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杨不易，本名杨方毅，四川武胜县人，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跑起来吧》《窄巷子宽生活》等。

一

杨乔和老耿都看见了，一个穿着红色功夫套装、背着长剑的老婆婆，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走着，突然一直腰，变成了一个身着短裤的时髦姑娘，抬头张望了一下，顺着人行道就走了。

杨乔使劲揉着眼睛，然后看着老耿。老耿张大了嘴，也正疑惑地看着他。

对于每天坐在店面里，向着街上阅人无数的杨乔来说，女人美不美原本才是重点。但这会儿，他忘了那姑娘的大长腿，怀疑自己是不是见鬼了。但是老耿说，他也看见了。杨乔想去隔壁服装店，问问那位年轻女售货员有没有看见，甚至想去街上拉住每一个行人问一问。可是谁相信呢？老耿说，肯定是撞鬼了，太离谱了，绝对没人信。

老耿不相信一切，包括他每天卖出去的彩票。杨乔则只相信，他能打开地球上的每一把锁。

老耿四十多岁奔五十的年龄，开着一家彩票店，每天在墙上的巨幅表格上填写头天开出的中奖号码，但他自己从来不买彩票。杨乔则只有二十多岁，刚大学毕业，没找着工作，就守着父亲留下的摊位，开锁配钥匙挣点生活费。这手艺他从小就看会了，比学了四年的计算机专业熟练多了。

老耿和杨乔共用一个门店，在蔚蓝路的尽头拐弯处。门店横面很宽，用四块透明玻璃把门脸封起来，左右两块是固定的，中间两块是活动门，可以开关。老耿在门左边的柜台上摆着彩票机，店内两面墙上都是他的中奖号码走势表，占了大头。杨乔在门右边摆了个柜子，柜子上放着配钥匙的机器，机器前面摆个架子，挂满了尚未打磨的钥匙，身后店里的墙上，则挂了各种款式的锁。

老耿在门楣上方做了彩票店的招牌，拉了一条红底金字的横幅——花两元小钱，实现五百万的梦想。标语是他自己想的，不是彩票店的标配。杨乔则只在右边玻璃上贴了几个大字——开锁、换锁、配钥匙，外加一个手机号。是父亲开店时就贴的，他自己才懒得弄。

这一老一少天天呆在同一间屋子里，却没多少话好说，没生意的时候就各自玩手机，或者盯着小街发呆。杨乔隔天会在老耿那里买一张五注的彩票，还夸老耿这生意充满了梦想，投入十元钱就有无限可能；不像自己，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把锁，没劲。老耿不置可否。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个店开了五年，可从来没出超过一万元的大奖。

但这一天，他们共同见证了奇迹，或者说撞了鬼。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两人都无心生意，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行道，或者在没有顾客的时候分析讨论。比如那之前从未见过的老婆婆，其实是个修炼千年的老妖精，自然能幻化成美女，怕是要去迷惑哪个倒霉的男人吧。离蔚蓝路不到五百米，就是绵延两百公里的龙泉山，这么大座山，出个把妖精也不是啥稀罕事。

杨乔说，那有没有可能是外星人呢？老耿说你这个比妖精还不靠谱，外星人又不是孙悟空，还跑到地球上来玩七十二变？

可是，直到天黑尽了，那姑娘还是没有回来，背长剑的功夫老婆婆也不见踪影。

二

就在第二天上午，杨乔又碰上了那老婆婆。

门店对面的天空城小区，二栋六楼的一位阿姨，钥匙忘家里把自己锁外面了，来找杨乔去开锁。一个带猫眼的防盗门，锁是老式锁。在婆婆的眼皮下，杨乔掏出个特制的改锥，连拧带捅几下弄掉了猫眼，再拿出另一个工具从去掉猫眼的洞里探进去，抵住里面的门把手一使劲，门开了，锁却完好无损，前后才不到一分钟。阿姨吓得目瞪口呆，说太恐怖了，这防盗门还有什么用啊？杨乔说我靠手艺吃饭，又不私下撬你家门。要是不放心，可以给你装个智能锁，两千元就搞定了。阿姨冷静下来，嫌太贵了。

