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北京文学》2025年第12期|孟小书:纳克巴之后(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5年第12期 | 孟小书  2025年12月12日09:02

孟小书,1987年出生于北京。著有作品集《满月》《业余玩家》《午后两点半》,儿童文学长篇小说《浪尖上的大鱼》等。曾获第六届西湖·中国文学新锐奖,第二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山花双年奖,《十月》文学奖,丁玲文学奖等。现为杂志编辑。

导读

编者按:近年来,跨文化交往备受瞩目,在世界中写作已成常态,从2024年第10期起,本刊开设了“到世界去”专栏,约请作家撰写在异国他乡的文化经验,以飨读者。本期推出青年作家孟小书中东之行的见闻。

纳克巴之后

孟小书

二、 死海

1

清晨,不到五点,整个城市还沉在灰蓝色的寂静里,我忽然被悠长的祷告声唤醒。那声音从清真寺的宣礼塔上传出,层层叠叠,为一天揭开序幕。我起身拉开窗帘,巷子里见不到一个人。民宿在半山上,可以望见远处起伏的山丘逐渐浮出的轮廓。民宿不提供早餐,所以必须出去觅食。但想在九点以前在安曼市里找到一间早餐店,却是件极为困难的事,即便是想找到一杯现煮咖啡,也要碰运气,大多都是街边小摊卖的雀巢速溶。我决定在网上找好营业的早餐店再出门。地图上所显示的店家并不多,也几乎没有餐厅照片,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随便挑选了两家显示八点营业的早餐店,但实际上到了餐厅就会发现,网上的信息错得离谱。直到找到第三家。

第三家早餐店位于使馆区附近,店内外国客人居多。老板指着墙上的图片说,这些就是菜单。我点了一份鸡肉三明治、鹰嘴豆泥和一杯土耳其式咖啡,一共6个第纳尔。我选择坐在户外,早上艳阳高照,气温凉爽,需披一件外套。服务生的年纪都很小,是十几岁的男孩子。猜想老板应该是他们的父亲。男孩为我陆续端上早餐,之后他们用一种期待的眼神望着我。可当我咬下第一口鸡肉三明治的时候,我的脸就僵住了,这根本不是鸡肉的口感,仔细辨别后才发现,这居然是一份鸡肝三明治。我从小很少吃动物内脏,但介于小男孩们期待的目光,我还是大口地将它全部吃完了。说实话,它的味道其实还不错。饮食是一种习惯,当味蕾连续尝试某种新的味道两天,就会完全适应,正如这土耳其咖啡一样。这种咖啡通常会与绿豆蔻的粉末一起煮沸,之后再过滤,与我们常喝的美式咖啡的味道截然不同。豆蔻奇特的香气在开始的时候很难适应,如同喝下去一杯刺鼻的香料,五官通透,提神醒脑。但神奇的是,这股味道竟会不停地在味蕾和脑子里徘徊,挥之不去。两天后,豆蔻分子悄然进入了我的味蕾密码中的关键一位。有时,还会怀念那种香气。

我带着一杯土耳其咖啡,开始了今天的旅程。离开安曼逐渐向南行驶,可以明显感到气温的上升。强烈的日照,毫无遮挡地直射地面,烘烤着柏油路面,一股股热气再向上蒸腾。此刻车外温度已达到了37度,小排量的车似乎连空调都那么微弱,只能心平气和,靠内循环自我调节温度。这是通往死海最近的一条公路,路面状况良好,双向共四条车道。快车道基本用来超车,如果一直占用快车道,就要一直保持将近140迈的车速,否则就会遭到后面车辆的谩骂(疯狂地长按喇叭)。在这公路上,所有司机都极为遵守规矩,谦让彼此。

死海北部属马达巴省(Madaba),距安曼五十公里。沿着公路一直向南行驶,会经过无数个村庄和山脉。山上有成群的骆驼和散落的营地。车辆在公路上飞驰,不到一小时,死海海面就逐渐从高速路的一侧浮现出来。忽然,天色沉了下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半边天,只有远处山脉的上空还残留着一小块蓝天。铁灰色的海面尽收眼底,它没有我想象的那样一望无际,连绵的山脉云雾缭绕,山的另一侧就是巴勒斯坦。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让人心情抑郁。

