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的“草木之深”
《草木深》是一本非常出色的诗集。《草木深》的书名,来自古典诗人杜甫、王安石等人的诗句。
我曾有一段时期特别痴迷看电影,几乎每晚都会看一部。《都灵之马》这部片子的风格,我觉得和塔可夫斯基的作品有相似之处,都是黑白影像,运用长镜头,影片所传递的绝望感,甚至已经超越了故事本身。前段时间我还重温了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比如《牺牲》《安德烈·卢布廖夫》,他作品中黑白画面的沉静感、长时间的静默氛围,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过,《安德烈·卢布廖夫》和《都灵之马》也有不同:《安德烈·卢布廖夫》的结尾,所有镜头突然从黑白转为彩色,那种视觉冲击带来的奇妙感受,我到现在还记得。小时候看电影,大多是先接触黑白片,后来才慢慢有了彩色片;但在这部电影里,看惯了前面的黑白画面后,结尾的彩色就像“万物苏醒”,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在艺术创作中,大自然的“本色”似乎有一个奇妙的循环:它本是艺术表现的起点,却在技术与艺术的发展中,变成了像“终点”一样具有象征意义的存在。
看到《草木深》这本诗集时,我不禁联想到这种“色彩隐喻”,电影结尾的彩色,究竟想表达什么? 我想,它或许是在表达一种“救赎”,是在宣告“抗争的成功”,打破了之前黑白画面带来的沉闷与压抑。但实际上,彩色本就是世界的本色,这种“救赎感”其实是我们赋予它的情感意义。萨特将存在主义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是“自在的存在主义”,第二种是“自为的存在主义”。所谓“自在的存在”,指的是山川草木这类自然事物的本真状态——它们没有情感,不会产生主观情绪。比如,草被镰刀割去,不会心生怨恨;树被斧头砍伐,不会有所记恨,它们只是以最本然的状态存在。而“自为的存在”则完全不同:当人的情感投射到这些自然事物上时,它们的意义就会发生改变。塔可夫斯基的电影,结尾的彩色之所以让人动容,正是因为我们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其中,从黑白到彩色的转变,本质上是我们内心情绪的变化。这种情感投射的力量是强大的,可以说,“自为的存在”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草木深》其实就是这样的例子。“草木深”本身只是一种自然景象,没有任何情感属性,但当杜甫把它写进诗里,王安石把它写到诗里,当育邦把它用作诗集标题时,它就被纳入了创作者的情感范畴,变成了情感的投射物、影像与镜子。育邦在《草木深》中写道:“大江中,你的眼泪在翻滚。/失落的火焰,在水的呜鸣中燃烧。/万壑沉默的额头,契刻/你黯淡的戎马,你熄灭的烽火。/迟暮时刻,你退隐到栎树上,/夺取帝国的草木之心。/你棕色的瞳孔,倒映着/山河故人,骷髅与鲜花的道路。/纸做的白马,你的孤舟,/缓缓穿行其间。时而停下。/浊酒之杯,放下又举起。/每一片树叶,从高处凋零。”
读这本诗集时,我能明显感受到,有两方面内容对育邦来说尤为重要。一方面是历史人物与事件,这是我们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他写下《豹隐——读陈寅恪先生》:“万人如海,万鸦藏林/瞎眼的老人,困守在墙角/独自吃着蛤蜊,连同黑色的污泥/几瓣残梅,从风雪中飘落/劝慰早已没有泪水的双眼……”;另一方面是大自然,在诗集中,大自然的形象始终在不断变化。比如李白、杜甫、苏东坡、陶渊明这些历史人物,都被纳入了他的诗歌创作中,他在《晨起读苏轼》中写道:“看不见的客人曾经来过/而你,不得不向/这沉默的河山,归还/借来的每一粒尘埃……”;而他对大自然的书写,更是融合、解构了古人对天地自然的观察与感悟。