杨乔转眼间就挣了五十元，乐呵呵地下楼回店里去。

电梯下到五楼，门开了，一个穿红衣服的老婆婆走了进来。杨乔去按关门键，突然心间一动，回头看那老婆婆，她不是昨天那个背着长剑的功夫老婆婆吗？见杨乔看她，那老婆婆慈祥地笑了笑，也不说话。

“嘿，我，昨天都看见了……”杨乔有点不确定，就犹豫着说了一句话试探。可那老婆婆不理他，收回了目光，望着电梯门，像每一个在电梯里很无聊的人。

杨乔跟着老婆婆出了电梯，来到单元门外的小区道路上。可老婆婆没有走大马路，而是顺着石板小径进了绿化带，往房子后面走去。杨乔不死心，顾不得许多，也跟了上去，嘴里还念叨着：“嘿，婆婆，你是不是外星人？咋还会变啊……”

房子的侧面，被几棵高大茂密的黄桷树遮盖，隔离出一小片空间来，也挡住了来往居民的视线。那老婆婆停了下来，回头望着杨乔。杨乔有些害怕，只好停住了脚步，嘴上倒没停歇，自言自语嘟囔着：到底是人还是妖？

那老婆婆手上不知道怎么动了一下，转眼间，昨天那个穿短裤的姑娘便站在了杨乔面前。杨乔惊得叫了起来。如果昨天还怀疑是不是看错了，那现在就是千真万确了。这老婆婆真的能变美女。

姑娘笑眯眯地望着杨乔说：“帅哥，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吧。”这姑娘的表现，简直像极了电影里的狐狸精，一点都不可怕，而且还有点热情过了头，吧啦吧啦说了一大通。意思是你能看到我变身，那就说明我俩有缘啊，可以做好朋友。而她当然不是妖精而是人，外星人也是人嘛！

果然是外星人，而且是高级的外星人。杨乔立即提出了疑问：“你是异形吗？还会变身的？”

“此事说来话长，不如到我家去聊吧。我们躲在这里聊天，要是让人看见，还以为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外星姑娘挺幽默，知道地球人喜欢闲言碎语传八卦。

这外星姑娘给自己取了个中文版的地球名字，叫李小爱，租住在十二楼四号。这是个一室一厅的套间，收拾得倒干净。除了茶几上摆着的一个时不时闪闪蓝光、却又没联结电线和网线的东西，实在看不出像个外星人住的地方。

按李小爱的说法，她来自一个距离地球大约42光年的星球。她说了一个杨乔听不清楚的奇怪声音，说是她的星球的名字。然后解释说，她的星球曾在2012年被地球人观测到，被命名为HD40307G星球，被认为可能是存在生命的超级地球。

“你可以简称它为G星球。G星球是一颗类地行星，比地球大好几倍，正如地球人观测和猜想的一样，G星球上存在生命，而且发展出了比地球更高级的文明。”

“你本来的样子，到底是老婆婆，还是年轻姑娘呢？”杨乔很困惑。

李小爱哈哈大笑，说：“这也怪我实在太无聊了，明明变形成老婆婆在外面玩，突然就想变形成姑娘，以为不会有人看到，结果还是被你知道了。其实，无论是老婆婆还是年轻姑娘，都不是我本来的样子。”

“你知道有一种东西，可以随意变形，自我修复和自我重构吗？”李小爱对杨乔的科学知识不确定，只好提了一个问题。

杨乔想了想说：“你说的这个东西，应该跟我们的科幻电影《异形》差不多，可以随意变化。还有，三十多年前，有一部科幻电影《终结者2》，里面有一个液态金属机器人，可以随意变形，受了伤就自动愈合，像个打不死的小强，跟你说的这个也有几分像。”