这条公路依海而建,在通往死海的高速路上,视野逐渐向下延伸。这里是地球表面最低的陆地所在,海拔约负430米。高速路高悬于海面之上,俯瞰死海,有种视觉的错位之感。随着死海水面年复一年地逐渐下降,岸边则出现了一层层的用盐碱勾勒出来的水位线,它默默地标记着生态消退的速度。死海位于东非大裂谷北段的约旦裂谷中,它的形成与欧亚板块与非洲板块的张裂运动密切相关。约3000万年前,阿拉伯板块开始从非洲板块分离,形成的一个低洼地带。由于地壳和断层运动,这一地区不断下沉,逐渐形成了一个四周被高山环绕的低洼盆地,和天然的蓄水洼池。

公路一侧是海,一侧是山。随着车辆向南行驶,岸边陆续出现了许多度假酒店和购物中心,以及高档小区。我所预订的酒店离海面很近,因为邻国的战争原因,近些日子来中东旅行的人大幅度减少。根据The National 8月5日的官方报道:自近两年加沙爆发战争以来,来约旦的游客急剧下降,从2023年的近120万人,下降至46万人。所以酒店的价格也相对较低。即便处于旅游旺季,仍与淡季价格相差无几。

大堂很空旷,几乎见不到客人,我迅速办理好入住后,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到海边。酒店一共三层,但每一层都有几十个房间,我拖着行李箱,在走廊里走了好一阵才找到房间。等到真入住时才发现,原来这里几乎已经客满,但大多都是本地人,看不到外国游客。孩子们分散在酒店中的各个泳池,只有少数的成年人会在岸边晒太阳,而漂浮在水中假装看报或是看书的人大概率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拍下专属于这片湖水的标准网红打卡姿势。正如酒店前台对我说的那样:如果没有一张躺在水面上阅读报纸的照片,那么我的约旦之旅将是不完美的。

死海岸边与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并没有柔软的金色细沙,而是深色的碎石,需要穿着溯溪鞋一步步地小心走进水里,否则就会被浅滩中锋利的岩石划破脚。傍晚时的水温仍保有白天的热度,但由于咸度过高,当整个身体完全浸泡在水中,不免有些刺痛感。有人说,这里的水可消除皮肤上的炎症,或是有助于晒后修复,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误的概念(正如传说中用尿液冲洗被水母蜇过的皮肤),至少对我没有效果,反而让原本的伤口愈加严重。

河流带来的溶解矿物质、地下岩层中渗出的矿物泉水是死海盐分的主要来源。但因这里气候炎热干燥、降水量稀少,湖水蒸发迅速,就导致盐分和矿物质的浓缩积累,最终形成了盐分极高的湖泊,是海水盐分的8—10倍。湖面强大的浮力超乎想象,它能将人的身体稳托举于水面之上,无论怎么用力将身体下沉,都无济于事,最终只能如一只木桶般,在水里原地滚圈。这种反重力的感觉很奇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岸边一个母亲准备带着女儿(六七岁的样子)下水,可女孩刚一下水就被强大的浮力推倒,她开始号啕大哭,不管母亲怎么安慰和鼓励都没能让女孩再次下水。母亲很气愤,威胁她如果不下水,就立刻回家。女孩犹豫着,一只脚的脚尖试探性地碰触不断涌上岸边的水,另一只则踩在一块石头上。她们四目相对了很久。成人的经验无法代替儿童,人类对世界的认知和反应往往是由经验所塑造,经验是某种安全机制,让我们避开不熟知的环境,但另一方面,它又是一道阻止我们去尝试新鲜事物的围墙。如果此刻我的女儿在这里,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突然思念起了自己的女儿。我继续在水里翻腾着,心里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

离岸边不远处,有一个用水泥砌成的大缸,里面装满了死海泥。死海泥富含丰富的矿物质,据说可以有效地对皮肤进行深层次的清洁。传说中,最早相信死海泥对皮肤拥神奇疗愈力量的人是示巴女王(在《古兰经》记载中,她是一位富有智慧的女性君主)。随后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也曾慕名而来,并在这里建造了世界上第一座“水疗中心”。如今,死海泥在被商业的各种炒作后,更是一种比较普遍的护肤产品。我对皮肤管理向来不太在意,而商业对其的吹捧更是让人感到怀疑。但从质感上来说,这一缸缸的黑色海泥的确丝滑柔软,如做陶艺的泥土般冰凉。涂抹在身体上,有瞬间降温的功效。这与河马将自己浸入泥塘,以抵御酷热的原理是一样的。泥缸旁有多个淋浴喷头,方便客人使用。但因只有寥寥几位游客在体验这死海泥,所以淋浴的地方一直空闲着。若不是亲身到达这里,实在无法想象如此著名的旅游胜地,岸边的淋浴喷头下,居然如此空荡。直到傍晚太阳落去,岸边躺椅上快被烤熟的欧洲游客,才晕乎乎地离去。

