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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如何想象90后——周宏翔《盲剑客与泄密僧》读后
来源:《十月》 | 张鹏禹  2025年12月12日13:06

宏翔长我两岁,当他把《盲剑客与泄密僧》发给我的时候,跟我说:“这讲的是我们那时候的事,我觉得你读了以后会有感觉。”他口中的我们那时候,说的是世纪之交那十年。作为20世纪90年代初生人,我们不是Z世代,不是互联网原住民,但算是比较完整地经历了计算机和网络从无到有进入普通家庭的阶段,包括后面的移动互联网、微信,都是我们成长过程中一点点出现的。因此我们的“真实观”是客观世界先于虚拟世界而存在的,但二者又始终缠绕纠结不清。

杨庆祥老师写过一本《80后,怎么办?》,他现在可能已经知道怎么办了。但我们90后似乎还没有度过那个漫长的青春期。我们这代人对于世纪之交的历史有着怎样的认知,如何整合直接的生活经验与后天习得的间接经验,依然是90后作家面临的有待解决的问题。事实上,当80后一代感叹自己遭遇阶层固化和历史感缺失的双重困境时,90后一代又何尝不是“历史的中间物”?我自己感觉,我们这代人有着前网络时代与移动互联网时代之间的断裂感。而更年轻的世代遭遇的可能是前AI时代与AI时代的断裂感。因此,读《盲剑客与泄密僧》,我不太在意故事。事实上,宏翔也没在这个短篇里讲什么复杂的故事。我更在意的是他在小说中采用一种什么样的叙述和腔调,去重述一代人的自我经验和社会感知。

我曾写过一篇散文,叫《通往90年代的条条小径》,其中讲到我真实生命经验中的一段往事。七八岁时我住在北京南三环附近,每天上学都要穿过一片低矮的平房。在通往学校的路口,有一对夫妻卖烧饼夹鸡蛋和肉夹馍。寒冬腊月里,我的手冻得发僵,那炉子蒸腾的热气和饼的温度至今留存在我的身体里。但对于其他很多东西,都只剩一些记忆与印象,我想看清它们,却总感觉隔着厚厚的浓雾。《盲剑客与泄密僧》也是如此,他是作者隔着山城的雾气对旧时光的回望。小说中的王家骢是一个典型的缺乏现实感的主人公。他出生于1990年,5岁时外婆展凤英突然失踪,这桩悬案始终在无意识的层面困扰着他。外婆的离开,某种程度上也是王家骢童年的终结,他无法理解真实世界里出现的这个巨大的空洞。长到15岁,他像许多同龄男生一样,转而迷上了“三室一厅”(游戏室、录像室、台球室,外加一个卡拉OK厅,后来网吧代替了游戏室),消磨自己青春期的好奇与冲动。他泡网吧,练级、攒装备、做任务、卖装备,在游戏世界的游荡构成了他精神世界的重要维度。也正是在这重意义上,小说的叙事出现了两个层次,第一层次是现实生活;第二层次是游戏世界。现实中王家骢上学,补课,认网友,到指键园上网,去小公园卖装备,平平无奇;游戏中王家骢在看到追捕头号玩家Z的英雄帖后,向不周山进发,却无意中发现了游戏的bug——隐藏的第三空间,继而结识了泄密僧和英子,他们让他见识了游戏里一般人见识不到的奇观。生活的平淡与游戏的传奇就这样构成了鲜明对照。

然而这是网游题材作品的惯常写法,宏翔的创新之处在于他的世界观架构,让两个层次的空间在隐晦的叙述中破界破壁。王家骢5岁时住过的外婆家在定慧寺,游戏里也有一个定慧寺;泄密僧在这里被一群人偷袭了,而现实中外公朱老师也遭遇了1966年的劫难;朱老师生前叫外婆“英子”,游戏里的英子颇为巧合地说:“只想回到故园”。这是否就是失联的外婆托身于英子的话?还有,朱老师生前就是研究敦煌学的,在游戏里的雪隐村,走廊石壁上镌刻的文字,字迹竟与外公书信有几分相似,写的正是楼兰古字。那么,到底是游戏世界构成了现实世界的镜像,还是现实世界本身就是一个虚构的隐喻?我们不得而知,似乎陷入了作者的叙述圈套。在这部作品中,世界的稳定性、总体性、整一性被打破了,人物对行动的掌控力不复存在,这正是90后一代人的现实感知。主人公在现实中被社会规定好的人生轨迹牵着走,在游戏中也被其他角色带着走,这是否就是你我的人生呢?因此,与其关注情节故事和我上述对文本做的解读,不如迈上一个层次来思考作者核心的价值传达是什么?我想,有两个层次,一是:在真实、梦境、回忆和虚拟交织的世界中,人是过程性的存在,其主观意识在上述四种界面中流动;二是:无论现实还是虚拟,人间的本相是荒诞。

以上的解读见仁见智,但可以确定的是,宏翔在作品中写出来一个90后个体的发生史,也即一个90后“自我”诞生的精神背景。王家骢怎么看世界?他是在游戏的时空中建立起自我的空间感知。小说写王家骢“接猫上网,入门派,做师门,上天入地跑任务,从乾坤圈到定海神针,双眼近视近六百度”,写游戏里流沙泉、无极沙漠、不周山、雪隐村光怪陆离,写剑客侠士策马扬鞭披襟斩棘,写杂花生树世外桃源别有洞天。且看这段描写:“从不周山脚向上,越石桥,过隧洞,山石嶙峋,铁索萧条,传说有龙困于此,化为天柱,高而云耸,接连天地,怕有人特来碎石裂天,常年四周瘴气弥漫,吸入肺中,肝肠寸断,纸人浸染瘴气,由足向上变色,直至头顶作废,越山只有一炷香时间。行至半山腰,有飞天瀑布,潭下积水,中心却是岩浆,水作冷却,以至岩浆不会喷薄而出,山体自成系统,长久不会崩坏。而此处却成难题,纸人遇水则湿,遇炎则燃,彻底失效,王家骢算是理解为啥迟迟无人完成江湖令。”典型的武侠小说笔法。武侠、游戏,媒介不同,表面看有差异,内里却有关联,其中都有新风景的发明。《盲剑客与泄密僧》写的是风景之于主体的意义,不论是沙漠、高山、清流、草地,游戏都成为一种认知装置。这里有恩怨情仇,有真假虚实,有美丑善恶,游戏是个体经验的重要来源。因此,在这重意义上,这个短篇虽短,只有1万多字,却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一个隐喻——90后一代人在面对游戏攻城略地之时,已经将其作为个体成长的重要精神背景。它打开了一个世界的入口,满足了主人公探索生活边界的冲动。游戏,成为王家骢到远方欲望的投射。

正如百多年前火车的出现,改变了国人的时空体验,世纪之交的网络游戏,同样如此。扪心自问,我们这代人,哪个身边没几个网瘾少年?红色警戒,CS,大话西游,各有所爱,王家骢玩的不是射击类游戏和对抗类游戏,他玩的像是武侠类,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也可能本就是小说家的虚构。当然,哪款游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人公在其中建立起观看和感知世界的方式。某种程度上说,这在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先我们一代人,玩网游时已经成年,世界观相对成型,晚我们一代人,是互联网原住民,对这些东西司空见惯。只有王家骢们,在面对现实世界的巨大困惑面前,不经意地从网络游戏中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这种冲击和沉迷是一种富有年代感的经验。把所有这一切写出来,是90后作家贡献出的一点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