看着俊俏靓丽的玉彩和魁梧壮实的玉彬,十三婶总是欣慰地认为,熬过来的苦日子都值了。
玉彬哥的新娘是玉彩姐换亲换来的。二十八岁的玉彬哥娶五里头村的张麦芳,三十岁的麦芳哥张书伟娶宋寨村的刘翠云,三十五岁的翠云哥刘拽子娶孙玉彩。
这样一来,孙家、张家、刘家都解决了因为穷而娶不起媳妇这个天大的难题,媒婆在中间斡旋,三家达成协议:成亲都不要彩礼,但婚宴一定要办,因为这种“转亲”名声传出去不怎么好听,往往会成为三里五村街头巷尾好事者闲白话时的“猛料”,所以更需要用一顿牙祭来堵堵悠悠众口。
简单的典礼仪式结束,临开席前,十三婶再次叮嘱“总办”龙哥:“我都把家底交代给你了,千万别让婶子丢丑!”
龙哥点点头,从送亲的娘家管事人手中接过一个两毛钱的红包交给大厨,然后郑重宣布,开桌!
三路托盘鱼贯前行,最先开的两桌是最尊贵的娘家宾客,头路托盘是红烧条子肉、粉蒸松肉、红烧豆腐、粉条杂烩菜。二路托盘是四个素炒:炒白菜、炒萝卜、炒芹菜、炒茄子。三路托盘是四个冷盘:拌芥菜片、拌白菜帮、拌豆芽、拌银条。
在这八大碗外加四冷盘(豫西人简称“八碗四”)中,只有红烧肉和蒸松肉两道荤菜,其他六碗四盘除杂烩菜加了半勺肉汤沾点腥荤外,皆为素菜。
十三婶使出浑身解数只能买回五斤猪肋肉,一是没钱,二是弄不到更多肉票。这样经过大厨仔细算计,只能做出六碗红烧肉和六碗松肉。这样娘家人的两桌各上一碗,还剩四红四松八个荤菜,而需要应付的还有大约十二桌客人。
打发完娘家人,接下来一次开四桌,虽然上桌的八碗四盘和娘家人的席面一模一样,但红肉和松肉这两大碗长条形荤菜却是用红绳穿起来的,客人只准看,不准吃。待这四桌客人离席,再把这“四红四松”摆到下面四桌宴席上。
第一番带红线的四桌顺利结束。饥肠辘辘的乡亲们风卷残云般扫净了席面上的所有素菜和限量的白馒头,但对穿了红线的两个荤菜却没有动一筷子。筵席上穿红线的硬菜不能碰,这是磨盘庄留下来的老规矩。乡亲们都知道十三婶的难处!在一旁睃巡的龙哥在心里头说。
第二番四桌开席,龙哥见吃客们照例循规蹈矩,没有人去碰穿了红线的红肉、松肉,就放心地去大门外的茅厕去解决憋了老半天的一泡尿。这时龙哥犯了两个错误,一是他应该解决完内急再命令大厨开桌;二是,千不该万不该,他走出茅厕,又和递过来一支烟的一个多年未见的堂姐夫拉了一会儿家常。
龙哥刚离开席面,民兵队长鲁杰向同桌提议:“大半年没动过腥荤,快馋死人了,咱把红线弄开每人尝一块儿吧?”这提议立刻得到响应,于是红线被大家联手弄断。
山里猴,不敢引头。当龙哥和十三婶闻讯几乎同时来到席面跟前时,却见四桌桌面上的红线都被拆开,食客们正吃得津津有味。
十三婶看看院子里乌泱乌泱等待坐席的三十多食客,急火攻心一头就要栽倒在地,龙哥急忙上前扶住十三婶,急切但压低着声音叫着母亲:“四婶!四婶!”母亲、二娘、九娘、龙嫂、黑娃嫂以及大厨都聚集在十三婶逼仄的小茅屋内,十三婶仰面躺在小木床上,望着茅草屋顶无声地抽泣,大滴大滴绝望的泪水从布满红丝的眼角涌出,顺着双颊流在洗得发白的枕巾上。
龙哥像个闯下大祸的孩子,带着哭腔问大厨怎么办?大厨一脸严肃地摊摊双手,一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模样。龙哥重重地“哎”了一声,自己抽起自己嘴巴来。“不要这样,多大点儿事,办法总会有的。”母亲一开口,仿佛给在场的每一位都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十三婶“忽”的一声坐起,二娘、龙哥、大厨、九娘、龙嫂、黑娃嫂都充满期望地望着母亲。
“我看瓦罐里还有一斤多粉芡,不够了掺点红薯面,把这四桌剩下来的红肉、松肉抓碎,用肉汤和在一起,多放葱姜蒜,用手挤成四指大的条条,再上笼蒸,色香味不会比红肉、松肉差!每个桌上两碗,排排场场,过后看哪个王八羔子敢再嚼舌头!”
大厨首先向母亲竖起了大拇哥。十三婶、龙哥和众妯娌都如释重负。众人走出小屋,见真如母亲所料:这四桌食客果然没好意思把席面上的红肉、松肉一扫而光,每碗都留有三分之一左右。于是大厨指挥着按母亲发明的配方,蒸出了八碗香气扑鼻的“粉芡搓搓”,大厨毕竟是见多识广的能人,他根据形状把这道菜命名为“假海参”,一上桌便受到食客们的交口称赞,甚至好多天以后,玉彬嫂的娘家人还斤斤计较十三婶不够厚道,为啥把“硬菜”留着不给新媳妇的娘家人吃,弄得十三婶哭笑不得。
但母亲发明的“假海参”,却成为老家“八碗四”宴席上的保留佳肴,经过一个个名厨的改良,在豫西地区广袤的大地上传承不衰。
三
母亲决定要到山北大姐菊珍家去讨饥荒。
不到万不得已,母亲不会作此下策。大姐的婆婆非常鄙视我们山南这些“乡下人”亲戚,去年大姐生外甥女雨虹,我和母亲、二娘、十三婶、龙嫂、黑娃嫂、龙哥等一起去给小外甥女过满月,遭到这个老妖婆的冷遇甚至说是羞辱。
按山南老家的惯例,作为娘家人,每户亲戚都是带多半篮粟米,上面加一块二尺或三尺的纯棉老粗布作为贺礼,但老妖婆可能是嫌礼物太过简单,态度不冷不热,阴阳怪气。
中午吃饭时仅有两荤两素四个菜,这还不算,最过分的是主食,一张薄饼被刀切成四块,每人只有两块。
全桌八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吃饱了,一是因为我只有五岁,二是母亲和十三婶各自匀给我一块。
二娘瞄一眼向我们走来的老妖婆,压低声音说:“菜不能吃得精光,好像我们没吃过席一样!”
