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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5年第10期|王祥夫:七月二十七日
来源:《红豆》2025年第10期 | 王祥夫  2025年12月12日08:50

七月二十七日,云中终于从里边出来了。

云妈提前给三个女儿都打了电话,说:“弟弟云中回来是一件大喜事,咱们全家要好好聚聚庆祝一下。”其实说全家也不对,云中的父亲白主任前年去世,云中因为在里边,没赶得上见最后一面。

云中是家中老四,上边有三个姐姐,大姐叫云和,二姐叫云朵,三姐叫云丽。云中生下来后,云妈说:“就叫云中吧,三个姐姐正好围着他一个人,他是这个家的中心。别人家的女孩子是花,我们家的花是云中,三片绿叶一朵花。”

“你去好好订一家饭店。”云妈吩咐三女儿云丽。

“西装要银灰的,亮丽一点。”云妈又吩咐了二女儿云朵。

“领带、袜子和腰带都要那种大红的,你去买。”大女儿云和生活困难些,云妈平时比较偏向她。

云妈个子不高,说话很快,上唇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痦子,痦子上还长着几根很长的毛。年轻的时候她嫌不好看,会经常剪掉痦子上那几根毛,她老了之后,尤其是云中被关进去之后她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就让那几根毛随便长。云中今年已经三十九岁,但没过四十岁的男人都可以算是年轻。云中这下子不是要出来了嘛,为了庆祝云中从里边出来,云妈特意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把头发染了,把痦子上的毛剪了,她说:“不能给儿子丢人。”

云妈当年在艺校工作。云妈原来在剧团工作,因为个头矮,又发了胖,不好再给别人配戏,就去了艺校。大家都知道她这个人不太好惹,当年她是唱小常宝的,这个角色戏份虽不多,但一般人还拿不下来。云妈是那种很泼的人,她个子矮,人一多她就会被埋没在人群里边,所以她蹦着高喊,嗓子又尖,嗓音要比别人几乎高出八度。她天生就这嗓子,要不怎么会让她去唱小常宝?她在家里说话也这样,所以云中的父亲白主任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但她和儿子云中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小了也温柔了,在儿子云中跟前她根本不敢大声说话,她不知为什么在心里很畏惧自己的这个儿子。云中从小想要什么她就给什么,人们都说云中有今天都是被她惯出来的。这话不假。她既爱云中又怕云中,云中像是对她施了魔法,云中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云中对她来说简直像是天敌,只要见到这个儿子,她都千依百顺。

说来真是个奇迹,云中的三个姐姐模样都一般,而云中长得可真是帅,大眼睛,高鼻梁,浓眉毛,白净的脸庞,个子也高,一米八多。有人在背后说云妈为了生这个儿子是在外边借了种,改良了一下基因。但这种事,不管外人怎么猜测,实情只有云妈自己知道,而儿子不管是谁的种,千真万确是她自己生出来的。云中长得不像父亲,白主任是小眼睛、高颧骨,说话的时候总爱抽鼻子,一抽一抽。白主任心里对这个儿子怎么想别人不得而知,因为他很惧内,他即使心里有什么想法嘴上也从不敢说。现在他死了,人们就失去了把他和他儿子云中放在一起对比的机会。再说了,都多少年了,也没人再对这件事说三道四,人们现在都很忙,没有时间去关心这种烂事。

云中从监狱的大铁门里出来了,眼睛给太阳猛地一晃。他眯起眼来,用手遮着太阳往外边看。他看见来接他的家人了,家人也看见了他。云中人很瘦很白,被背后监狱的黑大门一衬脸就更白。坐在外边车上等他的云妈差点哭出声来,但她憋住了。她摇下车窗,把手伸出去,使劲朝云中招了又招,让他快过来上车。

“宝贝啊!”云中一步跨上车,就听见云妈一声惊呼。

“我又不是五六岁的孩子,还宝贝?”云中说。

“你再大也是我的宝贝。”云妈说。

“好好好。”云中说。

“快把衣服脱下来。”云妈说,“把从里边穿出来的衣服脱掉。”

云中就在他姐云丽的车上把衣服换了。从监狱里边穿出来的衣服一件都不能往家里带,一股脑儿全扔了,换上了那套云妈指挥他姐姐给他买来的新西装,打了红领带,穿了红袜子。这身打扮乍看有点像新郎。