李小爱笑了，说：“我知道小强，就是蟑螂嘛。但我不是机器人。其实你说的那个科幻电影中的材料，在地球上几乎是存在的。比如液态金属，或者一些可以变形的聚合材料，而且是可逆的，就是变了还可以变回去。但我们星球的这个技术，有更高的科技水平，也有更复杂的材料。我们的这种材料收缩性更强，制作的变形外壳，可以在几毫米和几米之间伸张、收缩，而且我们展开它的质子蚀刻了计算机的电路，不但可以受到意识的控制，还可以任意变形变色，小的时候只有芝麻大小，大的时候跟汽车相当。你看到的老婆婆，或者现在的我，其实就是这个，一个受我意识控制的外壳，跟我本来的形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我的宇航服。”

“那你到底长什么样？”对这种超出自己认知的外星科技，杨乔只能惊叹，而他更想知道的是，外星人到底长啥样。

李小爱说：“如果有缘，你将来会知道的。如果现在就把我的真实样子呈现出来，万一吓到你呢？”

杨乔无奈，说：“那你再给我变个其他的看看。”

李小爱说：“你真是无聊啊。”然后晃一下子变回了老婆婆，晃一下子变成个箱子摆在屋中间，再晃一下子又变成个机器人咔咔走……杨乔总算彻底服气了，说你还真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啊。

三

李小爱再三叮嘱杨乔，这个事不能跟外人说，要不然就危险了。杨乔说那是自然，要是让其他人，尤其是科学家知道了，肯定要抓你回去搞研究，说不定还解剖一下。但是，我店里那个老耿，那天也看到你从老婆婆变成姑娘啦。不过你放心，我和你聊得很开心，我们是朋友，不会出卖你的。

回到店里，杨乔立即把店门锁上不让顾客打扰，拉住老耿就嚷：“叔，是外星人啊，那是个外星人……”然后把刚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老耿。

没想到老耿摇了摇头，说：“你别瞎吹了，哪儿来的外星人。我想了一晚上，觉得一定是幻觉，可能我们这店里面有什么邪物，我们俩中邪了。”

杨乔哭笑不得，明明是太空时代到来了，连外星人都跑到地球上租房过日子了，这老耿却从妖精想到中邪去了。这是开历史的倒车啊。

但李小爱是外星人这事，杨乔是信了。跟外星人成了朋友，实在是太刺激了，给他死水般的生活带来了一阵涟漪。不！是台风下的波涛汹涌，可以冲毁城市，冲毁地球，毁掉三观。

守着这个开锁的半边店面，对杨乔来说完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已经被锁在锁里了。

杨乔下班的时候，老耿还在忙着。今晚要开奖，梦想中大奖的人们，正把老耿和彩票机器围在中心。有的手上捏着一张写了几行数字的纸片，有的则念念有词让老耿输入号码，偶尔也来一个洒脱的，高喊一声：“老耿，机选五注。”计算过概率的，或者直接机器盲选的，其实都是碰运气，可在气场上完全不一样。这大概是人类对待梦想不同的态度。

打开家门，杨乔总是习惯性地抬头，第一眼就看到柜子上父母的照片，就像他们仍然在这家里，等着他回来。

在杨乔四岁那年，母亲就因为车祸去世了。一次小杨乔在街上乱跑，母亲着急去抱他回来，结果被一辆急驰而来的大货车撞倒。杨乔刚刚跑过马路，回头得意地去叫妈妈，却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倒下。这个场景，成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保存下来的记忆，经年不散。从懂事的那天起，杨乔就生活在自责中，认为妈妈的死，自己是罪魁祸首。

杨乔父亲伤心欲绝，对儿子又爱又恨，靠这个锁店把他养大，他不知道磨了多少把钥匙，开了多少把锁。虽然经济条件不好，父亲还是把杨乔供到了大学毕业，甚至，也没有再婚。

对于父亲十几年来的时冷时热，杨乔一点不怪他。他知道，父亲是爱自己的，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回报他，补偿他，让他能够安享晚年。可他又犯下了大错。

