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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线的缠绵——评葛芳《经纬芳华》
来源:江苏文学(微信公众号) | 汪政  2025年12月16日09:40

葛芳的作品读过不少。在我的印象里,她算得上是多产的作家,也是位广谱的作家,她在散文、小说、儿童文学等领域都有涉猎,而且也都写得非常出色。前些时她和我说要写一部有关苏州丝绸方面的作品,我想当然地以为是部长篇小说,以丝绸为题材表现苏州文化。等看到作品,竟然是一部纪实文学。这着实让我吃惊不小,看来,在葛芳的文体谱系里,又多了一种。

文体与一个写作者的关系非常奇妙。有的作家,几乎终身只从事某一种文体的写作,对其他文体无感,甚至是排斥,碰也不碰。而另一些作家,则能够从容而自由地出入多种文体,并且游刃有余。这两者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它关乎的是一个人对文学审美形式的敏感。如同一个人对食物的感觉那样,有的人就是挑食,而有的人偏偏能够吃遍天下。如果硬要比较,文体广谱的作家显然幸运一些。因为文体不仅与人的性情有关,与他对审美形式的契合有关,而且文体与题材也存在相容与否的问题。一些题材似乎天生适宜于某种文体,用其他文体处理起来就显得吃力和别扭。而文学说到底是对社会生活的表达,是对写作者心意的传达。当一个写作者能运用多种文体了无挂碍时,他的表达边界显然更为广阔。从这些方面看,葛芳是一个受宠于多种文体的人,也是一个在文体上适应性相当强的幸运者,因此,她也就能够拥有相对丰厚广阔的写作领域。

《经纬芳华》是写丝绸的,也是写文化的。文化既抽象,又具体。抽象的文化意蕴总是附着和积淀在具体的行为、语言与物件上,以它们为载体从而得以显现、流播和传承。甚至,一些事物成为了特定地区、民族和国家的文化象征。丝绸与中国便是这种深厚而复杂的文化关系。中国是丝绸的故乡,丝绸是中华民族文明的重要象征,它不仅是中国人生活中常见的物品,也是传播中国文化的载体。每个中国人都知晓丝绸,对丝绸与中国文化的这些关系也都耳熟能详,但要具体地讲出它的来龙去脉、各式品种和流转演变,那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不容易是因为丝绸既是一种物品,又是一种制造,还是一种行业。它是一个专门的领域,有着专门的知识谱系。就说它的品种吧,丝绸只不过是总称,细分起来,说道太多了,什么纱、罗、绫、绢、纺、绡、绉、锦、缎、绨、葛、呢、绒、绸……这还只是丝绸的半成品材料,往上游说,还有桑蚕和缫丝,往下游说,则有实用制品与艺术加工。如果不是专门研究者和这一行的从业人员,谁能分得清楚?从葛芳这次写作来看,她是下了大功夫了。读万卷书她做到了,行万里路她也做到了。查阅资料,走访调查,从博物馆到工厂车间,从艺术家创作的现场到琳琅满目的专卖门店……在我看来,这大概是葛芳最为艰难,当然也是收获最大的一次创作。不能说她已经是丝绸行当的专门家,但在我看来,她已经入门了。

丝绸的历史太久远了,几乎可以追溯到中国的史前文明,丝绸又太广阔了,它走出了丝绸之路,走向了世界。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如何叙述它,又如何写出苏州丝绸的独特,写出苏州丝绸的魅力,进而写出苏州丝绸中的地域文化、江南韵味、中国风格确实不容易。想象中,它的写作应该如丝绸一样绵密、柔软、唯美和抒情,但葛芳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一种大开大阖的路子。作品一开始,葛芳就带着我们重走丝绸之路。而且,走得跳脱,走得畅快。它不是就着前人的路线按图索骥,不是跟着古人亦步亦趋,用葛芳的话说就是:“我带着丝绸写作计划,开启了丝路行走,我喜欢用脚步丈量一片新的世界,无论是穿过江南丝雨,还是涉足大漠黄沙,我见到的应该不仅仅只有昔日繁华,还有传统丝路文化的今日表达,以及对未来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跟着葛芳,我们不仅到了河西走廊,到中亚,然后折返回烟雨江南、中华腹地,然后又到欧洲,到东瀛、南亚……正是她的丝路行走,让我们看到了新的世界,看到了从传统中属于葛芳的今日表达,而这不仅仅是她对丝绸文化与丝绸之路的理解,更是她寻找到的支撑这部作品的力量。

葛芳构建了一个广阔的丝绸文化视野。在这个视野中,有中国丝绸发展的清晰脉络,有江南这片温润土地上丝绸一枝独秀的自然馈赠,有苏州丝绸代有传人的能工巧匠,有那些在经纬上织绣出美丽图画的文心艺胆。它们是这块土地孕育出的灵气,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勤劳的性格和对美好生活不懈的追求。明乎此,就能够理解为什么作品对费孝通先生那么的浓墨重彩。书中对费孝通先生江村经济的叙述是作品的枢纽所在,借助费孝通先生崇高的学术声誉和他对江南农村经济的科学见解,作品很好地诠释了苏州的丝绸之路:丝绸为什么在苏州绵延不息,走向繁荣,丝绸又是如何塑造了苏州,彰显了苏州精神。也才可以理解作品为何对丝绸的叙述又不限于苏州。在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路上,苏州丝绸以新的产业方式走向了边远山区。这是费孝通先生中国农村工农合作经济的当代表达,也是新时代丝绸中国故事的新篇章。

《经纬芳华》是一次主题写作,是一部对应国家叙事的重大题材作品。我们很高兴地看到葛芳把握此类主题与题材的才华。作品完全摆脱了这类作品惯常的叙事模式、话语风格与文体惯性,展现出了新的面貌。这不但得益于葛芳对苏州丝绸文化的深刻理解,也得益于她对纪实文学的独特体认,得益于她长期的文学创作所养成的文学品格。在写作中,她一直保持着一个作家的主体性,既没有淹没在书写对象浩繁的内容里,更没有被对象崇高的形象而压倒。相反,她能进能出,纵横捭阖,一方面力图全景式地展示苏州丝绸的前世今生,展示这一行业在改革开放特别是新时代以来的跨越式发展,另一方面又将这些内容进行了充分的文学化,从而避免了材料的堆砌和繁冗的专业知识铺陈。它不是苏州丝绸史,也无意于给人们一部行业教科书。它是葛芳在纸上为苏州丝绸人树立的一座丰碑。

苏州丝绸的历史让人骄傲,苏州的丝绸人让人感动,而葛芳也让我们敬佩。她虽生在江南,但不是苏州人。然而长期的求学、工作和生活已经让她融入了这座天堂一样的城市。熟悉葛芳的人从她的身上可以感受到她对苏州的爱,以及这个现代化城市对她的涵育,特别是她笔下的文字所体现出的苏州气质和发散出的苏州味道。一个人与一个城市的情谊常常体现在他与这个城市的物的关系上,他如何与这个城市那些特有的事物和谐相处。有时,哪怕是些细小的物件,都足以让一个人深入到城市的肌理,洞察到城市的幽徽,让他欲罢不能。因为这些事物有这个城市的灵魂,参与建构了一个地方的精神特质,与这个地方的自然和人文共同形成了它的“地方感”。葛芳的这次写作又一次“暴露”了她与苏州的秘密,因为丝绸,葛芳与苏州将永远缠绵下去。

这是牵挂,也是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