云妈看到儿子是欢喜的,欢喜到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人已经像是有些迷糊。而云中的三个姐姐却是心惊胆战。说实话,她们在心里并不希望他出来。

“他不该出来。他出来后我们就别想有安静的日子喽。”云丽的男人白永进昨天晚上还对云丽说。云丽看着白永进,想听听他说什么。

“那套房子,你得早打主意。”白永进说。

“房子本是咱们的,我妈也只是住住,咱们又没给她。”云丽说。

“你弟弟住进去就是另一回事。你说他回来往哪住?还不是跟你妈一起住?”白永进说。

不过白永进却说这事他早有安排,让云丽放心。

当年云中出事后,各方面打点都需要钱,云妈的老房子早就卖掉了。那套两居室的房子,住房制度改革后变成了他们家的私产,所以可以自由买卖。云中的爸爸白主任一去世,就只剩下云妈一个人,没房子住了。云妈的三女儿云丽才买了一套房子,但云丽和她妈说好了,业主是自己,母亲可以一直住,但房子还是自己的。因为考虑到自己以后要住,所以这套房子买的是三居室,两间朝阳,一间朝北,中间是大客厅,厨房在北边,厕所在南边。云丽把话搁在了前边:“老妈怎么住都可以,但这房子是我自己的。”云丽这么说主要是针对她的弟弟云中,这事她早想到了。

云丽的男人白永进是一家公司的老板,是搞建材的。建材生意一直都很火,不管是谁家,有新房就得装一装,房子的装潢材料需求特别大。除了这些,云丽的男人还做城建材料生意。他这几年的生意很好,除了做建材和城建材料生意外他还开了三家饭店——白玉饭店、白云饭店、白孔雀饭店。云丽可以说是云妈最有出息的女儿,但她也有她的苦楚,那就是她男人白永进和一个情人项小丽混在一起七八年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但云丽的男人白永进是有心机的男人,他不会因为有情人就和云丽离婚,他的一句口号很是能打动人:“别人有什么我就必须要让我老婆有什么,当然情人除外。”说这话时他嬉皮笑脸的。这一点白永进是说得到也做得到,什么钻戒、貂皮大衣,几乎是别人有的云丽都有,别人没有的云丽也有。

说到那个情人,云丽说:“我也想开了,再说还有和猪一起过的人呢。”云丽有点像她妈,脾气有,但不太会说话。她这话什么意思呢?是说那个情人是猪,还是想说别的什么?有人和白永进开玩笑,说他的公司不妨就叫作“二丽永进公司”。云丽是一丽,那个情人叫项小丽,也算一丽。人们这么说白永进也不生气,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妈,咱们还用去别的饭店吗?”三女儿云丽昨晚给她妈打电话说,“咱们家三个饭店随便哪家都行,我让厨房好好准备一下,最近新来的厨子佛跳墙做得不错。”

“你那饭店不行,要高档一点的。你也不想想你弟弟在里边吃不好喝不好的,怎么也得找一家全市最好的。不是最好的也要数一数二的吧,就像花园、弘雅、红旗大饭店那样的就不错。要让你弟弟好好吃顿饭,要有红烧肉,他最喜欢红烧肉,在里边哪能顿顿能吃到红烧肉?”说这话时云妈的鼻子一酸。

云妈这么一说,云丽就没了话。云妈从来都是这样,这回好像她儿子云中是立了什么大功回来一样。吃一顿饭对云丽来说是小事,云丽心想要不就去花园大饭店吧。想不到云妈在电话那头把她想要说的话接着就说了出来,云妈的意思是,云中既然从里边出来了,今年也三十九了,明年就四十了,“说什么也要赶快让他把婚事给解决了。”云妈说。

“再急也得有人跟他才行。”云丽说。

“到了明年就是四十了,得让他抓紧把婚事办了,你们又不能替白家传宗接代。”云妈说。

云丽对这个弟弟是很讨厌的,干脆说:“婚姻这种事别人不能替他做主,要看女方。”

云丽的话把她妈惹火了,她妈说:“只有你弟弟看不上人家的,就没有别人看不上你弟弟的。你弟弟那张脸,白永进能比吗?”