夜晚的床是晃晃悠悠的,闭上眼睛仍觉得漂浮于水上,那奇妙的失重感久久挥之不去。就在这天地幽微的摇晃下,我瞬间进入了梦境中,那是链接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2

第二天一早,我再次抱着毛巾,兴冲冲地来到岸边。此刻岸边空无一人,甚至向两侧望去,目光所及,也见不到一个人。本地游客基本选择在酒店内的户外泳池晒太阳,死海对于他们来说已毫无吸引力。膝盖上的伤口经过昨天的浸泡,开始发红肿胀。为了避免让它再次感染,我今天准备尝试挑战在水碰不到膝盖的前提下,躺在水面上。我慢慢走入湖中,当水面浸到小腿时,就开始将自己躺平。果然,湖水的浮力将我稳稳托起,膝盖干爽地晾在水面之上。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在湖面上看书阅报的照片了。

气温随着太阳的升起而逐渐爬升,裸露在水面之上的皮肤随着太阳的暴晒,出现了一层白色细沙,那是水分被蒸发后留下的盐粒。这一层细小的矿物质结晶均匀铺在皮肤上,在阳光下仔细看,闪闪发亮。为了避免晒成酱紫色,我在太阳完全升起前,立即上了岸。迅速冲洗后,继续沿着海岸线向南走。

在接近死海最南端,岸边的颜色忽然有了变化,那是一片片洁白如雪的长滩。我放慢车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而就在此刻高速路旁,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用帆布支起的帐篷,帐篷旁有一个大牌子,上面用英文写着“浴场更衣室”。一个瘦骨嶙峋、穿着白袍的男人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将车靠边停。我摇下车窗,向远处望了望,他又指着远处的白色浅滩说:“你可以从这里下去。”我惊恐地用力伸着脖子,向下望去,说:“从这里?”他又指着那些用黄色油漆标注的记号说:“你按照标记走下去,就能走到湖边。”他这不容置疑的口吻,令我立即条件反射般地有了反向思维:我偏不要按照你给的记号走,一定还有别的路线。但实际上,他的话是对的。我仔细观察,这的确就是唯一的路。或者说,这原本就不是一条可走到岸边的路,是经过他铺垫许多的辅助材料,才形成了一条路。那些黄色标记分别标注在了岩石、树根、放倒的轮胎上。我站在高速路边,男人对我一再鼓励,这条路陡峭险峻,目测到几个轮胎和腐烂的树枝看似并不牢靠。我在心里盘算了很久,计算着每一步。想象着自己如岩羊般灵活跳跃在这些记号时,突然有些头晕。

我抬起眼睛,望着那近在咫尺如宝石般闪亮的湖面,缓缓冲刷着雪白的、闪烁着玻璃般锐利光芒的盐碱地时,不自觉地就迈出了第一步。这种无法言说的静谧,只存在于梦境中。

死海目前总面积约为 605 平方公里,但在1960年,总面积曾超过 1,000 平方公里。据BBC报道:它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缩小,地表水平面每年下降超过一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位英国工程师在一块岩石上刻下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缩写来标记水位,一个世纪后,那些字母画痕却高高地出现在一块干裂的岩石上。若想要抵达现在的水位线,人们必须先从岩石上爬下来(正如我此刻一样),穿过一条繁忙的主干道,接着穿越一片长满湿地植物的沼泽地,再跋涉穿过一大片开阔的泥滩——整个过程大约需要行进两公里。

而我在的位置,显然不是那工程师标记的水位。从爬下陡峭的岩壁,再到岸边,目测约只有三百米的距离。多年前,这片已经干枯成龟裂的、闪闪发亮的泥土地,都是死海的覆盖面,是湖底。如今,这只不过是死海持续退却的又一个微小印证。

这高速路边的男人,我姑且称他为守岸人。因为他并不收取任何费用,那些黄色标记只是为人提供了一个方便。我问他整日坐在这里,靠什么为生。他说,家里的儿子在放牧,收入还可以。他又指了指旁边的一个三角形帐篷,说,大家游完泳,来这里换衣服,是需要付费的。我恍然大悟,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生意。放眼望去,荒芜一片,但若想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更衣,也的确很难。往来车辆很多,公路两侧一马平川,这个更衣帐篷就是这里唯一的私密空间。说着,一对年轻夫妇就带着一个男孩从岸边沿着他的黄色标记爬上来。我说,你的生意来了!他耸了耸肩说,有时候来我这里换衣服的人,还需要排队呢。

