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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繁之蕴,言外之旨  ——王彬先生散文《西湖绮梦》的开篇艺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永军  2025年12月18日09:33

西湖之美,古来共谈。赞美西湖的佳作,更是代不乏篇。历代文人墨客倾注于这片湖光山色的笔墨,足以汇成另一片文字的湖泊。在这浩如烟海的西湖书写中,王彬先生的散文《西湖绮梦》别开生面,以游踪为序,展现了西湖畔独特的人间烟火气,从一个特殊的角度表达了对西湖的深沉偏爱。尤其这篇佳作的开篇,更别蕴高妙——作者不落窠臼,避开对湖光山色的直接描摹,而是以近乎琐碎的笔触记录了一场看似平淡无奇的房间调换过程:“晚六点半至杭州。很快到了新新饭店。前台给我们办理了303房间门卡。房间不大,装修有民国风,这是我们特意预定的临湖房间,然而窗外的梧桐树将西湖完全遮蔽,于是调换到403,依旧挡住,最后调换到603,窗外则是满满的西湖了。”这段文字初读似嫌冗赘,细品则觉韵味悠长,其艺术魅力恰在于以冗繁之笔,传达言外之蕴。

作者不厌其烦地详述从303到403再到603房间的调换过程,绝非无意之笔,而是有意为之的文学策略。每一次房间的调换,都是一次视角的调整,一次期待的升级,也是一次情感的积累。当读者跟随作者的笔触,从被梧桐遮蔽的303房间,到“依旧挡住”的403房间,最终抵达“窗外则是满满的西湖了”的603房间时,那种豁然开朗的视觉体验与情感释放便显得格外珍贵。这种层层递进的叙述方式,不仅真实再现了寻找最佳观景位置的执着过程,更在无形中塑造了作者对西湖的深切向往之情——若非怀有对西湖的极度热爱,何至于如此不辞繁琐地三次调换房间?

王彬先生这种“以烦冗表深情”的笔法,令人自然联想到鲁迅《秋夜》那个经典的开篇:“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鲁迅有意打破常规表达,采用这种“奇怪而冗赘”的描述,并非单纯为了告知读者后园有两株枣树这一事实,而是通过这种特殊的语言节奏和重复结构,传递出一种孤寂、无聊的心境。两株枣树的并置,不是热闹的相伴,而是孤独的叠加,这种微妙的情感体验,正是通过看似冗余的语言形式得以完美呈现。同理,王彬先生不厌其烦地叙述调换房间的过程,其艺术目的也不在于告诉读者他换了三次房间这一事实,而在于通过这一过程的细致呈现,让读者感受到他对观赏西湖的执着与期待。

将《西湖绮梦》与《秋夜》的开篇并置观之,我们可以发现两位作家在艺术手法上的相通之处:他们都巧妙地运用了语言的“冗余性”来传递常规表达难以承载的情感浓度。在鲁迅那里,冗余创造了一种孤寂的节奏;在王彬这里,冗余则构建了一种期待的张力。这种艺术手法的精妙在于,它将读者的注意力从“发生了什么”引向“如何发生”以及“为何如此发生”,从而在表象的叙事之下,开辟了第二层的情感空间。换言之,作者这样开篇的目的,不在于叙及的景物,告知读者他在“看什么”,而在于让人们透过文字表层体味他在“看什么”时的况味。

《西湖绮梦》开篇的艺术价值,还体现在它对“期待美学”的精彩演绎。从303房间的“完全遮蔽”,到403房间的“依旧挡住”,再到603房间的“满满的西湖”,这一过程实际上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情感预备。被梧桐枝叶遮蔽的西湖,在读者的想象中反而变得更加神秘而迷人;两次调换房间的未果,则如同音乐中的延迟解决,不断强化着读者对最终景观的期待。当603房间的西湖全景终于展现时,那种视觉与情感的双重满足感便被推向了极致。这种通过延迟满足来强化体验的艺术手法,与中国古典美学中的“曲径通幽”“欲扬先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值得注意的是,王彬先生在开篇中对烦冗笔法的运用,并非单纯的形式实验,而是与文章的整体情感基调紧密相连。《西湖绮梦》旨在展现“西湖畔的人间烟火气”,表达对西湖的“偏爱”。这种偏爱的深度与强度,正是通过开篇那种不厌其烦的调换房间过程得以确立。倘若作者轻描淡写地直接入住603房间,那么他对西湖的情感便失去了最具说服力的证明。正是这种看似不必要的执着与坚持,最真实地折射出作者内心对西湖的深情厚谊。在这里,形式即内容,过程即情感。

从文学传统来看,王彬先生的这种开篇艺术,既是对现代散文技巧的拓展,也是对中国古典文论中“言外之意”“韵外之致”美学追求的当代回应。中国古代文论历来重视文字的含蓄与多义,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强调“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倡导“言有尽而意无穷”。王彬先生以现代散文的语言形式,承续了这一美学传统,通过表面的烦冗叙述,传递出深层的审美情感,实现了“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艺术效果。

昧昧思之,像《西湖绮梦》《秋夜》这样的开篇,“非大家不可为”。它的绝妙之处,更在于它的“只能唯一”。这种开篇的艺术价值,不仅在于它的独创性,更在于它的不可复制性。鲁迅的“两株枣树”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它完美契合了《秋夜》整体的情感基调与思想内涵;同样,王彬先生的房间调换叙事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它真实而独特地表达了作者对西湖的个性化情感体验。任何机械的模仿都只会沦为东施效颦,失去原作的神韵与力量。

《西湖绮梦》的开篇艺术给当代散文创作带来了深刻的启示。在散文创作日趋模式化、表面化的今天,王彬先生以其独特的艺术勇气,证明了散文形式创新的可能性与必要性。他告诉我们,散文的魅力不仅在于写了什么,更在于怎么写;不仅在于语言的精炼,有时也在于语言的“冗余”;不仅在于直接的表白,更在于间接的暗示。这种对散文艺术可能性的拓展,正是《西湖绮梦》最为珍贵的文学贡献。它告诉我们,真正的文学艺术不在于辞藻的华丽,而在于通过恰当的形式,传达出生命体验的深度与丰富。正如那三次调换房间的执着最终换来了“满满的西湖”,读者穿越看似烦冗的文字表层,最终抵达的,是那片在语言之外荡漾的、更为辽阔的情感之湖。

回望《西湖绮梦》的开篇,那一次次房间的调换,已不再仅仅是物理空间的移动,而成为一种精神的朝圣、情感的仪式。作者通过对这一过程的细致记录,将读者带入他的情感世界,让我们不仅看到了西湖的美景,更看到了一个灵魂对美的执着追求。这种以烦冗之笔传达言外之蕴的艺术,既是对西湖之美的最新诠释,也是对散文艺术的大胆开拓。在这个意义上,《西湖绮梦》的开篇不仅是一段优美的文字,更是一次成功的艺术实验,它以其独特的魅力,为当代散文创作接续出新的可能性。

(张永军,正高级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