这就是云妈,别人是口吐莲花,而她是口吐刀子,无数的刀子,她只要一说话就是刀子飞舞。“话我就对你明讲了吧,我要你弟弟赶紧给这个家传宗接代。你弟出来后总不能一直跟我挤在小屋里,你那套三居室,你把房本的名字改过来,改成你弟弟的名字。” 云丽没说话,云妈又补充道,“有了房,你们姐三个条件都好,凑点钱给你弟买辆车,他找对象也有底气。”

云丽在电话那边大吃一惊,想不到妈真在打房子的主意。云丽愣住了,说不出话来。

“你说话呀!”云妈说。

云丽说不出话来,闭口不言。

“那是你弟弟,你不想想他在里边吃了多少苦。你又不缺房子,就这么办了。”

云妈向来就是这样,说一不二,三个女儿在她的心目中加起来没云中一个人分量重。云丽不再说话,云妈在电话那头再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了。她的脑子给她妈打乱了,想不到自己的妈真会这么想,白永进可真是把事都看透了。

云丽不再说话,把电话放下了。

“吃饭他们爱去哪去哪。”云丽对白永进说。

“你妈能去哪?你姐能去哪?你弟能去哪?还不是吃咱们喝咱们的?”白永进说。

欢迎小弟回来的这顿饭最后还是在云丽男人白永进开的白孔雀饭店里吃的。白孔雀饭店还真不错,三层楼,最大的雅间可以同时坐十八个人,有这么大雅间的饭店在丙城区不多。吃饭的时候云丽没有出现,但白永进出现了。他让人把总厨师叫了过来,亲自点菜,上了鲥鱼和大闸蟹,每人上一份南派佛跳墙,还有现烤的蜜汁乳猪。但他没给云中上白酒,他知道上白酒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事,他让服务员上红葡萄酒。

“上道红烧肉,云中就爱吃这道菜。”云妈说。

“对,里边肯定没这道菜。”白永进说,这话里带刺。

“云丽呢?”云妈问。

“不知道,她好像有什么事。”白永进说。

“这么重要的日子她不来?”云妈不高兴了。

“也许她有更重要的事。”白永进又软软地刺了一句。

“除非天塌下来,哪还有比你弟弟出来更大的事?”云妈火了,“她能有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她能有什么事。”白永进笑了一下。

云妈马上打电话,“嘀嘀嘟嘟、嘀嘀嘟嘟”,老半天没人接。

“我跟我姐说,我让她过来。”云中说。

云中的电话打过去,照样没人接。

“你给她打。”云妈对白永进说。

白永进打过去,也没人接。

“这叫什么事?”云妈要发作了。

“这不算什么事,谁都会有事,谁都会有不想对别人说的事。”白永进说,他是话里有话。

云妈眨眨眼,看着女婿白永进。因为是给儿子云中接风,云妈忍着不让自己发火,再说她发火也没用,大不了大家都站起来走人。菜陆续上来了,一家人开始闷头吃饭。这顿饭,云中的外甥和外甥女也都没来。这天是星期天,云和、云朵都说孩子们要补课,以后有时间会过来看舅舅,舅舅又消失不了。

云中是伤透了他这三个姐姐的心。他进去之前开公司,让三个姐姐都出了不少钱。他一进去,钱全打了水漂,所以她们的话里现在是句句带刺。

白永进在一旁看云中的红领带和红袜子,心里很不舒服。云妈的想法云丽昨天晚上已经对白永进说了,云丽说她妈八成是疯了:“想把咱们的房子给一个杀人犯。”

云丽总是把她弟弟叫杀人犯。

“好在那个人没死,要是死了就没这些烂事了。”白永进说着说着,突然又打住不说了,那个被云中打成重伤的人要不是勾引别人的女人也不会被打成那样。但那个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勾引云中舅舅儿子朝胜的老婆。

朝胜的老婆就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领仙玉,姓领的不多,为这事白永进还查过《百家姓》,没查到。

白永进和云中碰杯,他用另一只手拿起云中的领带,看一看。

“真好看,红颜色。”白永进笑着说。

“不好。”云中说。

“驱驱邪气也好。”云妈接过云中的话,“你岁数不小了,这个家传宗接代就靠你了。说实话你又不算大,北京、上海那边三十多岁结婚的多得很。”

云中又夹了一块红烧肉送到嘴里。

云朵和云和在一旁却不说话,她俩埋头吃乳猪肉,乳猪皮挺脆,雅间里一时都是嚼乳猪肉的声音。云朵和云和也没让她们的老公来,说他们都有事。

吃到一半的时候,云中想要上白酒。

“回去喝。”白永进说,“算了,回头给你茅台。”