老妖婆走近我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吃好没有?高低每人再来一牙子?”说着用手比了个一牙饼的形状。
你倒是真正拿来放在桌子上呀!我在心里骂老妖婆装模作样不是人,母亲、十三婶却带头表示已经吃好了,纷纷离席和大姐告别,?着空篮子打道回山南老家。
“篮子里不是应该放点回礼吗?”渐行渐远的一行人里,可能只有我听到风中送来的这句大姐带哭腔的对婆婆的抗议。
母亲说不带我去大姐家,她一个人去去就回。我说我想念大姐了,还想念外甥女小雨虹。母亲说你没有外套穿,去了怕被山北的城里人耻笑。我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我的“行头”:上身是略嫌窄小的一个黑棉袄,因两只袖子平时兼做毛巾和抹布,汗渍、鼻涕、饭垢经年累月形成了两筒黑漆油亮的包浆,仿佛能化燃火柴。棉袄里面是一件已分不出底色的土布衬衣。下身穿一条军绿色“猛一扭”夹裤,没有腰带系裤腰,父亲自己搓了一根细麻绳,三分之二他用来系棉袄,剩下三分之一让我用来系裤子。脚上的一双布鞋尚好,虽然右脚鞋底已经磨出一个小洞,但鞋面尚完整,前脸还没有张嘴。
母亲说要是有个外套就好了,盖住两只棉衣袖子上的垢痂。我急中生智,把棉袄脱下来,又把里面的衬衣脱下来,穿上棉袄,然后试图把衬衣套在棉袄外面当罩衣。
母亲的眼角湿润了,摆摆手制止了我的行为,让我把棉袄脱下来,用那把快要掉光毛的刷子蘸着水把两只袖子“作”了一下,决定第二天起个五更带我到大姐家。
没有钟表计时,判断几更天的唯一标准就是鸡叫。一只小雄鸡可能是情窦初开,抑制不住对白天偶遇的一只小母鸡的亢奋,在半夜时分就扯开青春的歌喉,在我家鸡窝里引吭高歌。
我在迷迷糊糊中跟着母亲起床出门,踏着冰冷的夜色,向三十里外的大姐家进发。
冬夜,万籁俱寂,感觉像是只有月亮在偷偷加班,连星星都困得接二连三打着哈欠。我的两只略显潮湿的棉袄袖子被冷风一吹,两只细胳膊肘感觉钻心地冰凉。我咬牙坚持着,生怕母亲不带我去大姐家。
母亲为了给我提神,也为了驱散漫漫旅途中的寂寞,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你爷爷的爷爷叫孙万周,是前清的举人,在外地为官几十年,清正廉明。孙万周五十四岁告老还乡,用自己积攒几十年的俸银在老家古彭镇磨盘庄办学、修渠,造福乡邻。他乐善好施,耕读传家,安贫乐道,在宅院的大门上挂了一块“知足”二字的金字匾额。
有一年豫西大旱,古彭镇上涌入大批外地逃难的饥民,其中有一老者饿昏在孙宅大院的大门楼下。孙万周动了恻隐之心,将老者收留,管吃管住,让他在孙宅安度晚年。老者心怀感激,力所能及帮孙宅料理一些家务。春天该种谷子了,老者建议:和尚塔那块二亩三分地,由他当家来种,耩稀一点,他保证秋天能有好收成。孙万周吩咐大管家,就依老者说的办。谁知这老者在二亩三分地里只种了百十来颗谷子,稀得不像样子。当管家把这一情况告诉孙万周,孙万周笑吟吟地去问老者,是不是种得太稀了些?老者固执地说,稀谷大穗,我包你好收成不就得了。
到了秋收季节,这块地就收回一捆谷子。老者让孙家车把式“糙”出了大大的一个打谷场,把一大捆谷子放在打谷场中央。每穗谷穗都像狼尾巴那么长。
孙万周站在打谷场一边,就像一位宽宏大量的家长,看着自己的孩子顽皮地做着一个恶作剧,心想,我看你就这么一捆谷子,怎么能让我这二亩多地有个好收成?
只见老者“呸呸”往左右两手心吐口唾沫,举起一根长长的棒槌,对着那捆谷子狠狠地插了一下。
“哗”,奇迹出现了,偌大一个打谷场,竟然迸满四指厚金黄金黄的谷粒儿!别说是二亩三分,按常理二十亩三分也打不了这么多!
孙万周惊呆了,欣喜若狂地随口对老者狂吼:“再来一下!”
老者放下棒槌,失望地摇了摇头,叹口气说道:“叹世间竟没有知足之人!”
说完老者放下棒槌,向孙万周作了揖,要告辞远去。孙万周如梦方醒,连连向老者道歉认错,并苦苦挽留。老者不肯留下,执意要走,临走时抓起一把谷子撒向和尚塔整片一百八十多亩的丘陵地,说道:“普度精英不如普度众生,索性就好过了这片地吧。”说完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孙万周回家就命人摘下那块“知足”金字牌匾,从此后吃斋修道,潜心读经,直至一百零七岁无疾而终。
四
我和母亲的山北之行颇有收获。
分家另住的大姐不仅给我们蒸了满满一竹篮白面油卷馒头,还提供了一个改变我们全家命运的致富信息——让母亲逢阴历的初三、十三、二十三日,到大姐家来,和大姐一起到大姐家所居住的关林镇关爷冢的庙会上摆摊卖茶水。
回程我和母亲按大姐的指点,从一个叫“槐树湾”的四等小站上了绿皮普快列车,乘坐了两个站,到同是四等小站的古彭车站下车,上下车竟然都没有乘务人员查票。
一上车就引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对母亲?着的一篮子白面油卷馒头的垂涎。在列车到达下一站东草店车站,他终于忍不住馋虫的折磨,挨挨挤挤挪到母亲身边说:“大姐,我实在太饿了,给你两毛钱,让我吃一个馒头怎样?”两毛钱可是一笔“大款”,在当时至少可以解决我们家很多亟待解决的问题中的一件,于是母亲不假思索就爽快地答应了。“眼镜男”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的情景多年后我一直历历在目。受“眼镜男”的影响,不少乘客纷纷掏出两毛钱来买我们的大白油卷馒头,以至于一个“偏分头”叔叔向母亲提出抗议:“两毛一个?公共食堂只卖五分,你这也卖得太贵了吧!”不用母亲回答,自有一个背头老人主持公道:“公共食堂卖的有这么大个吗?五分钱不假,还有二两粮票呢。再说,这是大家伙自愿给这位农村大嫂的,两厢情愿的事,你有什么不服气的?真是。”
母亲看出“偏分头”也是因为饿急想买馒头,就不动声色地向他努努嘴。“偏分头”心领神会,跟着我和母亲来到车厢尽头。大白馒头只剩下两个,母亲把其中一个递给“偏分头”,说:“给你一个吃兄弟,谁还没有个不便的时候?”我深知母亲的用意,母亲生性善良,除此外母亲还有一层担忧,毕竟在列车上卖馒头是违犯法律的“投机倒把”行为,“偏分头”的嚷嚷声很大,若招来乘警或列车长,连馒头带现金都会被没收,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偏分头”接过馒头感激涕零,带哭腔说道:“大婶我也不是有意和你作对,实在是太饿了,但我身上只有一毛钱。”说着掏出这张皱巴巴的毛票,硬塞给了母亲。这时列车刚好在古彭站停稳,当我和母亲下车走出老远后,回头见“偏分头”还在车窗边向我们娘俩招手。
手握五元玖角巨款的母亲精打细算,两毛钱买盐,两毛钱买醋,两毛钱买酱油,两毛钱买煤油,又买了两块钱红薯干,两块钱老玉米。于是在我记忆中,生活一下子“有滋有味”起来。许多年后大姐总结过母亲做饭的特点:青椒酱、卧黄菜、炒萝卜等各种菜都做得齁咸,那是为了省菜;汤面、糊涂面、咸面疙瘩,都做得很淡,这是为了省盐。
有了巨款的母亲第一次花一角钱买回一捆两分钱一斤的莙荙菜,抽出几颗洗净,切段,焯水装盆,然后放上蒜泥、盐、醋、酱油,再淋上一点点棉油,用筷子搅拌均匀。绿莹莹的凉拌莙荙菜酸香可口,咸淡适中,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的“商品菜”,果然比不要钱的从地里捡的白菜帮子、萝卜缨子好吃许多。
母亲用小碗装了些许分给我和妹妹小叮当 ,让我俩就着菜吃红薯面汤煮黄面窝头的饭。由于菜少,母亲吩咐我俩喝一大口汤,咬一大口窝头,只准夹一根凉拌莙荙菜,两人互相监督,都不准多吃菜少下饭。于是我夹起一根菜,需问一下妹妹:“你看我这不是一根吗?然后大口喝汤;妹妹夹起一根莙荙菜,也用稚气未脱的声音说道:“哥哥看我这不也是一根吗?”然后大口嚼着窝头。多年以后,已经身为公司董事长的我,在办公室听到我那年轻漂亮的女助理绘声绘色读了一则笑话:从前有个财主,非常小气,对自己家里人也不例外。有一天吃饭时,两个儿子盛好了饭,问父亲用什么菜下饭,父亲就在墙上挂了一条咸鱼,对儿子们说:“你们看一眼鱼,吃一口饭就行了。”儿子们没法,只有这样吃起来。
突然兄弟俩争执起来,父亲问为什么,弟弟告状说:“刚才哥哥多看了一眼咸鱼。”父亲一听大怒,说:“别管他,咸死这个馋嘴的!”
