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字都与我们的内心相关
一个读者买一本小说来读,可能有千差万别的理由,但我想最基本的动机还是要读着有意思,也可以说是好玩儿。那什么样的小说能让读者称心如意甚至拍案叫绝呢?首先还是得好好讲故事,“老老实实”讲故事。毛姆说:“故事其实是小说家为拉住读者而扔出的一根性命攸关的救生绳索”,“因为听故事的欲望在人类身上就像对财富的欲望一样根深蒂固”。会不会讲故事对于小说家而言是看家续命的本领。
在写读王手《退休课》的感想时,我想到前些天看到了王安忆的一篇文章,她写道:“这些年来,有一个最重要的、越来越明显的变化,就是我对小说的认识越来越朴素。我觉得小说就是要讲一个故事,要讲一个好听的故事,不要去为难读者。我曾经写过很多实验性小说,都是很晦涩很暧昧,时空交错,目的不明确,人物面目模糊的故事,因为我很想挣脱故事,摆脱小说的陈规。可是到现在为止,我越来越觉得,对我来说,小说的理想很简单,就是讲故事。”王安忆的这段话,不仅仅是她个人创作经验的总结,几乎也可以看作是对20世纪五六十年代,甚至70年代出生的作家在几十年写作历程之后的一种共同反思,以及对小说观念的重构。2022年,在评《收获》年度排行榜时,读到王安忆的《五湖四海》,我就很吃惊,反复在想她为什么要这么写这个小说,这种写法似乎又回到了“写实路线”上,但仔细想想又没那么简单。在今天若把小说刻意写得“现代”,总有“幼稚”之嫌,可要摆脱掉所谓“现代”的纠缠,绝不是回到“现实主义”的老路上。到底路在何方呢?只能说“路在路上”。
针对近些年小说创作现状,王尧提出要来一场“小说革命”。这也促使王手对自己创作的思考。在《江南》杂志组织的一场研讨上,王手表示:“仔细想想自己这些年的小说创作,确实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掉书袋’现象、罗列老物事现象、炫耀另类知识现象、热衷于奇闻逸事现象,以及‘放卫星’式的小题大做现象,也许还不止这一些。这些问题如果不是被人揪着想一想,确实还没有引起自己的警觉,还以为这是自己的擅长,甚至还将它作为推动小说进展的一种手段,自鸣得意,津津乐道……”由此来看《退休课》,它应该是一部体现王手近期创作新变化的中短篇小说集。
《二线》貌似漫不经心,实则大有玄机。几个二线干部组成的巡查组,来到一个叫做“六盘”的海岛县巡查农村基层干部工作作风问题,“我”作为一个文联干部也参与其中。“我”有着双重身份——既是巡查组成员,同时也是一位作家,这使小说中写到的现实生活更加鲜活真实,无论是市长、村委会主任,还是二线干部,其所思所想在小说中纤毫毕现。王手用较多笔墨写到那个在西藏退伍回乡的军人,他的故事几乎就是他的命运。《二线》从表面上看,贴近现实的程度已经接近非虚构了,但那仍是作家的一种叙述圈套,不过是为了让你轻松读下去,其真实的意图在于发现特定时代里人性的弱点和生活中的种种悖论。
《云中飞天》写退休后寻找乐趣的老伴加入了一个民族舞学习班,学习班里的种种遭遇,使刚退休得到解脱的老伴又搅进了一场民间的“宫斗戏”。这篇小说的老辣之处在于,作家顺着不同年代所跳的不同舞蹈的历史轨迹,勘探出这一群人身上乐于争斗的性格基因。就像鲁迅发现了阿Q精神一样,王手也诊断出了当代人的一种精神窘境。
《永远的托词》乍一看是一篇写亲情的小说,一个到了退休阶段的老人去照顾自己的老父亲。在父亲去世后,老人发现了父亲早年曾写过的剧本手稿,忽然意识到自己对父亲的内心世界并不了解。对于这篇作品,读者可以当作晚辈对长辈的关心不够产生的歉疚和遗憾之情意来理解,也可以当作是一篇“审父”的现代小说来读。实际上,父亲一生的经历与时代风云变幻塑造的人格是有残缺的,或者说父亲并没有真正“成长”为心理和认知都健全的父辈。