云妈没说话,心疼地看看儿子,再看看女婿,看看女婿再心疼地看看儿子,站起身出去了。她想给儿子弄瓶白酒让儿子高兴高兴,但过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什么也没拿。她知道儿子喝了白酒后的情形,她终于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要不是喝酒,云中也不会坐这么多年牢。

“想喝咱们回家喝。”云妈对云中说。

“回家喝什么酒?没意思。”云中马上就不高兴了。

这天晚上,回家后,云妈就不停地给云丽打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打,手机都快被打爆了,但云丽那边始终没接。这真是让云妈既气愤又无奈。天快亮的时候她睡了一小会儿,也没脱衣服,靠在沙发上,一睁开眼,又接着打。

“嘀嘀嘟嘟……嘀嘀嘟嘟……”没人接。

太阳升了起来,一架飞机从天上飞过,拉了一条长线。

云中的父亲曾在丙城区工作,云中当兵复员后,谋了份体面的差事。可惜云中嫌规矩多,干了不到半年就惹出事来。云中虽然想去做电影演员,但考了两次文化课没一门过关。电影学校那边的人对云中说:“你这张脸倒是不错,但光靠脸吃不了这碗饭。”考电影学校要写一篇作文,老师在他的作文里第一页就圈出了十几个错别字。

说起云中的父亲白主任,也算是远近有名的人物,虽然怕老婆,但他做的许多事都让人耳目一新。当年云和、云朵找对象,白主任头一件事就是问人家姓什么。后来人们才知道,白主任是要让自己姑娘找和自己一个姓的,要姓白,这真是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但天下姓白的毕竟不在少数,到了后来云朵和云和结果竟然都找了姓白的。云朵的男人叫白果先,云和的男人叫白智勇。这是一件事。第二件事是云朵和云和的孩子长到能开口说话的时候,白主任又来事了,外孙们来到家的时候叫他“姥爷”,他拉长了脸从来都不应。后来云朵和云和才知道他的想法,他是想要他的外孙叫他爷爷,这话很快就传了出去,人们都觉得好笑。但也不能说白主任有什么不对,那是人家的家事,又不违纪违法。白主任一直让外孙女和外孙叫他“爷爷”,到了后来,大家对这事也都习惯了。人们都说白主任真是个有想法的人,不过有这种想法的人可真不多。

白主任的想法确实很多,但他的最后一个想法却实实在在伤透了云妈的心,好在他的这个想法还来不及实现人就死了。白主任住院期间,对一位护士产生了特殊的依赖,甚至想让对方来家里照顾自己。白主任把他想让那位护士来家里照顾自己的想法对云妈说了,他说自己一天比一天身体不好,已经检查出了心脏病和高血压,不知道身体里还有什么病。

“你也老了。”白主任对云妈说,“就你那小身板也侍候不了我,比如说我一个跟头栽在地上你能把我弄起来吗?弄不起来吧?再说你又不懂护理,打针吃药按摩你也做不来。你以为我看上她了吗?你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我是想找个可以照顾我侍候我的人,人老了,身边有个什么人都不如有个护士强。”

“那我怎么办?”云妈问。

“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跟着你,你还怕什么?”看着云妈坐在那里发呆,白主任又说了一句话,“心是能离开得了的吗?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白主任的文艺腔跟上来了,也来得正是时候。

“你儿子云中还得三年才能出来呢。”云妈哭了起来,声音照样很尖锐。她像是答应了,嘴上不说什么了。但她这只是暂时不说,是一时不知怎么说。这就是云妈,凡是什么事,她都会想好了再说再办,无论内心的愤怒有多么旺盛,一般人从外表根本不知道她内心燃烧着怒火,而这怒火是压不下去的。这一天,云妈终于爆发了,但云妈的爆发被白主任轻轻一下子就镇压了下去,白主任拿出了他的撒手锏。

云妈的爆发是想好了的,她要给老白难堪,她把这个时间点选在了白主任生日的前一天。生日前一天,她一一对三个女儿把话都说到位,她打电话通知她们。

她先打给云丽:“明天你安排一下,咱们去饭店给你爸过最后一个生日。”