我看着那一家人,轻车熟路地爬上来,几乎如走在台阶上,彻底为我鼓足了勇气。等他们走到了公路上,我便与“守岸人”道了别。

果然,“守岸人”设计的路线很巧妙,只要每一步都踏对,就能毫不费力地走下去。想必,是他经过了无数次的试验和测量所寻出的路。在这干枯的湖底泥缝中,还藏有一些已经碎掉的贝壳和枯草。泥土中闪亮的部分是盐晶。随着离岸边越来越近,盐晶逐渐变成了盐碱地。这地面的形态极为梦幻,如一片死去而苍白的珊瑚海域。无数盐晶凝结成枝杈交错的网状结构,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石化后的血管,依旧保持着海水退去那一瞬的流动姿态。踩上去时,脚下传来细碎而清脆的碎裂声,这盐壳之下,似乎还沉睡着某种对曾经那浩瀚的记忆。

同是死海岸边,景象却截然不同。靠北部的岸边是黑灰色粗粝的沙子和岩石,而南部却是白与蓝的交汇。洁白的盐碱地被阳光割裂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形成一片凸凹的白色荒原,碧蓝的湖水以一种绵密的节奏,徐徐地冲刷。湖水中裹挟着高度的盐分,才使得水声变得清亮而黏稠,厚重而温润,这是天地间最原始的声音。

强烈的紫外线几乎已经要灼伤我的皮肤,甚至连头皮都感到阵阵发烫,我实在不舍就这样离开。

3

死海地区对犹太人、穆斯林和基督徒来说,都是一个极具宗教意义的地带。自1947年死海古卷(Dead Sea Scrolls)被发现埋藏于此后,人们就相信耶稣必在这条流入死海的河流中受洗的。死海古卷最早由一位贝都因牧羊少年在寻找走失的羊羔时,偶然在约旦河西岸偏北的昆兰(Qumran)洞穴中发现。它被藏在一只陶罐中,用羊皮卷和莎草纸所记载。根据手写字体和字体形态,以及洞穴附近出土的陶器样式来推算,古卷的年代大约在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1世纪之间。如今,已发现的古卷有900份手稿,手稿内容大致分为三大类:希伯来《圣经》文本、宗派文献和其他犹太文献。古卷对于理解基督教诞生前的宗教环境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如今,死海对于当下的人们来说,更大的作用是在农业和旅游业上。

死海岸边晶莹的石盐沉积准确地标识了水面缩小的轨迹。气候变暖使得雨量变小和快速蒸发,必然是导致死海面积缩小的部分原因。根据EcoMena2024年11月29日报道,未来几年气温将会持续上升,降雨量将减少30%。这导致在以色列和约旦附近出现了6000多个天坑。湖水退去后,原本长期被盐水浸泡的湖底沉积物暴露出来。附近的地下淡水将渗入这些区域,遇到盐层时,则会将盐溶解掉。原本坚固的盐层就变成了空腔,地表土层就此失去支撑,立即坍塌,天坑就此形成。天坑的出现对生活在死海附近的人们来说是一个严重问题。

死海的低水位使这里的人们的生活方式变得更糟,因为这些田地和耕种这些田地的人依赖盐湖。在这里居住的很多人因气候变化已经搬离此地。

然而,来自约旦大学专门研究约旦地下水问题的Nizar Abu Jaber教授称,他不相信气候变化是死海下降的主要原因,而是约旦河的水转移问题。他表示,“死海的萎缩主要是由于从约旦河流入的上游转移造成的,这确实与气候变化关系不大。”

由于死海位置极其特殊,处于约旦、以色列、叙利亚等国交会处。各国为了争夺约旦河河水资源,长期在政治、经济上进行着复杂博弈。自以色列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在约旦河上筑起大坝,引水之后,河水的自然流向就发生了改变。在以色列开始引水之前,死海每年接收约旦河约2亿立方米的水。Jaber教授说,后来约旦和叙利亚也开始引水,今天到达死海的河水量已不到1亿立方米。