大学毕业后，杨乔一时没找到工作，除了打电脑游戏，或者自创编写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用处的黑客软件，并经常约朋友在外聚会。说是加强社交寻找工作机会也好，三朋四友寻些理由胡乱玩闹也罢，也算是年轻人中常见的。那天晚上，杨乔和几个朋友吃火锅，喝酒喝到高兴处，父亲打来了电话。喧闹之间，杨乔听不大清楚，父亲似乎是让他早些回去，便胡乱应了两声：“好好好，我很快回来。你先睡。”

可等他醉醺醺赶回家里，却发现父亲扑倒在沙发旁边，已经奄奄一息。掉落在地板的手机，最后一通电话就是打给杨乔的。在送往医院的半道上，父亲就去世了。医生说是脑血管破裂，如果送医及时尚有机会救回，可惜太晚了。

杨乔再次把父亲去世的责任揽在了身上。说好要让父亲安度晚年的，为什么还跑出去喝酒？如果时刻守在他身边，何至于此！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克死了父母的扫帚星，一个罪孽深重的不孝子。

办完父亲的后事，杨乔来到锁店。原本是打算关店搬走东西，可当他在那把老旧的木椅上坐下来、伸手触碰到打磨钥匙的机器时，突然浑身一阵颤抖，仿佛重新找回了灵魂。或许，自己生来就是开锁配钥匙的，要继承父亲的手艺吧。

就是在那一刻，杨乔决定继续开着这父亲留下的锁店。小时候，父亲总是带着杨乔到店里来，出去开锁也带着，偶尔还给他讲一些其中的窍门。杨乔对父亲的手艺烂熟于胸，好像早就做好了子承父业的准备。

其实，这手艺足以养活杨乔。可带着对父亲的愧疚，杨乔并不把开锁作为单纯谋生的手艺，而是在赎罪。很多时候，当他坐在那把椅子上，抬头看到老耿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喊道：“老耿……”父亲在的时候，他都是乖乖叫叔的。那时候，杨乔不自觉地变成了父亲，替父亲开锁配钥匙，替父亲，活着。

第一次叫老耿时，正在玩手机的老耿抬头瞅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后来，不管他叫老耿还是叔，老耿都毫不在意地回答，仿佛成了两人之间的某种默契。或许，老耿有时候也恍惚觉得对面坐着的，是杨乔的父亲吧。

杨乔煮了一袋速冻饺子，就着冰镇啤酒，就是晚饭了。看着父母在照片上慈祥地笑着，醉意朦胧间，杨乔又想起了那个叫李小爱的外星人。她跑到地球上来干什么，杨乔好像忘了问。42光年，好远啊！杨乔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会呆在锁店里，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周边几条街的小区。工作就是打开那些人家的门锁，打开每一把锁。

四

大清早的，没有人把自己锁在家门外，自然也没啥生意。带着宿醉的杨乔，睡到十点过了才慢悠悠晃到店里。这已然成为日常。

卖彩票的高峰期在下午和傍晚，店里基本没什么人，冷清得很。杨乔便想去找李小爱，邀请老耿同去。老耿眼睛亮了不到两秒钟，就拒绝了他，说你小子别走火入魔啦，那女人别是骗子吧？杨乔知道，他守在店里一分钟也不愿离开，就是为了多卖几张彩票。老耿的女儿正上高中，每个周末都去上补习班，听说两个小时的课程得六七百元，一个周末至少花掉两千多。天天听老婆念叨挣钱太少不够花，老耿虽然烦不胜烦，却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么贵的补习班，杨乔高中时可从来没上过。

