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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代,理想的中国童话怎么写? ——评陈诗哥的《童话边城》
来源:《中国出版》2025年第16期 | 徐 妍  2025年12月12日09:11

理想的中国童话什么样?九十年前,鲁迅曾在《<表>译者的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三月《译文》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一文中,认为:“叶绍钧先生的《稻草人》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的。不料此后不但并无蜕变,而且也没有人追踪,倒是拚命的在向后转。”鲁迅所言的中国童话的“向后转”确有其事,但百年中国童话依旧走在自己创作的路上。仅说新时代以来,一代代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探寻着理想的中国童话之路。在陈诗歌最新出版的《童话边城》中,漫步前行,笃定求新,在新时代语境下,探寻了理想的中国童话的一种写法。

理想的中国童话源自理想的中国童话观。陈诗哥在《童话边城》中,继续追寻他理想的中国童话观。陈诗哥的理想的中国童话观首先接受了世界经典童话的童话观,即:他拒绝窄化童话,而接受了托尔金的“整个奇境世界”的童话观:“通常人们对童话的理解太狭窄了,它并不只是关于仙女和精灵的故事,它是整个奇境世界”(托尔金《论童话》)。在此,“整个奇境世界”不只有人,还有万事万物与世界的氛围。不过,陈诗哥是以他自己的独立童话创作的方式来接受世界经典童话观的。比较西方童话因纵容童话的想象力而追问童话的奇境本质,中国童话因视抑制童话的想象力而忽视童话的奇境本质,陈诗哥在童话观念上,选择以孤勇之心、将他的童话移出到中外传统童话的宫殿之外,继而让童话居住在世界上任何需要童话的任何地方。在这部童话中,陈诗哥所讲述的不再是西方传统童话中的仙女和精灵的故事,也不再是中国传统童话中的巫女或小英雄的故事,而是新疆地域值得人们深情以待的万事万物。他(她)们是:阿布小镇、漫游者熊、鸟儿、狐狸先生、城里巡警野马先生、在阿布生活了十三年的骆驼先生、大嗓门袍子大娘、心明如镜的貘大妈、“最受孩子们欢迎”的紫貂奶奶、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上的云、植物等。与此同时,这部童话还隐伏着危机四伏的事物,以及令人忧虑的氛围。“布尔津河变得越来越古怪了”、布尔津河谷被淹没、山林里确实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豺狗兜售石头、山洪爆发、布尔津守护者貂熊变成了孤狼,“做着我们一直反对的事情”!类似这样的危机事物和不安氛围如影随形,与爱、相信、温暖、安宁等人类的美好愿景共同构成了整个奇境世界。

理想的中国童话观与理想的中国童话定义密切相关。《童话边城》愈加自觉地探索了理想的中国童话定义。这部童话的理想的中国童话定义理应这样:童话是以中国童话作家之眼,对世界真相的探寻。用陈诗哥的话来说,童话是对世界的重新解释和重新命名。(陈诗哥:《童话是真的》)这部童话就是利用或者围绕新疆地域的“整个奇境世界”、通过“对世界的重新解释和重新命名”来道出今日世界不会轻易示人的真相:世界上的生命需要生存、发展、远行、梦想、关爱、理解,同时处于隔膜和自我背叛的真相。但这部童话在新疆地域这个“奇镜世界”中通过用童话的方式对世界重新解释和重新命名、进而发现世界的真相之时,有一点不可不知,童话故事中的“奇境世界”应当被视为现实世界的一种镜像。例如:《童话边城》的主人公熊之所以成为漫游者,是因为他折射了现实世界中的现代人的普遍心理:“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当然,童话故事中的“奇境世界”虽与现实世界相叠合,但不等同于现实世界,而是经由现实世界展现现代人的精神世界。由此,这部童话在故事层面的确是在讲述熊在新疆地域、在鸟儿的陪伴下一路漫游的奇幻之旅,但更是在精神层面解秘现代生命在漂泊后渴望回返故乡的精神秘籍。这部童话中的一段对话就道出了现代生命隐匿的这一真相:听完熊的故事后,鸟儿发了一会儿呆,她问熊:“在周游世界后,你有什么收获呢?”熊笑了。鸟儿发现,这头沉默老实的熊,其实是多么喜欢笑啊。熊终于告诉了鸟儿他经由漫游发现的内心真相:“人间的天堂,遍布在这个星球的各个角落,有的叫桃花岛,有的叫香巴拉,有的叫喀纳斯。而我喜欢我的喀纳斯。”其实,熊的漫游之旅隐喻了现代人从失乡、经漫游、终回乡的生命之旅。在这个意义上,这部童话的定义便可以理解为:以新时代儿童文学作家之眼、通过童话的方式为世界上的现代人重寻回故乡的生命旅程。