听笑话的业务经理、会计、出纳都大笑起来,只有我怎么也笑不出来,并且泪如泉涌,吓得小助理花容失色不知所措,背对着我向三个管理人员伸出舌头做着鬼脸。
剩余的一个大白油卷馒头,母亲留给了奶奶,并且严厉警告哥哥社成、我、妹妹小叮当,谁也不许和奶奶抢着吃,谁不听话顶风作案,那就等着屁股被打开花。
奶奶舍不得吃,奇货可居般把大白油卷馒头盛在竹篮里挂在里屋的墙上,她就盘着缠过的小脚坐在墙根下纺棉花。三只小馋猫虎视眈眈地围在奶奶身边。奶奶对社成下达命令:“去外边院子里看看雪下了多厚?”社成转了一圈回来说:“奶奶,一薄脆厚。”又过了一会儿,奶奶又说再去看看雪下得多厚?社成回来说道:“奶奶,一油馍厚。”第三次奶奶让社成出去看雪,社成回来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比画着告诉奶奶:“雪下得有一厚煊恁厚。”社成说完可能是把两根手指中间比画的空气幻化成了真的香气扑鼻的油厚煊,把手指靠近鼻子使劲吸气嗅着想象中的美味。奶奶假装生气,用手里的纺花绞拌儿轻轻敲了一下社成的头:“没出息的东西,净往嘴上‘朝喝’。”社成顺势撒起娇来:“哎呀,奶奶,你看你给我头上敲出一个核桃大的疙瘩。”奶奶咧开没牙的嘴巴哈哈笑了起来,起身从墙上摘下竹篮,把大白馒头掰成四份,一份递给社成说:“来来来,奶奶给你养伤。”又递给我和小叮当各一份,她把最小的一块留给她自己。
三个奶奶口中“伤疤摞伤疤,记吃不记打”的“讨债鬼”像三只小狗捧着乞食得来的肉骨头一样捧着各自的白面油卷馒头小口品尝着,生怕不小心丢掉哪怕针尖样大小的一粒馍屑。社成边吃边不停地往屋门口偷觑,担心外出捡柴的母亲突然杀个回马枪出现在我们眼前。
社成的担心纯属多余,母亲捡够她尽最大力气能够背起的一梱干柴后,先是绕道来到生产队长家,和他商量每逢阴历初二、十二、二十二这三天,母亲加班加点干双倍的农活。比如说锄地,规定女劳力一天锄一亩,那么她就锄二亩;担大粪,如果规定女劳力一天担四担,那她就担八担,腾出第二天一天时间,母亲请假到大姐家赶关爷冢庙会摆摊卖茶。
五
磨盘庄第四生产队的队长大号黄励书,外号“黄秘书”。“黄秘书”心情好的时候也很和蔼可亲,也能与群众打成一片,就是话多手勤,到人家家里喜欢乱动大姑娘小媳妇做的女红,并且评头论足,不把自己当外人。这一点和他亲哥哥黄耕田恰好相反。黄耕田大黄励书两岁,师范学校毕业后一直在磨盘庄小学任教,为人老实腼腆,不苟言笑,严格遵从老式教育提倡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即使和婶婶嫂嫂及兄弟媳妇打了照面,也总是拘谨地点点头而已,从不拿眼直视。人们都说“励书”“耕田”这兄弟俩是送子奶奶送错了,“励书”长大后当农民耕了田,“耕田”却跳出农门教了书。
玉彬嫂生性内向腼腆,再加上刚过门不久,除参加生产队劳动正常出工外,闲暇时不怎么出门儿。因同住西屋栏胡同,黄励书有事没事总往十三婶家跑。
有一次夏天傍晚时分,十三婶和玉彬哥都不在家,黄励书来串门,见只有玉彬嫂一人在院子的枣树下纳袜底,也不知道回避,老熟人一样和玉彬嫂说些不着边际的家长里短,并且从玉彬嫂身边的针线筐里拿起一只纳好的袜底,翻来覆去研究,同时问玉彬嫂:“你纳这个纹路花样叫啥名堂?是‘水包九针’还是‘富贵不断头’?”玉彬嫂很不习惯,绷着脸不回答。黄励书又走近玉彬嫂的屋门,指着门口脸盆架上的木雕说:“你把这个鸳鸯戏水绣下来多好看!”说着把脸盆架拿来放在玉彬嫂面前。玉彬嫂脸上实在挂不住了,说道:“励书哥你是当哥的,不能这样跟弟媳‘脏脏叽叽’的吧,你看咱耕田哥,多正派稳重,你得学学他的样子。”
黄励书被怼呛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悻悻离去,连着十来天没到十三婶家里去,玉彬嫂反而觉得自己话重了些,毕竟黄励书只是话稠手稠,并没有什么歪心思。她把怼呛黄励书的事跟十三婶讲了一遍,并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怕黄励书记仇,在生产队分活计分上给自己一家人穿小鞋。十三婶笑着说“黄秘书”不是那样的人。
果然第十一天黄励书又来到十三婶家的院子里,见婆媳俩正在院里“经”线,上前动动升子,动动机杼,还不停地对婆媳俩的工作评头论足,什么线“浆”得太硬啦,升子别得太松啦等等,其实他帮的都是倒忙。
玉彬嫂不紧不慢说道:“励书哥,不是让你学学耕田哥吗,你看耕田哥啥时候会对俺女人家的针线活褒褒贬贬的?”黄励书这时已经拿起玉彬嫂给玉彬哥织了一半的毛衣在自己身上比画着,正准备对毛衣的颜色和针法发表意见,听玉彬嫂这么一说,哈哈哈对着天空笑了起来,说道:“我正在努力学耕田呢,学着学着今天又忘了!看来这耕田不好学呀!”
当母亲找到黄励书谈起想每月请假三天到关林赶会挣几个辛苦钱补贴家用时,一向不太靠谱的“黄秘书”爽快答应了母亲的请求,并说了一段母亲认为黄励书一生说过的最靠谱的一段话:“我看完全可以!你既没有耽误一点农业生产,又靠劳动改善了全家人生活,只要不违反关林市场管委会的规定,我给你开绿灯大力支持!”