对杨乔的再次光临，李小爱很高兴，看来是个挺孤独的外星人，不知道她在G星球上有没有朋友。既然她喜欢变成美女，那就姑且认为是个女的吧。杨乔也希望她是个女的。

但李小爱对杨乔的欢迎，并不是因为孤独，而是想找他帮忙开一把锁。

这把锁不是李小爱房子的门锁，而是一把来自G星球的神秘之锁。具体点说，就是李小爱的飞行器被锁死，除了保留通信和照明等基础功能，已经无法启动动力系统。眼看离开地球的日子快到了，她却寸步难行。

听李小爱解释了半天，杨乔才弄明白，原来这家伙是私自跑到地球来的，或者说，她是来了一场宇宙级别的离家出走。

在G星球，李小爱家境优渥，父亲是该星球顶级科研机构的第一负责人，极有权势。而李小爱正在G星球最好的大学念书。但李小爱并没有继承父亲的科学基因，而是选择了星际文艺专业。这个专业的任务，就是寻找和研究宇宙中其他文明的文学艺术。李小爱父亲对她的人生选择极为不满，多次威胁要中断她的经济来源。

杨乔哈哈大笑，说听起来像我们的外国文艺学，原来你是个文科生。

李小爱说，你不知道我父亲有多讨厌。在G星球，科研工作当然很受重视，但G星球的科技发展到了非常高的水平了，要想取得特别大的突破很困难。由于几千年来都致力于科学技术的发展，G星球的文学艺术相对就落后多了。最近两百年，大学里开设了各种文学艺术的学科，就是希望G星球不要成为一个冷冰冰的文化荒漠。

一次偶然的机会，李小爱在庞大的外星文明数据库中查阅资料时，发现在42光年外的一颗行星上，竟然存在发展了数千年的文学艺术成就，而且无比丰富和璀璨。李小爱萌生了将这颗行星作为自己研究课题的想法。这颗行星，就是太阳系的地球。

在没有告知父亲的情况下，李小爱在大学申请了一个星际考察小组，随后和十几个带着各种任务的同胞，登上了星际飞船。经过漫长的旅行和几次虫洞跃迁之后，飞船进入太阳系并停泊在了火星附近。大家挥手告别，驾驶小型飞行器奔赴目的地。而李小爱，则顺利来到了她的目的地——地球。完成任务之后，大家将再行驾驶小型飞行器回到星际飞船，一起前往巴纳德星系继续考察。

星际飞船？虫洞跃迁？杨乔感觉自己在看科幻电影，更没想到李小爱就是G星球的一个熊孩子，正在跟父亲闹别扭。可是，她的飞行器在哪里呢？又是谁把它给锁死了？

虽然对打开外星人的锁没什么把握，杨乔还是很好奇地追问：“你的飞行器在哪里呢？带我去看看。不会也是变小装裤兜里了吧？”

在龙泉山深处的一个山洞里，杨乔见到了李小爱的飞行器。从外观上来看，这玩意儿更像一个带尾翼的超大号版赛车，只不过材质更坚硬和光滑，线型更流畅。进去之后，却是别有洞天，除了让人眼花缭乱的驾驶舱，还有设施齐全的生活舱，很适合外出旅行。

面对这个无法起飞的飞行器，李小爱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找这个地球上的“开锁匠”来帮忙。但她看中杨乔的，不是他会开门锁，而是他大学学的计算机专业，或许碰巧能解决她的问题。飞行器被锁死，不是飞行器的故障，而是李小爱的父亲在G星球进行了远程操控。父亲命令她不得随考察队继续去巴纳德星系，而是在地球上等另一艘经过太阳系的飞船来接。言下之意，就是要抓她回家。

如果仅仅是飞行器故障，李小爱可以通知泊在火星附近的星际飞船远程修复，实在不行还可以派技术人员过来。但如果星际飞船的舰长知道她是离家出走，而且还在被父亲“追捕”，她的星际考察之旅照样也会提前结束。

