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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物里的江南 江南里的中国——读徐风《江南器物志》
来源:文艺报 | 张 娟 陈能泳  2025年12月15日09:34

徐风善写器物,身在江南,以宜兴紫砂为中心,用文字雕塑出一个器物的世界。他的器物书写系列从早期《壶王》《壶道》《壶殇》起步,再到《布衣壶宗》《花非花》《做壶》,由紫砂壶逐渐深入到江南文化的深处。近年来,他的《江南繁荒录》《包浆》将器物与江南深刻地牵连在一起,写出了器物深处的心灵秘史与江南神韵。徐风书写紫砂多年,变换多种文体,视角却始终对准江南时光流转中的器物,以及器物背后的文化与悲欢。《江南器物志》作为徐风的最新力作,将书写的重心由紫砂扩展至江南诸器,通过名物考证和文学想象,在器物流转与人事交织中,重新照见了江南意韵,并对当下社会与文化现实进行了深切思索。

江南在秦汉时期被称为“江东”或“江左”。隋唐之后,江南地区富庶繁华,文学书写逐渐增多。近代以来,江南文学书写在郁达夫、朱自清、戴望舒、叶兆言、苏童、格非等笔下不断丰富,以新的时代精神赋予江南新的文化内涵。在层叠累积的文学写作中,江南从一个地理空间被塑造为一整套文化意象。

文学想象和名物考证并举,是徐风书写江南的基本路径。他以“器隐镇”这一虚构场域为叙事核心,既给予文本必要的想象自由,从而实现艺术再造,又在细节上大量借助地方志、口述史与实地观察的考证,使得虚构并不流于抽象或空泛,而是具备可验证的物质感与历史感。书中诸篇如《瓦片翻身记》《龙骨水车》《扫地成僧》《一品当朝锅》等,通过对器物的制作工艺、使用触感、传承脉络等细节的描写,呈现时间与人际关系的叠加轨迹;这些文本细节不仅是叙事的美学资源,也是作者考证功夫的显露。竹编考篮的编织技法,车水巷农具的名称与使用语境,酒瓶、香烟、古画在民俗语境中的变迁等,都被置于可读且可考的语境中。这样的写作策略,有效避免了纪实文献的枯燥与纯文学虚构的轻薄。

《江南器物志》中,器隐镇成为典型化了的江南小镇,虽不切实存在,但又处处映照着江南的影子。当读者步入器隐镇,便走进了“真江南”。该书的序篇如此描述道:“它坐落在太湖西岸。原住民们喜欢说这里最江南,日子慢吞吞,挣钱哗啦啦。口音不硬不软,菜肴不甜不咸,做事不急不躁。人情通透、世故练达,都似水磨粉团子,一口粘住牙,糯里带点韧。米酒甜兮兮的,饭菜热络络的。”读者未及见器隐镇之景,却先听见了器隐镇之声,在“慢吞吞”“哗啦啦”“甜兮兮”“热络络”所构成的“吴侬软语”中,观众已然领略了江南风情。而后作者带领观众从水路进镇,乘着“两头尖翘,一丈余长,宽三尺,无篷有坐,舱板油亮”的“小划子船”,在摇摇晃晃、弯弯曲曲的水道中,先后经历了大人巷、学前巷、车水巷、伙头巷、百搭巷、百工巷等,器隐镇的地图由此徐徐展开。大人巷威风,住着告老还乡的徐阁老、当地大儒於千鹤,还有状元周延儒、举人汤效祖,二人都因科举而“瓦片翻身”由鸡笼巷搬入大人巷;车水巷繁忙,聚集着镇郊的农户、杂工、小贩,精通农事、农谚的木匠郑龙大即居住于此;百搭巷快活,古玩店和当铺多聚于此,其中宏泰当铺的大掌柜袁心舟尤以“一双会看老物件的鹰眼”在此间混得风生水起……最终,徐风构建出了器隐镇三街通九巷的空间坐标,更写出了江南温煦的风土情怀。