《父亲的牙医》带我们了解了一位处处为他人着想的善良的父亲形象。这位父亲甚至对一个医术和职业精神都很差的牙医,也抱有慈悲之心,一边忍受着治疗不当造成的牙齿之痛,一边还对这样的医生心存感激。小说结尾处,有两句“我”与“我”的牙医之间的对话,颇耐人寻味。在经过比较感受到自己的牙医与父亲的牙医的天壤之别后,“我”好奇地问自己的牙医:“牙齿就这么一点事,它不像五脏六腑,你们读博学的是什么呢?牙医笑了笑,说,学在最小的空间里怎么不动声色地把事情做好。再换句话说,做好了就和没做的一个样。”这里说的就不只是牙医的道理了。
老年人问题不只是一个社会问题,它也是文学应该关注的问题。《寻找相靠佬》通过对父母亲晚年状况的叙写,涉及的是生命的脆弱,疾病带给人的痛苦等。同时,通过对父母亲过往的一番搜寻,让人们在生活的幽微处看到一丝人性的光亮。
前些年,王手给《作家》写过一篇小说叫《买匹马怎样》,他在这个小说集里收录了另一篇与马有关的小说《养匹马怎样》。在这篇小说中,他也提到了我当年对《买匹马怎样》的赞赏。的确,我在好多场合都拿王手这篇小说作为“范文”,以此来讨论现实与想象的关系,琢磨写实和先锋该怎样融合。把《养匹马怎样》当作《买匹马怎样》的姊妹篇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一个文联领导退休后赋闲,又不想做那些没意思的俗事,想到了养匹马或许能算是与众不同的“情怀之举”。于是一番操作,一匹马就神奇地买到了,被他养在一块租来的空地上。不仅如此,一些小学生在女老师的带领下,还专门到这里来参观,了解一些动物知识。当然中间马也出现了点“偶发事件”,还好在我的遮掩下勉强蒙混过关。再后来,这匹马突然失踪了,人们又在纷纷议论这匹马为什么会失踪。有的读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不大好的习惯,就是总要问一篇作品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其实这样阅读会损失好多无法言说的“言外之意”,而那些“言外之意”可能才是真正的“中心思想”。
《笨狗司派克》和《业余喂猫记》两篇与其说都是写小动物的小说,不如说是把小动物作为一面镜子,让人照照自己,想想人与人、人与世界上的各种存在之间的关联。最直接的效果是,一只小笨狗和小区里的流浪猫都能够治愈老伴的心理疾病,给人带来慰藉。
追溯起来,王手一开始写小说时就很会讲故事,但他在漫长的写作道路上也进行过多种写法的尝试。他在《退休课》里的小说写得很“老实”,老实到了有些笨拙的程度。这是因为小说家心里始终装着读者,绝不想自说自话。也可以说作家还怀着某种期待,对读者的尊重不仅仅是态度上的姿态,而且是把读者当作小说的合作者,与读者互动交流,共同完成一个作品。作家走出了文本,读者参与了创作。当然,这种方式也不算是新观念。汪曾祺在评论邓友梅的《烟壶》时这样说:作者在叙述时随时不忘记对面有个读者,随时要观察读者的反应,他是不是感兴趣,有没有厌烦?有的时候还要征求读者的意见,问问他对斯人此事有何感想。写小说,是跟人聊天,而且得相信听你聊天的人是个聪明解事,通情达理,欣赏趣味很高的人,而且他自己就会写小说,写小说的人要诚恳、谦虚,不矜持、不卖弄,对读者十分地尊重,否则,读者会觉得你侮辱了他。
这么来看,《退休课》里的小说读起来多亲切啊。
(作者系《作家》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