所以杨乔要干的，就是解除来自G星球的远程控制。杨乔看着驾驶舱里的一堆陌生仪器，实在有点怵。他说，妹子啊，你们都虫洞跃迁星际旅行了，比地球上的科技不知高了多少倍，更何况我只是一个计算机专业的本科生，恐怕玩不转你们这个啊。

李小爱认为，虽然杨乔掌握的知识远不够解决G星球飞行器的问题，但如果由她来作为中转站，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的。来到地球之后，她就用从母星带来的装备接入了地球的互联网，迅速掌握了地球上的各种语言和文字，然后把所有文学艺术类的经典作品、文字影像资料，都导进了自己的数据库，再行慢慢学习和研究。为了亲身感受地球艺术的魅力，她甚至还随时跑到图书馆去读书，去世界各地欣赏音乐会和话剧演出。

也就是说，李小爱可以把飞行器主机跟地球上的电脑联结在一起，并把G星球的计算机语言翻译成地球版，再由杨乔研究之后，针对性地编写一个程序，或许就能截断G星球对飞行器的联系，夺回控制权。

五

听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就是不知道地球上的计算机程序对G星球的高科技有没有用。但既然李小爱说可以试试，那杨乔就答应试试。

李小爱回了趟城，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个全新的笔记本电脑，说这已经是她能拿来的最好配置的电脑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地球上的电脑自然没法接入飞行器主机。杨乔正在发愁，李小爱举起右手一晃，一条数据线摆在了面前。

美女李小爱却不见了，一个圆乎乎、肉嘟嘟的东西站在旁边。虽然圆润的身体和细长的四肢有些不协调，尤其头顶那两只粉色的犄角实在碍眼，但好歹也有头有脸，五官和四肢都齐全。杨乔这才回过神来，这就是李小爱的本来面目吧？虽然看上去有些奇怪，倒也不算离谱。

原来，李小爱把她那身随意变形的装备，搞成了一条能兼容的数据线。见杨乔还在发呆，就瞪了他一眼：“不许笑啊，干活！”“谁笑了？长得跟《西游记》里的妖怪似的，没被吓死就不错了。”杨乔回了一句。

杨乔打开电脑，进入飞行器的主机，直接就傻眼了，这都啥啊？但李小爱说，你不需要弄懂主机里的具体内容，只需要搞一个新的防火墙程序，如果G星球的技术无法识别，理论上就能阻止来自非本机的控制。

“当然，我是一个你说的文科生，真不太懂这个。到底行不行，得你来试一试。”李小爱只能把它交给这个低级文明的开锁匠了。

杨乔觉得李小爱的脑洞开得有点大，如果这主机用的是地球上的计算机，那应该可以，但……看着李小爱可怜巴巴的样子，杨乔觉得还是应该努力试一把。这么一来二去，看惯了李小爱的本尊，倒觉得挺可爱的。

用了一下午时间，杨乔总算把主机的基本运行模式弄明白了个大概，想试着装个防火墙软件进去，却根本无法安装。

杨乔只好决定把自己编的那个黑客软件拿来试试，改造改造说不定有用。与其被动地防守，不如主动出击，直接把飞行器主机系统的远程控制程序入口改写一下，让李小爱她老爸在浩瀚的宇宙中迷路。毕竟他认为自创的东西，水平远超市面上的普通软件。虽然有些盲目自信，但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嘛。

这活儿可真累，杨乔埋头干到天黑，离完工还差很远。李小爱拿出些食物来，问杨乔敢不敢试试G星球的美食。既来之则安之，虽然那玩意儿看上去黑不溜秋的，吃到嘴里酸溜溜的，倒也能勉强接受。

两人坐在洞口外的小平台上，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聊。山里的天空很干净，抬头就能看到满天的星星。杨乔很羡慕李小爱，竟然可以走这么远。杨乔去的地方很少，除了在邻省上大学，连国也没出过。家里经济条件有限，也很少出去旅行。至于太空旅行，人类连太阳系都还没出去过，普通人想上太空更是奢求。