六
关爷冢庙会起源于对关公的祭祀。220年春正月,孙权害怕刘备起兵报复,将关羽首级送于洛阳曹操处,曹操敬慕关羽为人,用沉香木为躯,以王侯之礼,葬关羽首级于洛阳城南十里,并建庙祭祀。明万历三十三年敕封关羽“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镇远关圣帝君”,清顺治五年敕封关帝陵为“忠义神武关圣大帝林”,史称“关林”,成为与山东曲阜“孔林”并肩而立的两大圣域。
百姓出于对关公的敬仰,对神灵的敬畏,前来祭拜祈愿,关林庙会因此而产生发展起来。至明代,随着皇帝对关公的逐步加封及全国关帝庙的普遍兴建,关林已经形成数万人规模的“关爷冢会”,香烟浩荡,百姓云集,远近驰名。既有丰盛的祭品,也有民间社火前来助祀。到了清代,每年正月十三春祭、五月十三诞祭、九月十三秋祭均由地方官主祭,附近官邸神社助祭,声势浩大。民国年间,庙会影响力越来越大,娱神活动中有舞狮、排鼓、高跷、旱船、杂技、十万(又称社盘)等,吸引着远近百姓前来游逛、观看。由于庙会规模的扩大,各种交易活动日益增多,庙会会期也改为每月的初三、十三、二十三日。
从我六岁半上小学开始,母亲每逢关林庙会,都会和大姐一起摆摊儿卖茶水,从“凉甜解渴一分一杯”的“汽水”(食用颜料+糖精+柠檬+井拔凉水),到二分一杯的猴王牌茉莉花茶叶水,再到五分一杯的“咸茶”(开水+醋+酱油+油泼辣子+盐+葱花,赶会的农村老乡用来泡自带的风干的馍馍),母亲和大姐从每人每个会头分一块多钱,每个会头分两块多钱,再到每人分五、六块钱,两家人的生活渐渐有了好转。我也成为村子里小学时第一个穿不怕水的塑料透风鞋,初中时第一个穿不含棉的(涤纶)裤子,高中时第一个穿时髦的米黄色“港衫”(即后来烂大街的T恤衫)和西装、皮鞋,成为同龄人艳羡和仰慕的对象。
寒暑移往,披星戴月,母亲像一只上满发条的钟表,一年四季永不停顿地奔波在山南山北的漫漫路途上,用她那一双粗粝的大脚,在那个苦难的特殊年代,不知疲惫地为我和全家老少丈量出了一方岁月静好。
七
光阴荏苒,时光飞驰到了改革开放七年后的1985年。
我在县一中读高中二年级。
这一年,龙哥出了大事。
龙哥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能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龙哥是全村男女老少公认的“事上人”,村里的婚丧嫁娶,担保说合,保媒拉纤,过继分家等大事小情,几乎都有龙哥的人影。
因为龙哥头脑灵活,足智多谋,能随机应变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
比如说黑娃哥迎娶黑娃嫂那年,是龙哥、鲁杰、郭长庚和我父亲四人在婚礼的十天前去黑娃嫂的娘家“过礼”。鲁杰和郭长庚大小都算村干部,能撑门面,而龙哥和父亲是本家,父亲属同门长辈,龙哥是能说会道的“事上人”。
父亲和龙哥抬着名曰“食箩”的一个多层大圆木奁,里边放着双方父母事先经媒人约合好的一块猪肉,两瓶杜康酒,一大捆红薯粉条,女方父母衣料各一套,鞋袜各一双,还有一个给准新娘的大红包。十七八里的山路,四人蹚河涉沟,上坡转弯,天已过午才赶到女方家。黑娃嫂她爹见食箩里约好的礼物都是上等货色,满心欢喜,接过聘礼和喜帖,算是同意姑娘十天后出嫁,然后在上房屋摆开八仙桌,招待四位客人吃午饭。
菜是一荤一素两大盘,不张不弛,符合礼节,主食是小米干饭,这在山里人家也是“过礼”时的迎宾之道。
问题在于四碗小米干饭盛得都有点少,四个人又都走了半天山路,早已饥饿难耐。黑娃嫂的老爹是个酒蒙子,一见杜康酒喜出望外,他陪着四位客人,却不让老伴给他盛饭,左一杯右一杯喝起酒来。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天南地北云天雾地谝了起来,这时四位客人的饭碗都已见底,他却谈兴正浓,一时忘了给客人添饭。
这种情况客人是不好意思自己拿起空碗到厨房去盛饭的。
急中生智的龙哥抬头望望房梁,说道:“老叔,你这房子是哪年盖的,该翻修了吧?”
“哦,十四五年了,该翻修了,还不是手头紧,钱有些不‘群兑’,就一直拖着。”老头不知是计,被龙哥牵着鼻子走。
“咱磨盘庄南边的乌龙沟里出了几十棵集体种的桐树,都堆在大队部的院子里,这几天准备出售,当椽子正好,只卖一块钱一棵,便宜得很,需要了我给你问问?”
老头一听来了兴趣,连忙说道:要,要。正常的椽子要卖两元一根呢——但不知够不够材料,卖这么便宜?”
龙哥拿起空碗,把碗口对准老头,用筷子在碗口划着圈说:“绝对够材料!你看叔,那些树就有碗口这么粗呢!”说完两眼笑眯眯盯着他。
老头恍然大悟,窘得满脸通红,大声叫道:“老婆子,快来给客人添饭!”……
还有一次是1980年。
大姐菊珍的婆婆,我小时候不懂礼貌,曾在心里头叫她老妖婆的董婶,第一次要到我们家做客,善良好客的母亲张罗着买肉买菜,准备招待这位从山北城里来的亲家。
龙哥和九娘闻讯主动来给母亲帮忙,正中生怕招待不周亲家而急得团团转的母亲的下怀,她让九娘支上鏊子烙油厚煊,她自己炒菜、熬汤。
母亲没有料到九娘和龙哥主动请缨,是为了报小雨虹满月宴上的一箭之仇。
九娘是出了名的“好茶饭”,她利索地和面、剁肉、调馅、擀饼,然后支上鏊子点上柴火,很快烙出八张夹有肉馅的香气扑鼻的大厚煊。
我说是大厚煊就真的是大厚煊,又大又厚,锅盖一般大,一个足有一斤多。
饭菜上桌,一摞油厚煊就放在董婶面前,我和社成都急不可耐去拿厚煊,龙哥一反常态“训斥”我俩半大小伙子:“要吃一人拿一个,咱这儿的规矩,别掰得‘片片闪闪’的,既没礼貌也没教养——这可有客人在,不比只有咱自家人——董婶,你老也拿着吃啊,不要见外!”
董婶伸到半道的手又缩了回去,她一个小老太太说啥也吃不完一张厚煊,听说这里的“规矩”是不让掰,吓得不敢拿整张吃——若吃不完,啃一半留一半,那不被亲家一家人笑掉大牙?于是讪讪说道:“这小米绿豆粥熬得真到火候!我这几天胃口不好,不想吃饼,就着小菜喝碗粥挺好!你们吃。”
等到母亲走出厨房来劝,董婶还是只喝粥不碰厚煊。直到董婶吃完饭拉会家常起身告辞,蒙在鼓里的母亲送客回来,看到龙哥和九娘都笑得直不起腰,母亲才恍然大悟,骂龙哥道:“你这个鳖羔子竟敢忽悠你董婶,你叫我以后怎么见亲家面?九嫂你怎么也跟龙这娃子一起瞎胡闹?”九娘笑着说:“哼,就是要叫她回忆回忆用手比画一牙饼这件事情!”
但这样一个足智多谋爱憎分明的龙哥光景却过得奇穷。跟他一样穷的还有保卫股长郭长庚和民兵队长鲁杰。后来我分析了一下原因,大概是因为,这三人在大集体时期都属于台面上的人物,但却是驴粪蛋蛋表面光。最多在村里的红白席面上吃吃喝喝比别人多一点,但却没有其他的实实惠惠的油水。
改革开放后,村支书、村会计等能人都凭贷款建厂办了企业,头脑灵活的村民们都纷纷下海经商做起了小买卖,能工巧匠都联手出去到大城市搞建筑包工程,唯有这三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台面人物,既种不好庄稼,也拉不下脸低头哈腰做小买卖,更不愿风餐露宿卖苦力打工赚取辛苦钱,渐渐成为村里的穷人。
位于县城里的杜康酒厂到20世纪80年代生意好得出奇,因此扩大了生产规模,大量收购高粱。龙哥仔细算计了一下,觉得种高粱比种小麦强,于是就把所有承包的责任田都种成了高粱。
果然不出龙哥所料,龙哥的高粱拉到伊水杜康酒厂卖了36.8元钱,比种小麦多收入10多元,这样到关林市场籴回20元小麦做口粮,剩下十多元精打细算省着花,勉强可作为两个学生的学费、乡统筹、村提留款,以及大半年家庭吃盐、烧煤等等各项开支。
谁知粜完高粱怀揣巨款的龙哥兴冲冲坐上公共汽车来到关林粮食市场时,却发现装钱的塑料袋不见了,裤腰带下面隐秘口袋处被小偷割了一个两寸长的豁口。
丧魂失魄的龙哥在连接山南山北的龙门大桥上徘徊良久,天透黑才回到磨盘庄,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来见母亲,泪眼婆娑地说:“四婶,我本想一头栽下龙门桥淹死算了,你说我怎么这么愚蠢无用啊!”说完呜呜大放悲声。
母亲问完缘由极力安慰劝解,大半夜才送龙哥回到他家里,又开导宽慰龙嫂一番,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方离开寒酸苍凉,乌云笼罩的小院。
从此精明伶俐的龙哥变得一蹶不振,一见人总是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你说我怎么那么傻?明明上车不久就觉得大腿根处有些跑风,怎么就想不到是被割包了呢?”浑浑噩噩,疯疯癫癫,最后吃不下饭,瘦得皮包骨头,经县医院诊断为胃癌晚期,当时唯一的儿子和小女儿尚小,两个已嫁人的女儿举债为龙哥治疗,又被江湖庸医骗去不少钱财,最后龙哥在自家上房屋门口的小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怀着懊悔不已万念俱灰的心情离开了人世。
我目睹龙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周末我坐公共汽车从县一中回到磨盘庄,顾不着回家,先去看龙哥,正赶上龙哥弥留之际。当时龙嫂正带着未成年的一儿一女在地里忙碌。龙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我说:“你侄子铁蛋太小了,以后还指望你多照顾。”说完两眼盯着房梁,张着大嘴,抛下让他牵肠挂肚的龙嫂、铁蛋和小女儿,撒手人寰。我帮龙哥合上了不瞑的双眼,用床单盖上了龙哥几乎瘦干的身躯。
八
鲁杰越来越不适应改革开放以后的日子了。
以前自己该是多么威风!秋天往村口公路边一站,所有打猪草回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会笑靥如花般把篮子放在自己面前让自己检查是否夹带有偷来的红薯或玉米棒子;每逢村里唱大戏,自己拿着长竹竿在乌泱乌泱的观众头顶一掠,大喝一声:“前排的不能站立,高凳子通通放下!”那气势简直是一个大将军在指挥千军万马。
然而仿佛一夜之间,自己身上的光环都不见了,土地包产到户后看庄稼没人给自己开工分了,一种被社会边缘化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幸好村办剧团还在,鲁杰就想到找团长王立新碰碰运气,想留在剧团里跑个龙套打个杂什么的,不管报酬大小,总比面朝黄土背朝天整天埋在庄稼地里强,地里的活让自己的婆娘去干,老子丢不下干部的身份!