《江南器物志》的器物书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博物志写法,而是将博物馆展柜里被凝视的“古物”重新交还给生活。《合欢桌》中,这张精美繁饰的楠木雕花桌子,由两张榫卯结构的半圆桌拼合而成,丈夫在时即拼合在一起,象征圆圆满满,丈夫不在时仅留另一半于堂屋,客人来时即知男主人不在家,于是“几句话说完,掉头就走”。此后,合欢桌经历被当、失踪、追回等波折,找回此桌成为汪素娥证明自身贞洁的关键。《瓦片翻身记》中,作为汤效祖恩师与未来岳丈的颜文泰,他在汤效祖赴金陵参加乡试前特意准备了“几样路上必备的器物”:折叠油灯、青云剑、砚台与竹编考篮。油灯可夜读照卷,长剑可防身辟邪,砚台堪润笔锋,考篮则可收纳文房,同时它们也表明一种档次与身价,为汤效祖添一份雍容恬淡的气度。在汤效祖中举后,这四件器物随即成为师门情谊与人生期望的见证。在《得义楼》中,毛无忌家道中落,临终仍念及分家所得供春壶。此壶为紫砂鼻祖供春亲制,乃其最后资产。偶然间,毛无忌与得义楼老板钱逢时相识,二人相约:以壶抵茶资,日来啜茶,壶由店主保管把玩,惟不售不赠。此后,毛无忌常来茶馆饮茶,饮毕即去,钱逢时则以此壶招徕顾客,生意兴隆。后毛无忌忽然病逝,钱逢时仍旧守约,将供春壶密藏于柜坊。半年后,毛无忌弟弟以毛无忌往日喝茶常用的唐盏为证,要求依旧如兄长此前一般来茶馆饮茶,并不索壶。钱逢时见此潸然泪下,引之入柜坊,还壶共悼。当这些“古物”跌回灶间、书案与茶馆,恢复其曾被手温捂热、被油灯照亮、被茶汤浸渍的日常身份,它们的骨气与灵光才得以彰显。

《江南器物志》中的江南,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江南水乡,更是中国人共同的精神原乡。徐风希望用文字搭建与还原出一座烟火漫卷的江南古镇,以呈现它气象万千的日常肌理。但在书写江南的过程中,他也发现:科举、稼穑、节庆、风俗、嫁娶、庭院、舟车、服饰……都是中国文化语境里永不破败的肉身;俗世生活中的菜单、食谱、药方、茶道、风水、方术、古玩、字画,亦是中国古人精魂里不可磨灭的诸般星宿。《瓦片翻身记》浓缩了中国人关于考学的生命体验:汤效祖的乡试被全家人寄予厚望,在母亲的严厉要求、岳父的殷殷嘱托、未婚妻的体贴关心下,最终有惊无险顺利中举。《龙骨水车》写出了中国人与土地的紧密联结:郑龙大与土地联系密切,他感知节气变化并吆喝着不同的农谚,在声声吆喝中度过了数十个寒来暑往,最终九十九岁高龄死在了自己所热爱的土地上。《雀仙桥》写出了中国人的团结精神与对中药的集体记忆:许吉安悬壶济世,在瘟疫中为镇民熬药提神,草药的氤氲气息在器隐镇的各条巷子里游弋,这些入口清苦涩嘴的中药最终帮助许多人扛过了这场瘟疫。这些故事之所以动人,正在于它们不仅属于器隐镇,也属于每一个曾被相似经验浸润的中国人。

《江南器物志》中的器物书写,是对江南往昔生活方式的怀旧回溯,更是一种面向当下的文化反思。徐风笔下的器物,既承载了江南的温润气息,也暗含了对当下消费主义的温和抵抗:它提醒我们,真正的生活并非建立在占有之上,而在于体察、珍惜与共处。当他将写作比作“一场慢戏”,那种不疾不徐、以匠心对抗浮躁的姿态,恰恰为当代生活提供了一种精神上的松弛与秩序感。在回望传统的同时,徐风用文字为我们指向了另一种现代性——一种由器物与人心共同锻造、在日常生活中重拾尊严与温度的生活方式。

综观徐风的写作脉络,《江南器物志》既是其“器物书写”的一次集大成,也是当代“江南书写”的一次重要尝试。在当代“江南书写”的语境中,该作品以器物为切口、以生活为经纬,为传统题材注入了新的叙事活力与思想深度。可以说,它以其兼具文学温度与文化厚度的笔法,为“如何书写江南”这一持续的文学命题,提供了新的叙事路径与美学范式。

(作者张娟系东南大学教授、陈能泳系东南大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