这话真是有点吓人,什么叫最后一个生日?云丽那时跟她妈关系还算好,问她妈出什么事了。

打电话的时候白主任就在旁边嗑瓜子看国际新闻。他边看电视边嗑瓜子,耳朵却在云妈那边。

云妈说:“丽啊,为什么是我给你爸过最后一个生日,你最好去问你爸。这话我不好说,因为下一个生日也许就是别人给他过了。我要交接班了,要把你爸交给另一个人了,人家比我年轻,又是护士,懂得护理。”

看电视的白主任立着耳朵,云妈是有意让他听到的。

白主任拿出了他的撒手锏,他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进了他和云妈共同的卧室。那间卧室的床下有个小保险柜,白主任蹲下身把保险柜里的一样东西取了出来。那是一张化验单的复印件,已经发黄了,足见它是有年份的东西。白主任和云妈虽然一直同住在一个卧室里,但保险柜的密码也只有白主任一个人知道。开保险柜很麻烦,这么转一下,那么转一下,转得云妈眼花缭乱,所以她记不住怎么开。她对那个保险柜也不感兴趣,白主任一旦领了工资,一般都会如数交给她,让她去银行存下来。

白主任把他的撒手锏从保险柜里取了出来。他不说什么,直接把那张复印的纸片摊给云妈看。看了好一会儿,云妈才看出那是云中入伍时的验血证明。这时候她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白主任就开始给她上课,他找了一张纸,在厅里的饭桌前坐下,把笔拿在手中,在上边先写了英文字母A、B、AB、O,然后用线把A、B、AB、O交叉连接起来。直到此刻云妈还没明白白主任是什么意思。白主任就像是医学院的低年级老师,在给学生上课。他对云妈说,男人的血型是A型女人的血型是B型,会生出什么样血型的孩子;男人的血型是AB型女人的血型是A型会生出什么样血型的孩子。如此这般,白主任讲得很细致,虽然云妈还是一头雾水,但她好像明白了这与云中的出生有关系。云妈的头皮开始发胀,脸涨得通红。

“你说,我们的血型一个是A型,一个是O型,会生出云中这种血型吗?”白主任看着云妈说。

在那一刻,云妈彻底破防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这下可真是屁股下着了火。她没哭,当然更不会闹,她蒙了,一下子没有了闹事的底气。都快四十年了,她认为她的事天衣无缝,所以几乎忘掉了这件事。白主任那边却是宜将剩勇追穷寇地一口气问了下去。那气势,说是审讯也可以。云妈和白主任一起生活了将近四十年,此刻她像是突然被白主任剥得一丝不挂,她没有了丝毫可以反抗的能力。她只好一五一十地交代。那一刻,又好像白主任对她施了什么魔法,就像他对那个女护士,也不知道施了什么魔法。

“跟谁?谁是云中的父亲?”白主任问她。

不问还好,追问之下让白主任大吃一惊的是,云中居然是过去市里跳芭蕾舞的毕生生的儿子。那个毕生生白主任还有印象,曾是云妈的同事,但比云妈小得多。

毕生生的父母都是从南方那边过来的,他们承包了市里的几个大防空洞。他们在防空洞里种蘑菇,再把蘑菇批发到各个食堂和菜市场。有些蘑菇会在暗处发光,这是云妈跟着毕生生下到了防空洞里才知道的。蘑菇居然在防空洞里闪闪发光。有几次,毕生生带着云妈去他们家种蘑菇的防空洞,云妈关于防空洞的记忆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时间过得很快,也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年,云妈最后一次见到毕生生是在一次会议上。毕生生也是会议代表,按照规矩穿着正装,西装笔挺的。他人模狗样很有礼貌地叫云妈“李老师”,云妈姓李,名叫李怀玉,但院子里知道她名字的人并不多,人们都习惯叫她“云妈”。

云妈李怀玉一直没有把怀上毕生生孩子的事对毕生生说过,这种事不好开口,毕生生毕竟比云妈要小那么多岁。

一股难以遏制的、被欺骗与耻辱灼烧的怒火,瞬间吞噬了白主任。他无法想象,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妻子,竟与一个比她小那么多岁的舞者有过那般不堪的过往。他猛地扑向云妈,动作里已毫无平日的迟疑与克制,只剩下一种原始的、想要摧毁什么的疯狂。他将她死死摁住,粗暴的撕扯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剥夺,企图用最直接的方式抹去那令他作呕的想象,并在她面前重拾一种扭曲的掌控感。