没想到王立新婉拒了鲁杰的请求,说剧团村里不再养了,要自负盈亏,以后要走出去靠演出赚钱养活演员,所以要精简掉没有一技之长的闲杂人员。
“我有一技之长呀,你不记得那一年唱《墙头记》,老李发高烧,我临时客串张木匠,一大段唱腔下面观众满堂喝彩?”鲁杰据理力争。
王立新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说道:“哎,本不想说透,叔,那是倒彩,我想你自己能听出来。”
闷闷不乐的鲁杰从王立新处出来,懊恼不已,不由自主又上到了吉家嘴那一片种红薯的坡地上,却见一个不认识的胖婆娘在自家地里和十三婶家地里拽红薯叶回家当猪草。一肚子怒气的鲁杰本想走上去把她的红薯叶连篮子没收了,但转念一想,偷偷蹲在坡顶居高临下观察这个胖婆娘下一步的动静。
还真让鲁杰判断准了,胖婆娘拽满一篮红薯叶,看看四下无人,又在十三婶家的地里扒了两窝四五个红薯放在红薯叶下面。
单单是拽红薯叶,只要不弄断秧子,并不怎么影响红薯产量,严重不到哪儿去,但扒红薯却不折不扣属于偷庄稼,搁以前是要挂牌子游街批斗的。鲁杰兴奋地大吼一声,跳跃着下到坡底,站在胖婆娘面前。
胖婆娘吓得腿都软了,几次站不稳险些跌倒,索性蹲在地上向鲁杰求饶,让他放过自己。
仿佛是一只猫戏弄猎物耗子,鲁杰背着手绕着胖婆娘转着圈,胖婆娘惊恐的眼神秒针一样随着鲁杰转动。
“哪村的?”
“王岭村。”
“叫什么?”
“冯桂枝。”
“丈夫叫啥?”
冯桂枝不吱声。
“不说就把你送到大队部关起来!”
冯桂枝“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道:“不要哇,我老实坦白,我丈夫是王岭的民办教师,要打要罚我都认了,但不能连累他,好歹他是个教书育人的先生,不能让他没脸见自己的学生。”
鲁杰兴奋极了,重新找回了从前的威严,忽然想起刚才在王立新处碰的钉子,心血来潮般对胖婆娘说:“今天我不打你,也不罚你,但有一个要求,我唱一段戏,你得老老实实听着。”
胖婆娘没想到鲁杰会这么轻易就放过自己,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坐起来听鲁杰唱起了《墙头记》。刚开始胖婆娘满脸讨好的微笑,甚至还用双手帮鲁杰打着节奏,但随着鲁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五音不全、嘶哑跑调的演唱,胖婆娘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痛苦起来。快半个小时了,鲁杰还沉浸在自我良好的表演欲望中。终于,胖婆娘忍无可忍了,“呼”的一声站起,指着鲁杰说:“哎呀我真受不了啦,真难听!你还不如把我杀了吧!不就是扒了几块红薯尝鲜吗?乡里村规民约规定十倍罚款,这四斤红薯也就值两毛钱,我给你两元好了,遭不起你这样折磨人!”说完连篮子也不要了,从兜里掏出两元钱放在一篮红薯叶上面,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去,剩下鲁杰一人不停地挠着头。
九
社成初中没毕业即随着浩浩荡荡的南下打工队伍到了浙江绍兴。改革开放伊始,江浙、闽粤等东南沿海诸省步子要比内地大得多。社成先是到浙江绍兴市柯桥镇上做搬运工,后来柯桥建成了举世闻名的中国轻纺城,当地人都纷纷在轻纺城里经营起布匹批发的生意,迅速成为“百分之五”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就连拉车挑担的装卸工,也都月收入过千,所以整个柯桥镇没有人再风吹日晒干农活了,土地撂荒现象十分严重。
柯桥镇党委、政府非常重视这个改革开放后出现的新问题,制订很多措施扭转这个局面。其中一条规定是谁家承包田荒置一季就上镇上统计办公室的黑名单,取消该户农民进入轻纺城经营或服务的资格。于是许多村民纷纷聘请外地农民来为自家承包地耕种,所有收获都归耕种者所有,主家还白贴化肥、农药。也算是“门里出身三分像”吧,社成遗传了父亲的庄稼地里好把式的基因,天生对所有农活无师自通,干起来像模像样。他接受了柯桥镇一个叫牛角楼村几户举家都住在镇上经商的村民的邀请,种了二十多亩平平整整的优质水稻地,不辞劳苦辛勤耕作,一年下来也收入七八千元。而当时,千里之外的老家伊水县,还在开大会表彰全县凤毛麟角的十几位办企业致富的万元户。
而我本人刚从九都商业学校毕业,分配在九都市郊区商业局下属的关林镇对外贸易公司上班,月工资四十五元。
社成来信说他可能会在当地找个女朋友成家,父母既高兴又有些伤感,要我代表全家去看看四五年都没回来过的哥哥。我利用十一国庆节假期坐火车来到绍兴。社成领着我游览轻纺城时,我想到给父亲买两包当地产的“西湖”牌香烟,烟标非常漂亮,是著名的西湖八景之一“三潭印月”。我递给小卖部老板两个钢镚,老板给我拿西湖烟的同时,急匆匆过来一个拉人力车既载人又拖货的穿黄马甲的“骆驼祥子”,一句话不说递给老板十元钱,老板默契地心照不宣递给他一盒进口香烟“万宝路”。然后老板笑吟吟问我:“河南九都来的吧?”我想九都市的大名还是世人皆知的,因此得意扬扬地点点头,不想老板接着说道:“只有你们九都市来批发布匹的老板才抽这一块一包的烟,偌,连我们当地拉货的都不抽!”