继而,《童话边城》愈加自觉地探索了理想的中国童话与哲学的一体关系。阅读这部童话,不难发现其中丰富的主题:故乡与远方,祖先与后辈、守护与摧毁、敬意与冒犯、忠诚与背叛、相聚与离别、出走与回返等,但最终归一于哲学主题:现代人如何重寻好日子并文明地重生?这一哲学主题的实现并不依靠哲学的思辨方法,而是依靠童话的具象化的语词和语句。印象深刻的语词有:看得见、看不见、湖灵、虚空、望山、微笑、日子、声音、云朵、移动、花朵、开放,主人、守护者、死亡、新生、火、雨、沉默、歌声,等等。这部童话中带有哲思性的语句随处可见,哲思意味浓郁的有:到底什么是好日子;因为虚空,才有世间万物;好人造就好天气,好天气滋养好日子;有的日子看起来富贵,实则空虚……这样的语词和语句寄予了作者对当下世界的哲性认知,以及对自我世界的哲性认知。不过,作者在这部童话中,并不沉湎于形而上的哲学世界,而是回到日常生活哲学中来。例如:熊对新疆的馕的认知,就是一堂生动的日常生活哲学课:“大家看,一只馕虽然简单朴素,但它是麦面与火的结合,散发着大地与阳光的香气,它有着最精致的花纹、最圆满的形状,它是如此滚烫,如此美好,就像我们每一个既平凡又火热的日子!”当然,这部童话中的哲学主题并不回避现代人的内心世界的晦暗与分裂。譬如:这部童话中的被视为喀纳斯守护者标识的“蓝领带” 在渐渐消失、喀纳斯守护者貂熊变成了孤狼、漫游者熊的悲壮感十足的结局、“红宝石”散发的“光芒”、化为宝剑的“月光”都带有现代寓言性质,提醒人们深思:守护或背叛喀纳斯即是守护或背叛人类的家园、熊被火海吞没即是现代生命得以文明地重生。此外,这部童话的哲性特质与儿童性特征保有一种艺术上的平衡关系,如:《黑木耳之歌》就带有浓郁的童趣:爱打听的黑木耳啊,我也要打听打听,你呢,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再如:老虎去拍照,“照片上出现的是一棵虎耳草”;松鼠去拍照,“照片上是一只松果”。凡此种种,都可以看出:这部童话是以童话的形式承载了哲学的深意和真义。

《童话边城》还愈加自觉地探索了理想中的中国童话形式:拆解思与诗、童话与戏剧、童话与诗歌的边界。这部童话分为上、中、下三个篇章,全程由熊的漫游所构成,结构讲究、叙事别致,这部童话的上篇属于标准的童话,讲述了熊漫游至阿布小镇又离去的一日:当熊漫游至阿布小镇时,小镇居民也纷纷出现了,且与熊发生各自不同的故事。这些小镇居民有:受伤的在天台上张望的狐狸先生看到了熊的到来又离去;在阿布生活了十三年的骆驼先生在天更晚些的时候,听说了熊的故事;野马并不知道熊的到来和离开;雪兔不在城里;紫貂奶奶正在做切糕;心明如镜的貘大妈用小貘的婚礼留住了熊;住在城外的河狸遇见了熊;独角仙准备离开边城小城,要去闯荡天下了……童话上篇完全尊重童话的特质,幻想又写实、神奇又日常。这部童话的上篇颇带有戏剧性质:场景由阿布小镇变化为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熊与沙漠老古、老盘羊、鸟儿等开始了灵魂对话、与貂熊和豺狗发生了灵魂厮杀。童话的下篇是诗歌,收录了鸟儿所记录的熊的歌吟,在形式上打破了童话的形式,但在意蕴上则是回放了熊在漫游时的心音。

上面所有的探索,都在世界中进行。童话边城,即是以童话的边城视点来看世界。阿布虽为边城,但它拥有阿尔泰山脉、喀纳斯湖、五彩滩等美丽风景,而且拥有汉族、蒙古族、回族、藏族、维吾尔族、苗族、壮族、布依族、朝鲜族、满族、侗族、瑶族、土家族、哈尼族、哈萨克族等民族的居民,可谓是多民族的聚集地。在民族融合的意义上,边城亦是世界多民族文化的中心。在文明的意义上,每一个边城都是世界文明的中心。而况,在这部童话中,熊与老盘羊关于天气的对话传递出边城和世界之间关系隶属于人类命运共同体。这段对话被这样讲述:熊谨慎地说:“老先生,是大西洋和北冰洋的水汽造就这里的好天气吗?”老盘羊微笑着说:“客人,你说得对嘛。大西洋和北冰洋的水汽嘛,通过额尔齐斯河谷抵达阿勒泰,带来了充足的降雨,也使得阿尔泰山冰雪覆盖,成为阿勒泰的固体水库,这是其一嘛。”可见,阿布边城的天气与大西洋、北冰洋是共同体关系。至此,陈诗哥的《童话边城》在现实与奇境之间探索了新时代语境下理想的中国童话如何通向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一条路径:通过童话的方式讲述新疆地域上的难以计数的自然、善好的生命形态,让一切美好的生命形态重新聚合、文明重生。而这样的理想的中国童话的写法,符合儿童读者的需求,也符合成人读者的需求;符合中国读者的需求,也符合世界读者的需求。

(作者:徐 妍,中国海洋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