“是不是这样?”他喘息着追问。

“是不是这样?”白主任喘息着追问。

这陌生的、全然失控的丈夫,像一盆冰水浇醒了被愧疚和恐惧攫住的云妈。极度的恐慌让她抬起手,一下又一下地掴在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远不及内心悔恨的万分之一,她恨自己吐露了埋藏半生的秘密,亲手引爆了这足以摧毁一切的定时炸弹。

云妈下了地,倒水,端盆,走过来,而白主任却一脚踢翻了云妈手里的水盆,把水盆一下子直接踢向天花板。水再从上而下,一部分洒到床上,一部分洒在云妈的身上。

事情的发展是出人意料的,因长期工作劳累,没过多久白主任就突然犯了心脏病。他的心脏病突然发作可以说和云妈无关,但躺在病床上的白主任恨得牙痒痒,因为生病白主任再也无法实现他人生最后的一个理想,那就是让那个女护士踏进云妈的领地。

云妈却在病房问白主任云中的事,她知道女护士想进这个家门的事有点不太可能实现了,她也就放心了,她此刻只关心她儿子云中:“你找的人怎么样了?你儿子会不会再减一次刑?”

“你说谁?我儿子?谁是我儿子?”

云妈的脸一下子就紫了,马上又气白了,一紫一白。

那几天,白主任已经快不行了,云妈也知道他快不行了,但她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那天凌晨,云妈站在床头平静地站着看着他。画面很安静,像是定了格。可惜因为是单人间病房,没人能看到这个场景。白主任让云妈去叫人,说自己也许真不行了。

“是让我去叫那个女护士吧?”云妈说。

“这时候你还说这话。”白主任说话的样子只能用“气若游丝”来形容。

“我想她也不会来。”云妈甩手出去了。

因为是一个人住的病房,没人知道白主任是怎么在床上挣扎的。其实他的挣扎只是一种最后的努力,如同陷入梦魇,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不再听他的话。他想动,却动不了。那种痛感可以说是喷发,从身体内部,准确一点说是从心脏那里朝外猛烈地喷发。

白主任终于挣扎完了,其实云妈也想不到会这么快,她只是想让他难受难受。她先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去和值班护士说话了。她和护士说了一会儿打毛衣的事,因为值夜班没事,那个女护士在打毛衣。左一针,右一针,右一针,左一针,她在给男朋友打一件粗线的鱼骨针麻花毛衣。

“白主任呢?”女护士问。

“我过来的时候,他说有点难受。”云妈说。

护士赶紧拉着云妈去病房。她俩到的时候,白主任已经平静了下来,但脸上全是汗,紧紧抓着床边的手已经松开了,一张脸歪着,下巴耷拉了下来。一切都结束了。

打发白主任的时候云中还在监狱里。

那个护士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她也没有出现的必要。

云中当年出事,一是因为喝酒,二是因为他舅的儿子朝胜。朝胜出生没几天,云中的舅舅就去参加抗美援朝了,所以就给刚出生几天的儿子起了个名字叫李朝胜。朝胜比云中大七岁。云中的舅舅名叫李怀钢。

李怀钢的妹妹就是云妈。云妈叫李怀玉,名字不难听。

李怀钢后来调到了设计院,之前他在铜器加工厂,负责画铜器纹样。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的家就在云妈家旁边的那栋楼。那栋楼临街,吵得很,下边是一个菜市场。他的房子也是两居室,但都朝阳,一进门门厅不像云妈家是一个窄条,而是方形的,虽说不算大,但可以放得下一张吃饭的桌子。再往里走就是厨房,厨房外边是个阳台,往下看可以看到下边的菜铺,堆着一堆一堆的菜。李怀钢家房子的格局在当时是最好的,但因为是三层,一般人不愿意要。一进门右手的墙上挂着一个卷轴,很长,是一幅梅花画,从上往下长的梅花,一般人是不挂这种倒长的梅花的,他却偏偏给自己画了一幅。人们都知道那是李怀钢自己的作品。他去朝鲜的时候他的母亲也就是云妈的母亲从家里赶过来帮儿子看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朝胜。李怀钢在朝胜小的时候特别希望他当个画家,但朝胜不喜欢,朝胜喜欢半导体,他把收音机拆了,再原模原样安好。他还喜欢修表,钟表被他拆开,用不了多长时间又会被装起来。