他不知道,父亲平时求人办事的时候掏的是两毛一包的“花城”,而他自己经常抽的是九分钱一包的“金稻”。
回到九都市,因假期还有一天,我没回单位,直接回到父母租住在关林南街37号小院的出租屋。
从分田到户开始,社员们不用再集体上工,自由市场也放开经营范围,关林庙会改称“关林商贸城”,不再分会期,父母利用农闲时间分别经营过浆面条,羊肉汤,臊子面等小吃,后来父母二老发现了更省力气也不少赚钱的门道:母亲在电影院门口摆摊卖花生、瓜子等小食品,父亲在关林庙门口卖烤红薯。
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晚上父母盘点一天的收入。两人各自把自己盛钱用的小木盒里钢镚和毛票块票倒出整理清点,“呀,今天又放了个大卫星!”父亲自豪欣喜的语气常常溢于言表。
我从绍兴回来时已是傍晚,父亲不在出租屋,母亲一个人在忙碌着,洗好的红薯,刚煮熟的花生,浸在盐水里的茶叶蛋,把原本不太大的出租屋占得连下脚地方都没有。见我远道回来,母亲高兴地让我坐在床上,关切地询问社成的状况,一直不停手中的活计。
我问母亲,父亲到哪去了呢?
母亲回答:“回家割和尚塔那块地的谷子去了,刚坐车走不大一会儿。”
第二天一大早,我骑着通过单位以内部价新买的二八大杠“红旗”牌自行车回古彭镇磨盘庄老家去帮父亲收秋。
春夏秋冬,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独特的魅力,但对于生我养我的农村老家,秋天毫无疑问是四季中最美的季节。
高粱涨红着脸庞,像情窦初开的少女,羞涩隐然;谷穗儿宛如睿智的老者,低着头默虑沉甸甸的心事。冬瓜披着白纱,茄子穿着紫袍,辣椒棵的枝头上是“青帮”和“红帮”的大串连,石榴笑咧的果实分明是胖娃娃在排排坐分果果……
骑行到村东和尚塔承包地跟前,我发现整整一亩的谷子已经被父亲割完。此刻,他正在用两撮谷杆打结当绳,把割倒的谷子捆成一个个谷个儿。初升的太阳把父亲苍老的脸庞和瘦骨嶙峋的臂膀涂上一层古铜色。
父亲一个人整整干了一夜。
父子俩坐在地头的田埂上。父亲咕咚咚灌了半军用水壶的凉白开,然后狼吞虎咽啃着干馒头,并从盛馒头的布兜最底部挑出一个没被风吹的软些的馒头递给我。我伸手挡回,看着他大口吞咽馒头时的脖子上暴起的道道青筋,心里难受,鼻子发酸。
“爹,这一亩谷子能打多少斤?”
“嘿!一看这穗子都有一拃多长吧,少说不下四百斤!”父亲眉飞色舞。
“能卖多少钱?”
“不卖!这块地是宝地,种出的谷子碾成米后金黄金黄,熬出的小米粥哇,黏稠黏稠,糊嘴的鲜香!你娘奶水不足,社成,你小子,小叮当,都是靠这块地打出的小米浆养大的喽!”
“那要作一下价,值多少钱?”
“那倒不贵,谷价是一毛四五一斤,也就值个五六十块钱吧?”
“从种到收,有几道工序,大约要装多少工?”
父亲吃完一个馒头,心情比阳光还要灿烂:“这你可问到行家了,听为父与你,慢—慢—地—道呀来。”父亲有板有眼地模仿着河南梆子中的念白,并夸张地摆了个造型。
“首先是播种,行距一寸到一寸二,株距一寸到八分,‘不稀不稠,盛下笼头。’但不是一成不变死公式,肥地宜密,薄地宜稀。
“第二步是薅谷子。耩地时怕出不齐苗都要适当耩稠些,出来苗时再剔苗,顺便除去跟谷苗争水争肥的杂草。因为呀,那谷苗都是忠良将……那杂草,当咯哩咯当,那杂草好比狗奸佞……”父亲得意忘形又唱了起来。
“第三步就是你漏着没牙洞洞咬字不准时背诵的‘锄禾日当午’喽……”
我打断了正讲在兴头上的父亲,接着他的话茬说道:“再接下来就是绑草人吓鸟,收割碾场,晾晒归仓。从种到收加起来需要你半个月人工吧。”
“差不多得十几天。”
“累死累活半个月,收回四百斤谷子,价值五六十块,刚好顶你和我娘您二老做小生意两天的纯收入,这还不算种子肥料钱。”
“所以我建议,这地咱不种了。”
“不种?不种地怎么办?让它荒了?”
“荒了就荒了,您二老连轴转地劳作太辛苦。”
“儿子,爹是农民,种好庄稼是本分。要是为了做点小生意就让地荒了,不被别人笑掉大牙才怪!再说,如果农民都不种地了,遇上灾荒年怎么办?”
“不要紧,爹,改革开放把世界都变成地球村了,即使遇上歉收,也可以从国外进口粮食,忍饥挨饿的年代呀,一去不复返了!”
父亲瞪着双眼,忽地从地上站起,用手指点着我的脑门,神情严肃地说:“那要是遇到外国人卡我们脖子怎么办?那要是和外国人打起仗来怎么办?”
我一时思维卡壳,无语回答。
十
单位的效益越来越差,主管部门郊区商业局要求贸易公司裁员增效,一时间整个单位大院都笼罩着一股神秘诡异的气氛。同事们在大院里走碰了头,双方都皮笑肉不笑找话题寒暄,过度的热情反而显得彼此间有些生分。
我第一个找经理主动要求下岗,经理喜出望外,拍拍我的肩膀夸奖我一番,说职工要是都像我一样能为企业着想就好了,痛痛快快给我办理了经济补偿手续。
我说服父母,把他们风餐露宿省吃俭用积攒了十年的六万元积蓄交给我,成立了一个九都市成大耐火材料有限公司,专门生产炼钢厂需用的炉料添加剂。
时值全国的房地产行业都火爆异常,钢材、水泥等建筑材料也随之水涨船高,成大公司生产的脱硫剂、脱氧剂、钢包覆盖剂、保护渣等炼钢炉料添加剂,远销全国十一二个省份。更为锦上添花的是,我的一个中学同学沈建设自己在家捣鼓出一项“钢厂电炉吹氧管插接结构”的独家秘技,跑来跑去找人帮忙申请国家专利。因无活动资金,一个非常好的项目一直搁置在他手里。我登门让他以专利技术入股成大公司,他见自己的技术能直接变现,欣喜不已,痛痛快快和我签署合作协议,以百分之十的股份加入成大公司。我委派他为生产副总,他尽心尽力、心无旁骛地扑在工作上。
也许是赶了个政策、技术、大气候等几方面的天时地利人和,企业迅速壮大,仅五年时间,公司净资产已达上亿元,成为九都市郊区民营企业中的一面旗帜。
我花一百六十万元在九都市区最繁华的商业中心购买了一套一百八十多平方米的四居室高档住宅,和谈了三年恋爱的市商业局卢副局长的千金卢笙喜结良缘,并让父母彻底告别了出租屋,也告别了栉风沐雨的小贩生涯,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我想让辛辛苦苦一辈子的二老享享清福,从此过上衣食无忧,惬意称心的日子,过两年再为他们制造出一个小小叮当(母亲有两副银脚链,戴上它一走路就叮咚作响,一副给了从小就佩戴的妹妹,一副留给未来的孙子或孙女),让二老尽享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
但父亲、母亲似乎对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很不习惯,总是怅然若失,闷闷不乐。
我本来担心时间长了,娇生惯养的小娇妻卢笙会给土得掉渣的父母摔脸子,就像平时拿捏我一样,不料想卢笙非常孝敬二老,总是低眉顺眼地哄他们开心,二位老人吃的穿的用的她都非常用心地买回来,星期天总是陪二老一起逛逛商场什么的,以至于小区里的好多邻居都认为卢笙是二老的亲闺女,而我是二老的女婿。
甚至有几次反倒是母亲大声训斥起卢笙,卢笙晚上在我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我心痛得抱着小娇妻怜惜地安慰了半夜。
一次是小区绿化带有一棵桂花树死了,小区物业管理人员把它挖出来再栽一棵新的,母亲趁机从干树上折了一捆树枝,回来关掉液化气用干树枝点燃烧开水,不仅把厨房里弄得乌烟瘴气,还把不锈钢烧水壶的壶底熏得漆黑。卢笙见厨房实在埋汰得不像样,就笑着把母亲的干树枝清理一下要放到楼下垃圾箱里,不想母亲铁青着脸大声呵斥:“你给我放下!液化气价一涨再涨,我儿子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吗?”