中东是全球水资源最匮乏地区之一,水权问题与政治安全高度捆绑。约旦近60%的水资源来自地下含水层,但地下水的开采速度已经达到其可再生速度的两倍。其余水源来自河流和溪流。在首都安曼,供水仅每周一次送到屋顶水箱;而该国其他地区供水频率更低(这也就是为什么在难民营地区,水费与租金价格相当,甚至超过租金)。根据估算,约旦的水资源仅能维持约两百万人口的用水,而该国人口接近一千万——过去十年中,这一数字因约一百五十万叙利亚难民涌入而激增。由于地下水监测不足和基础设施维护不当,而导致漏水,以及数以千计非法开挖的水井造成的大规模偷水行为,进一步加剧了该地区的水资源短缺问题。

为了减缓死海萎缩,在上世纪90年代,几国开始设想建一条横跨中东的177公里的管道,将红海和死海连接起来。这条被称为“红海-死海输送”或“双海运河”的管道项目已经讨论了几十年。第一次认真的讨论是在2005年,当时约旦、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签署了一项进行可行性研究的协议。到2013年,“邻居们”才同意合作这个项目。这个想法是要建造一条管道,从红海沿岸城市亚喀巴向北延伸,经过约旦,到达死海的利桑地区。沿着管道,水将通过许多海水淡化厂和一个水力发电厂,有可能为约旦、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提供急需的饮用水和电力。但由于以色列、巴勒斯坦和约旦之间的紧张局势加剧,该工程大型项目于2021年搁置。现在,随着中东关系越来越糟糕,这条管道不太可能见天日。

“红海-死海输送”管道项目看似体现了以色列、约旦、巴勒斯坦之间的合作与资源共享,试图通过跨区域调水缓解危机,但这种合作并非单纯的环境治理,而是在既有水资源冲突背景下的一种利益再分配,甚至可能引入新的生态与政治风险。根据Palestinian Environment NGOs的报道,该项目破坏了巴勒斯坦人的水权问题。巴勒斯坦非政府组织呼吁巴勒斯坦政府退出该项目。

掌握水资源是中东几国在地缘政治上的核心筹码。这不仅关系到农业灌溉、民生供给和工业发展,更直接影响到了国家的安全保障。由于约旦河流域水资源长期被多国分割利用,死海水位持续下降是生态问题,更是政治问题。

然而“两海输送”项目除此之外,还存在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导致死海的生态危机。由于红海与死海水质在密度、盐度和矿物成分上存在显著差异,两者混合,很可能会破坏死海的生态平衡,引发藻类繁殖、盐类沉淀变化等环境问题。死海位于约旦裂谷,是东非大裂谷系统的北端延伸,这一道深陷于陆地表面的地质走廊,在地貌与气候上连接着非洲与黎凡特。沿着这一裂谷通道,来自非洲的干热气团向北延伸,也为非洲部分动植物在黎凡特地区的分布与扩散提供了条件。尽管死海环境极端,盐度极高,生物多样性相对有限,但这里仍存在着一些适应性强、与非洲植物相关的物种。在死海及其周边地区,可以见到许多与非洲干旱半干旱生态系统相似的植物,如耐旱的相思树,这种树木广泛分布于非洲干旱区,能够抵御极端干旱和盐碱土壤的挑战;还有部分源自非洲热带地区的无花果属植物,它们适应多变的气候条件,繁衍于这片干旱荒漠的边缘地带。此外,象征着绿洲生命力的海枣树也广泛分布于死海附近。这些植物不仅反映了非洲气候对死海生态的影响,也体现了死海作为生态走廊的独特地理地位。通过大裂谷的连接,非洲与西亚的动植物种群得以交汇,丰富了这片极端环境下的生态多样性。

而在该计划中,将红海的海水引入死海,红海水与死海水混合后,可能改变死海及周边地区土壤和水体的盐度和矿物质成分。这种变化可能对适应了极高盐度环境的本地植物产生压力,影响它们的生长和存活,尤其是那些对盐碱度非常敏感的植物种类。

目前死海周边的植物多适应干旱、盐碱环境,而新引入的海水可能导致土壤和地下水化学性质改变,进而影响植物的营养吸收和根系环境。这种变化可能会打破已有的生态平衡,造成某些优势植物衰退,而外来物种或更耐盐碱的植物可能有机会入侵,改变原有的物种结构。

在这种背景下,世界似乎不太可能看到该计划的实施。这对死海意味着什么还不确定。虽然大多数科学家相信它不会完全干涸而不复存在,但其水资源的减少可能会加剧这个动荡地区的问题。

……

节选,全文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