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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与传统的当下“遇合”——育邦诗集《草木深》印象
来源:文艺报 | 罗振亚  2025年12月16日09:39

大到民族,小至个人,诗歌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其具有明确的方向感。百余年的中国新诗披荆斩棘,成果颇丰;却也因和传统断裂,走过弯路。其实,传统之河不会断流,一直有众多自觉者在进行着修复、弥合着新诗与传统的努力,“70后”诗人育邦便是其中重要的一员。他近年来矢志于让现代灵魂在诗中和传统照会、遇合,诗集《伐桐》《止酒》如此,《草木深》亦然,均有很高的辨识度。

看到《草木深》,很多人自然联想到杜甫《春望》中的两句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也从一个视角印证了诗集的古典气韵浓郁。沿着诗集里的文本题目《孤屿》《留园》《桃花潭》《江心洲》《麦田》《扬州慢》《盂城驿》《山中》《竹林七贤》《瓦官寺》等铺就的题材小径,会发现育邦诗歌的触角敏感、多元,他仿佛在与世间的一切交流,并集中聚焦于文化之根与自然之脉;但目的不在为它们绘形画像,输送民俗价值突出的风物图或文化志,而是借助抒情主体的渗入和心境融通,歌唱诗人对万物有灵的体认和对生命相通的理解。如“月出空山,风从云中来/司空山上,他卸下衣钵/两手空空,心亦不再思空/野马飞越真理与存在的争辩//大千世界,十万生灵/在手掌间流进流出/冶溪两岸,鲜花怒放/此岸彼岸,已无分别”(《司空山》)。司空山因战国时淳于大司空辞官归隐于此山而得名,又名“思空山”,佛教禅宗二祖慧曾在此避难、修禅、传法。转换到诗人育邦笔下的它远离世俗人群,安然静谧,美不可言,置身其中,心物一体,能真正领悟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妙处,也让人顿感它是一片澄心静虑之所在,诗由山对隐逸文化的思考,对神圣和世俗、自然与人思辨的“自我教育”也颇耐人寻味。再如《对饮》,“羽状的玫瑰火焰,在绿色星辰上,/燃烧。薄暮时分,我们取出烧酒,/对饮。一杯又一杯。//形与影,携手天地间,俯仰啸歌。/混同于野兽,载歌载舞……震落树梢间无数的尘埃”。名为“对饮”,实为“独酌”,名实的悖反内隐着无限张力,它状绘了诗人的林间沉迷与陶醉,松果遍地,苔藓静寂,蔷薇和玫瑰在自由开放,一切的美与天然令诗人禁不住载歌载舞,于是呼唤屈原与李白等古人,呼唤周边的所有生灵对饮、共醉,跨时空的情境中“一个人大摆宴席”,足以见出诗人对自然热爱、对人存在状态关注之深切。

《草木深》对山川草木、前人古迹等自然、文化之“物”的回望与凝眸,不再是它们纯粹客观存在的惊鸿一瞥。在诗人和它们的精神对话中,“心灵总态度”的统摄已使它们内化为诗人的情思载体,聚结着当下人的喜怒哀乐、困惑和吁求。或者说,诗人是以一种主体化诗学的建构方式,在向先贤和历史传达崇高敬意的同时,完成着现代灵魂的内在叩问和自我救赎。

育邦具有丰富的创作经验,深知诗歌的情绪渲染都该规避过于直接或理性的告白,走一条非逻辑的诗之路径。他沿袭体物写志的思维传统,常通过鲜活生动的意象建构达成物我融通,营造出一个个映照命运与存在的“镜像”,在多重意象与景观的“互文”中,实现诗人与世界之间的互动与共振。同时,育邦的想象力本就超凡脱俗,喜欢在虚幻的世界遨游;博尔赫斯作品突出的虚构性对他的影响深入骨髓,两种因素结合使育邦虽强调诗的真实与真诚,但文本表述过程中有时根据现实的可能而非真实去营造情思空间。“我从树上走下来/我认出了我的一位父亲/他阴郁,沉默/口中吐出一朵浑浊的云∥我从花中走出来/我认出了我的一位父亲/他污秽不堪,满嘴淤泥/脚踩一片清澈的湖水……我从火苗中走出来/我认出了我的一位父亲/他提着一桶水/是的,他要浇灭我”(《我认出了我的一位父亲》)。诗旨在表现“我”与“父亲”两代人的关系,但它没有直抒胸臆,而是分别以树上、花中、石头、人群、火苗为核心,组构成五个意象群落,凭借意象群落彼此的流转、整合,叠印出既沉默落魄又勤劳纯洁的复杂父亲形象,流露“我”对“父亲”的伦理与精神认同,也不乏青春之“火”与灭火之“水”的父子间的代际冲突,以象达意,内敛含蓄。“我”从树上、花中、石头里、火苗中走出来,“父亲”口吐浑浊的云、脚踩清澈的湖水、双手长满苔藓等都是现实中非实有的虚拟意象,可在具体语境中又合理可能,真实与想象界限的“模糊”,同每段中“一位”限定的父亲集聚一处使父亲产生的不确定性,又强化了文本阅读难度。

意象本是朦胧之源,使诗如水中月、雾里花,亦真亦幻,隐约蕴藉,超验和冥想的幻想、虚构性更具现代品质,它在翻新相对平面的意象思维的同时,更暗合了21世纪诗歌的虚拟趋势和韦勒克、沃伦那种任何文本都乃作家“虚构的产物”的论断,再度打开了人们想象力的天窗;意象思维与幻想性特质互文、并置,则有利于避免育邦诗歌向古典的“一边倒”倾向,实现传统的现代性转化。

《草木深》充满古典气的另一个表现是育邦给在世与故去的朋友写了很多诗,复兴了传统诗歌的“唱和”功能;并且诗歌语言一如他的为人,优雅精致,如“彗星的坚冰化作最后的火焰/宣告你沉迷王国的诞生”(《悼孝阳》),“秋天里的母亲,站在暴风雨来临的海边/等待大海把她的男人再次送还给他”(《出海——兼致谢宜兴》)。两段诗都出语从容舒缓,典雅端庄,既有南方的柔婉又具北方的力度,将情绪传达得得体到位。但育邦诗里古典资源丰厚的另一面,是自觉而强烈的现代意识,他对悖论手段情有独钟,并将其由方法上升为思维方式,努力在诗中平衡相互排斥、冲突的不协调品质与元素。如《中年》即是“矛盾”情境中绽放的智慧之花。这首诗可视为诗人的精神忏悔录与反省图,其中对立、矛盾因子形成的悖论有所习焉不察。他喜欢采撷绚烂的蘑菇,因为它们有毒;持剑挂在天空中,天空却虚无,剑已疲惫;清楚中年渐近“夕阳”,反倒拥有了难得的寂静。悖论在立意、修辞和语言各个层面均有体现,最终在核心意象“中年”上达成了统一。诗人敢于正视自我的分裂,在痛苦与泪水中寻找新的平衡,这种分裂其实何尝不是现代人普遍的精神困境呢。

东西方文学资源之间的张力成就了育邦诗学,传统诗语与悖论乃至反讽的交汇,注定他的文本和简单的浪漫冲动无缘,具有一种复杂和含蓄之美。《草木深》在写什么和怎么写两方面都给读者带来了新的启示。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