这事隔了两天,遇上星期天,母亲做了早餐,我和卢笙都睡懒觉没有起床吃,就剩下小半锅面汤,母亲还在面汤打了两个鸡蛋。我和卢笙缠绵到临近中午才恋恋不舍起床,卢笙尽力想和母亲搞好关系,主动进厨房张罗午饭,她端着小半锅面汤问母亲:“娘,这个面汤倒掉吧,我给你们做新疆手抓饭吃!”不料母亲脸色一变,又大声呵斥道:“那么好的鸡蛋汤就要倒掉,你娘家屁股下面坐了几顷地吧?”卢笙委屈的泪水扑簌簌在眼眶里打转,我尴尬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母亲不可理喻的举动越来越多,比如她只要见到我回到家,不管是不是吃饭时间,立刻到厨房不声不响给我做一碗汤面或甜面叶,刚开始我还感到非常幸福,因为母亲做的味道我永远都吃不腻。可是母亲为我“开小灶”的频率越来越频繁。有一次中午我带着全家刚在外面吃过一顿火锅,回到家午休罢,母亲看见我从屋里伸着懒腰来到客厅,立刻到厨房和好面“咣咣”擀起手擀面来。我有点儿生气,进厨房制止住了母亲,并且大声训斥了她一顿,她像孩子一样腼腆地笑着。
当天晚上,更是发生了一件离谱的事情。
半夜三更,我和卢笙已经睡熟,突然父亲在房间里大声叫我小名:“成娃快来,你娘要打我!”我穿着睡衣急忙跑出屋门,却见母亲在客厅拿着卢笙为她买的“痒痒挠”在追打着父亲,我急忙拦住母亲,问为什么要打父亲,母亲说:“眼看要下大雨了,晒了一场的麦子他还不赶紧去收,真急死我了!”
卢笙也穿着睡衣从房间出来,把我拉到一边,神态严肃地对我说:“娘应该是精神出问题了。”
一句话点醒了我这个不孝的儿子。
北京、上海、郑州三地名医诊断结果一致:母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
我要求医生用最好的药给母亲治疗,不考虑价格。母亲先后用过改善认知功能的药物,控制精神症状的药物,心境稳定剂。
在我和卢笙无微不至的精心照料下,母亲的症状大有好转,但病情有反复现象,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直到有一天,我把一杯温开水和几片药片递给母亲,她平静地用手挡回,看着我说:“儿子,我没有病,我就是想家,我怕咱那几亩责任田荒了。”从此后,母亲拒绝服用任何药物和接受任何所谓的高科技理疗。
我打电话咨询北京一家中医医院著名的脑神经疾病专家李进铭大夫,他回话说还有一个他总结出的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辅助疗法:认知刺激和怀旧治疗。这种方法目前临床试验效果很好,但理论根据不很扎实,他让我不妨试试。
我让公司基建部的几个员工回老家伊水县古彭镇磨盘庄村,把已经东倒西塌的老宅重新盖起来,只有四个字的要求:修旧如旧。
几个人使出浑身解数,在二娘、十三婶的指导下,按几十年前的旧貌复原了老屋,为了“修旧如旧”,连大门也是用木栅栏代替,模仿原来的荆棘门。
更让我感到满意的是,在拆除倒塌的旧房时,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几十件从前母亲用过的旧物件和我小时候玩过的玩具都整理清洗,整整齐齐摆放在新屋的一角。
十一
母亲摸索良久,轻轻推开木栅栏大门,轻手轻脚走进了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西屋栏胡同口的老家。我、父亲、卢笙及早已改称大名孙筱珍的小叮当紧随其后。母亲一眼看到大屋门口的土坯墙挂着的一张篾箩,踮起脚尖取下来,细细地摩挲着,闻讯赶来的二娘、九娘、十三婶、龙嫂、黑娃嫂几乎小跑着进到院子里,都噙着泪和母亲对视着,入定一般不说一句话。
“张箩箩呀,面蛋蛋。
大舅来了,吃啥饭?
杀只鸡,擀肉面——”
接着母亲一板一眼的经词,众妯娌齐声接念:“突喽突喽两大碗!”
母亲像从干涸的渠沟里游回大海的一条鱼,又像从樊笼里重返蓝天的一只鸟,兴奋得忘掉了年龄,孩童一般两手摇晃着篾箩继续念叨:
“张箩箩呀扯锯锯,
你来来,我去去。
张家门外唱大戏,
接闺女,带女婿——”
一众亲人又默契地接道:“亲家母,你也去!”
母亲兴致盎然继续念叨:
“张箩箩呀过河河,
一斗麦,磨不着。
杀只鸡,烙油馍,
鸡骨头,卡住我——”
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围住正偷偷给刚谈恋爱的男友发短信的小叮当,指点着她的额头齐唱:“哕你婆子家一灶火!”
给猝不及防的小叮当闹了个大红脸。
“哈哈哈——”,一阵开怀的大笑后,母亲拉着一个个人的手寒暄,父亲则满院满屋察看,脸上洋溢的幸福和惊奇,简直跟我小时候在大年初一看到新衣服新鞋和压岁钱一模一样。
黑娃嫂和龙嫂争着要让父亲、母亲到她们家吃午饭,母亲一看见龙嫂就老泪纵横:“我那苦命的侄娃子!为了三十八元断送了性命!哎,现在要是活着该多好!”
正说话间,玉彬嫂已按十三婶的指示端过来一个二号钢精锅,打开锅盖,篦子上是热腾腾的大白馒头和一碗小菜,下面是香气扑鼻的半锅小米粥。
母亲从厨房拿来碗筷,迫不及待先自己盛上一碗美美地喝了一口粥,陶醉地闭着眼咂摸一下滋味,说道:“是和尚塔那块地种的谷子吧,碾出的小米真香!”
这时我也接过玉彬嫂盛给我的一碗小米粥,还未品尝,满屋飘散的粥香味已使我沉迷。恍惚间,眼前氤氲着热气的米粥又幻化成“米汤旋子”,我一时间思绪如梦游般穿越回四十年前,不知道这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场景究竟发生在今夕何夕。
第二天,母亲执意要到和尚塔那块地去看看,我和父亲便顺着她的意愿,陪她一同前往。母亲一路走得很快,完全不像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人。到了村东头我才知道,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把和尚塔和寨东两大块田地与磨盘庄完全隔开,乡亲们想到这两块地里干活,要翻越高速公路的围栏,或者绕行一公里多,从磨盘庄和邻村靳庄交界处的国道上转个大圈。
三人绕行一圈到和尚塔地界边站定,一百八十多亩土地展现在我们眼前。时值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人间四月天,按常理说正是春耕的农忙时节,满山坡却没有几个人在忙碌,地里更是一块长着的玉米秆;一块刚出苗的芝麻;一块荒草蔓延的白地;一块筷子粗细的小树苗。远远望去,仿佛是地上铺了一件古代老和尚的百衲衣。
母亲沉重地叹了口气,嘴里嘟囔着,可惜了这块宝地。
三个人转到我们自家的承包地里,从三年前我把父母接到新家后,我就做主把所有的承包地都交给了黑娃哥和黑娃嫂耕种。他们在这块地耩的是谷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耩了一半,另一半却是空地。
临近中午归来,在县城搬砖的黑娃哥已在栅栏门前等候。“四婶——”,“黑娃——”,离老远两人就互相奔向对方,眼里都闪着激动的泪花。“你回来住就好了,一早一晚我又能到您老眼前叫您一声四婶了,这样日子才觉得踏实。”黑娃哥动情地搀着母亲的胳膊一起走进院子。黑娃哥的父亲死得早,母亲改嫁,在最苦的年代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在黑娃哥的心里,母亲就是亲娘。
一走进小院,熟悉的场景把黑娃哥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这房子修得真好啊,和当年简直一模一样!啊,这把算盘还保存得这样完整!记得生产队那些年,只要一下雨不出工,四叔总是坐在这大屋的前檐下,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和记工员对工分账。后来我跟媳妇说,咱四叔怎么老是找记工员麻烦,只要该分庄稼他就对账,记工员跟他又没冤没仇,怎么老是把他的账记错?你看咱的工分账啥时候错过?媳妇就骂我说,你个憨鳖,又不识几个字,你自己又不记账,记工员给你记错你也不知道!现在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哈哈哈——”,一回忆起往事,父母的笑声就特别爽朗。仿佛那些逝去的旧时光,经过光阴的过滤和沉淀,只剩下一种成分——令人无限留恋的美好。
“黑娃我问你,和尚塔那块地你怎么只耩了一半谷子,让另一半地空着呢?”母亲关心地问道。“这个……这个……哎呀四婶,太丢人了,不敢跟你说。”黑娃哥羞愧地挠着头。
“你不说我说。”刚进院的黑娃嫂接着话茬:“耩和尚塔那块地时,我提醒他谷种带得太少啦,他非说足够,结果耩着耩着天‘圪星’啦,他怕小雨把谷种淋湿堵住耧眼,就用麦秸帽盖住耧口。我和两个孩子在前面拉耧,他在后面扶耧,就这样一行行把地耩完,他才把麦秸帽一掀,说,咦,正好地耩完,种子也耩完。其实种子早就完啦……”
父亲和母亲都笑得前仰后合。
“那过后为啥不去补栽谷苗呢?”母亲止住笑,盯着两口子问道。
“哎,四婶,现在种地没账算了,有那工夫还不如我多搬两天砖。”黑娃哥说。
“倒是可惜了那块地。”母亲的目光深邃、迷离,忧伤。
十二
晚上,躺在床上我用手指梳拢着娇妻黑瀑一般的秀发,说道:“我想在磨盘庄成立一个农业合作社,让乡亲们以承包田为股权入股,生产高端的无公害纯天然五谷杂粮精装礼品,带领父老乡亲共同致富,你同不同意?”