对朝胜,云妈是喜欢极了,那时候云妈还没有云中。

她经常把朝胜接到自己家里住,晚上睡觉搂着他。有时候摸着朝胜的脖子想,如果没有朝胜会怎么样,那样自己也许就和瘫在床上的嫂子扯平了。嫂子比自己强的地方就是生了儿子,自己却生了三个姑娘。她那时候经常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一跳,直到云中出生。

云妈的嫂子得了一种怪病,据大夫说是脊椎出了问题,下半身不能动,只能在床上躺着,更不可能做其他的事。家里以前的事都靠她,她自从生病后,既不能做这也不能做那,什么也不能做,她废了。一个人久病在床是招人烦的,有时候云妈做了好吃的给她妈送过去,只送一个人的,云妈的母亲小声地对自己的姑娘也就是云妈说:“你也不多拿点,给你嫂子吃两口。”

“她吃什么吃?吃得多拉得多。”云妈说。

“她是你嫂子。”云妈的母亲又小声说。

“我哥再娶一个还是我嫂子。”云妈说。

那时候她的侄子李朝胜已经在技校读书,是住校生,技校在苹果园的北边。出了学校就是庄稼地。北方的庄稼地不是谷子就是粟子,要不就是高粱或玉米。往西走,庄稼地里还有成对的石人石马,当年那地方不知埋过什么大人物。朝胜的相册里现在还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他骑在石马上拍的;一张是和石人拍的,那个石人是个文官,比朝胜高一头。现在那些石人石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那地方现在是一片居民小区,技校也早就搬到了别处。那时候男生们没事就去地里散步逮蝈蝈,女生们也跟上去,朝胜就是在地里和他的爱人也是他的同学有了第一次。那时他的身体真好,一有空就去地里。后来他和那个女生结了婚,再后来就出了事。和朝胜爱人搞在一起的居然是个叫田九寿的理发师。云中也是因为那天喝了酒,才在一场纠纷中与田九寿发生冲突,失手致田九寿重伤,因此入狱。田九寿躺在床上九年,脚和手变得像婴儿一样绵软细嫩。这九年,云中在狱中常梦见那双无力抬起的手。

云妈气极了,她要重新为云中接一次风。这一次请人的范围又扩大了,把李怀钢全家也都叫上了,这种事叫外人肯定不合适。她也想好了,她要在酒席上摊牌,要让云丽和白永进把房子的事答应下来。这回饭店是她自己订的,她对女儿们口气很硬地说:“这几年光吃你们的了,我也该请你们了。你们的弟弟出来了,我当妈的也要请你们一次。”饭店订在玉东区的一家粤菜馆,那里的清蒸石斑鱼、焦皮叉烧和乳鸽不错,也都是云中喜欢吃的菜。她向来说话口气都很硬很伤人,结果是吃饭的时候除了李怀钢和一些家人到了之外,她的女儿女婿一个都没来,她气不打一处来,攥着房本的手发抖:“你们弟弟蹲了九年,总得有条活路吧……”

她的脾气向来是风风火火的,这家粤菜馆离白永进的公司只隔一条街,一拐就到,很近,她说:“想躲着我,没门。”

云妈让云中先陪舅舅喝着,用她的话是她要亲自把白永进和云丽提溜过来,把房子的事先搞定再说。她风风火火地去,她身体还不错,这跟她坚持锻炼分不开。她进电梯上楼直闯白永进的办公室。白永进让别人先出去,然后对她笑嘻嘻地说:“您来了。您也别生气,您先喝杯水,我给您看一样东西。”

白永进转身拉开小保险柜取东西。

“从二十七日开始,我已经不是您的女婿了,您家的事跟我从此没什么关系了。”白永进看着云妈,笑着把一张复印件递给她。是白永进和云丽的离婚证的复印件。

云妈捏着那张离婚证的复印件,日期赫然是“七月二十七日”。

白永进和云丽早有准备,说要办在七月二十七日,就办在七月二十七日,哪天也不办,就办在七月二十七日。

白永进笑着,坐下来,看着七月二十七日之前还是他岳母的云妈。

【王祥夫,创作以小说、散文为主。作品多见于《中国作家》《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山西文学》《黄河》《新华文摘》《收获》《北京文学》《芙蓉》《江南》《红豆》等刊物。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等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等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