杨慎《临江仙》云“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依旧”这个词很有深意。青山其实一直都在,但人们会说“依旧在”,为什么? 因为在“浪花淘尽英雄”的历史变迁后,人们会下意识地觉得,青山似乎“本该随着英雄的逝去而消失”,可它却依然矗立。这种反差,正是人对自然的主观反应。就像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诗句,“国破”与“草木深”本无直接关联,但大自然的无情与人的有情形成了强烈的矛盾冲突:春天一到,草木自然生长、花开遍野,可身处乱世的人,只会“感时花溅泪”,从自然景象中读出悲伤。
育邦的这本诗集,其实处处体现着这种“感时花溅泪”的情感投射,也让“草木深”有了多重含义。第一重是大自然的原生态,是草木本真的生长状态;第二重是蓬勃的生命力,草木无论环境如何,总能顽强生长;第三重是时间的刻度,可以用来断代:一个事件结束后,草木生长的痕迹,就成了划分时光、开启新循环的标志。育邦正是在自然的无情中,寻找人的有情,将“自在的存在”转化为“自为的存在”。
李白、杜甫、苏东坡这些历史人物,早已随着时间远去,他们本身也成了“自在的存在”。但育邦去书写他们,他写了五六首关于苏东坡的诗,这就是一种“自为的创造”。苏东坡的故事、传说、著作,早已像“草木深”一样,成为客观存在的“无情”之物;但一个后世诗人要“拥有”这些历史人物,靠的绝不是单纯的知识积累——如果只知道他们的生平事迹,那这些人物依然是“自在的存在”,无法与诗人产生情感联结。
“自为的创造”是什么? 是你为他们写诗,是你深深理解他们的境遇与心境,是你用当下的视角、用自己的情感与思考,让这些历史人物“重新活过来”。我觉得育邦就是这样一位善于“自为”的诗人,他在这种“自为的创造”中,让自己的诗集也成了一种“自为的存在”。
我们不妨看看,历史中的事物、大自然中的景象,在育邦的笔下变成了什么模样。无论他用怎样的情感去书写,哪怕是古人的苦难、诗人的坎坷命运,我都能感受到一种深深的热爱。他在《藤花旧馆》中写道:“在母亲的瞳孔中,我们看到佛陀的慈悲/——多年后我们同样会领取到的寂静面容/月亮拨开尘埃,照见杂草丛中的小路/我们沿运河走回家,走回藤花旧馆/水中的影子越来越多/你写完最后一首诗,也加入进来/你是千万个父亲中的一个/你们拥有一模一样的背影……”这种“自为之深”,是我读这本诗集的第一个感受。第二个感受是,育邦读了很多书,知识非常广博。但更难得的是,他不只是“知道”,更是“理解”,这种对知识的深度消化,在诗集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初读这本诗集时,可能觉得它的形式没什么特别,但细细品味后,会发现育邦的语调非常出色,始终处于一种自由流动的状态。这其实也回答了一个问题:我们该如何继承古人的文化遗产? 育邦的实践给了我们很好的启示,真正的继承,不是模仿古人的格律、古风或词牌格式,而是在理解的基础上“化解”,进入一种“化境”,最终获得创作的自由。
就像诗人兰波说的:“如果它天生有一种形式,就赋予它形式;如果它本无定型,就顺其自流。”古人的格律是他们的“天生形式”,而育邦则在继承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自由形式”。他的语言也很有特色,能引领我们进入一个独特的语言空间与精神世界,给人很多启发。
《草木深》是一本值得逐首慢慢读的诗集。它的时间跨度很大,从古代到当下;空间跨度也很大,融合了中外文化元素。更难得的是,育邦没有去书写宏大的历史叙事,而是从细微的事物中抽取灵感,汇聚起来,最终形成了属于他自己的“草木之深”。这本诗集中,既有摇曳的美感,又有深厚的内涵,充满了格调与情怀,值得我们慢慢领悟。正如诗人所言,他一直在打听通往寒山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