“都听你的!”卢笙应承一声。
“九都市成大公司磨盘庄农业种植合作社”,在伊水县一炮走红。
我先是以成大公司的名义捐款二十万元,在高速路下方打通了一个涵洞,恢复了磨盘庄与和尚塔、寨东两块地的东西通行,仅此一项善举得到伊水县政府有关部门的大力表彰,在伊水电视台新闻栏目里反复播出。
合作社挂牌那天,比过大年还要热闹,王立新带领剧团里的几个骨干盛装出场载歌载舞,黄励书、鲁杰、龙嫂、黑娃哥、玉彬哥等率先来签订入股协议。郭长庚也要加入合作社,众人群起反对,说他那些年不做好事,在场包括父亲在内的好几个人都被他上过绳。被推出大门的郭长庚看见在门口迎接乡亲们的我,摊开双手大诉委屈:“大侄子你说说,那是政策问题,咋能都算在我头上?”我笑着递给他一盒“精洛”香烟,他把披在身上的发白的旧军大衣往上抖抖,沾满眼屎的两只小眼睛放射着光芒,扔掉手中已抽得快要烧住手的自卷烟,双手接住。
“过去的事不再提了,叔,我去说服乡亲们,以后咱携手共同致富!”
“就是嘛,政策的事,咋能赖在我个人头上!”
我望着恓惶不已的郭长庚,没有再说一句话。
接下来我把和尚塔坡地的土质和所产的小米送给九都市农科所做成分分析实验,得出的结论是土壤和小米都富含对人体有益的稀有元素硒。
第三步,注册伊水县“磨盘庄”牌富硒小米精装礼品盒,包装盒上的图案都由学过设计的卢笙亲自设计,金黄金黄的米粒形成一个旋转状的芭蕾舞舞姿,点缀其间的是闪着银色光芒的颗颗“硒”星。产品说明上“富硒”“磨盘庄”五个字都用放大一号字体,突出、显眼、闪亮。整个图案跟我无数次的梦境严丝合缝。
第一次见到卢笙的设计效果图,我内心荡起一股异样的涟漪,感觉这画面怎么这样亲切眼熟?猛然间悟出和出现在我梦境中的“米汤旋子”高度神似、吻合,我强压着震惊问卢笙从哪里得到的灵感。卢笙的回答直接惊掉了我的下巴:“从上幼儿园时奶奶端着粥碗四处追着我喂饭起,我就老是幻觉出碗里的米粥在旋转舞动,长大后无数次梦见童话般的草坪上,一条巨大的小米粥旋涡里,闪着亮晶晶的银色小星星。”
也许我和卢笙前世真的是两颗纠缠不清的量子,是孙猴子从南天门内搬来施魔法改变磨盘庄乡亲们脱离贫穷困难的两个救兵。
“磨盘庄富硒小米”获得巨大成功。一盒精包装四公斤重的小米,定价八十八元仍供不应求。我忽然想到,莫非母亲讲的孙万周和神仙老头的故事是真的?和尚塔种出的富硒小米成十倍价格向外畅销,和故事里老神仙一棒槌捶出满场谷粒的场景多么神形兼似!我和我的研发团队顺势又推出“磨盘庄富硒红薯”“磨盘庄富硒小磨香油”“磨盘庄富硒玉米糁”等系列产品,所有产品无论口感或者是有益元素的实际检测含量漂亮扎实,订单雪片似的从全国各地纷至沓来,入股后得到实惠的乡亲们干劲冲天,再也没有人舍得让土地撂荒。
周边乡镇纷纷效仿成大公司也搞起五谷杂粮精装礼品公司,但没过多久一家家都纷纷倒闭,唯有成大公司生产的“磨盘庄”牌富硒产品一路上扬,畅销不衰。竞争对手不知我是从“孙万周摘‘知足’牌”这个故事里得到宝贵启示,只用磨盘庄的富硒农产品做精加工,决不从外地盲目低价购回一般农产品以次充好,扩大生产,心中永远高高挂起一块“知足”之牌。
母亲整天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精神再没有出过一点问题。她每天都和父亲到合作社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杂活,后来年龄越来越大行动不太方便了,仍然坚持和父亲每天到合作社里坐坐晒晒太阳。
我越来越明白了一个道理:母亲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地之子安泰,只要他的身体不离开大地,英雄安泰就所向无敌,而一旦离开了大地,他就丧失了所有力量,变得软弱无力。在磨盘庄这片让人爱恨交加的贫瘠土地上,母亲像安泰一样,是所向披靡的英雄,一次次战胜饥饿、灾难和贫穷,而一旦离开磨盘庄,进入城市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她反倒郁郁成疾。
就在父亲九十六岁,母亲九十二岁那年,二老先后无疾而终,含笑九泉。
我按照二老的遗愿把他们安葬在寨东与和尚塔两块地交界处的路边上,带领卢笙、社成、社成媳妇、大姐、雨虹、小叮当 孙筱珍及其丈夫深情地对着父母的合葬墓的坟头默哀,三鞠躬。
三年后,带着老婆孩子“衣锦还乡”的社成,提议由他这个长子主持给父母过一个隆重的三周年祭奠仪式,强调其他兄弟姐妹都不准花一分钱,人来了就好。社成这几年和媳妇除了种水稻外又种了几亩菜,两口子学着别人的样子在轻纺城里卖起了盒饭。由于他们种的菜从不使用什么膨大剂催红剂等,又是当天使用当天采摘,比其他从超市买菜做盒饭的商贩做出的饭菜口感明显不同,渐渐成为轻纺城里的知名餐饮,几年下来不声不响赚了不少钱。
我和社成站在寨东与和尚塔的分界线的生产路上,社成发现父母的坟头已经不见了,坟头所在的位置上,生长着绿油油的谷苗。
我说,去年全县开展移风易俗,父母的坟被平掉了。
社成说,我花钱,把父母的骨殖找出来重新装殓,择吉日立碑。
我说,父母已长眠在这里三年了,和这块地已经融为一体了,还是不打搅为好。
其实我说得不对,父母和拥抱着他们的这片热土,也许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作者简介:孙跃成,河南洛阳人。作品见于《牡丹》《六盘山》《河南日报》等报刊,被中国作家网等选载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