李小爱看法倒不一样。这所谓的远近，是由认知来决定的。知道了太空，觉得太空才是远方，如果不知道，十公里外也是远方。从感受上来说，G星球的人去另一个星球，跟地球人到另一个国家，区别不大。

对于杨乔的工作，李小爱有些好奇，问：“你既然学的计算机，为什么去开锁配钥匙？我看干这个活儿的多半都是老头。再说好多人家都用上智能锁了，配钥匙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吧？”

杨乔说：“我是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去哪里……”说起父亲的去世，杨乔仍然满心的内疚和自责，伤感地说：“你还有父亲到处找你，我都成没人管的孤儿了。”

“跟我聊聊你父母吧……”李小爱想知道地球人是如何跟父母相处的。

从四岁时母亲遭遇车祸说起，杨乔一点点回忆起没有母爱的童年，而孤独和负罪感更是伴随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虽然父子俩相依为命，但很多时候，杨乔在父亲面前都带着内疚和畏惧，躲躲闪闪。

一进高中，杨乔就申请了住校，高考志愿则直接填了邻省的大学。杨乔知道不可能抛开父亲，可还是想尽量保持一点距离。当他把录取通知书送到父亲面前时，看到父亲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或许，父亲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吧。毕业后，杨乔又回到了这座城市，虽然一时没找到工作，可父亲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失而复得的快乐。谁知道，最后还是因为那一点点距离，杨乔失去了救回父亲的机会。

自父亲去世后，杨乔几乎都是独来独往，每天面对最多的人，就是老耿了。他晚上不再跟朋友出去喝酒，而是独自在家把自己灌醉。

一眼望去，夜空中繁星点点，有无数像G星球那样的远方，可杨乔觉得，自己将永远困在这座城市，困在那间摆放着父母遗像的旧房子里。

这是杨乔第一次和外人说起隐藏的心事，终至失声痛哭。在这夜里寂静的山间，哭声传得很远，却无人听见和理会。

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是已经泣不成声的李小爱。

六

情绪激动的李小爱，发出一连串的奇怪声音。杨乔止住哭声，扭头看着她说：“你能不能说人话？”

李小爱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回怼了他一句：“这是G星球人的语言，怎么就不是人话了？回头教教你。”

李小爱背离父亲的愿望，选择了文学艺术作为研究方向，并不仅仅是因为缺少科学基因和兴趣，更多的，是带着对父亲的恨意，要用尽一切方式背叛和远离他。

在李小爱看来，父亲就是杀死母亲的凶手。

那一年，李小爱出生刚刚八个G星球年，还是个刚懂事的小朋友。母亲把她送到最好的朋友家里，说好半年后回来接她。后来李小爱才知道，母亲是去系外星球完成一项危险的新式武器实验，而这项实验的主导者，正是她的父亲。

这个项目遭到星球研究所大多数人的反对，因为它的威力实在太大，而且缺乏对破坏力的控制。在一片反对声浪中，母亲决定用行动支持自己的丈夫，她自告奋勇带队前往选定的星球执行实验。她曾负责多次大型实验的执行，从来没有失败的纪录。

实验选在远离G星球的另一个恒星系进行。母亲带着团队选定了一颗行星的卫星进行实验。在卫星上完成实验装置后，作为指挥部的星际飞船则泊在相邻的另一颗行星附近。按照父亲的计算，这个距离是安全的。可当实验开始，却出现了反对者们最担心的链式反应，破坏力大幅增加，实验所在的卫星分崩离析，大爆炸几乎波及了半个恒星系统。母亲的星际飞船来不及启动就被摧毁，只剩下一些残片在太空中飘浮。

李小爱是在新闻上得知母亲遇难消息的。当她知道母亲遇难是因为父亲的计算失误时，就彻底崩溃了。她疯狂地四处寻找父亲，可他一直躲着她。直到两年后，这项实验重新进行并取得成功后，父亲才把她接回家。

实验的失败使父亲一度被降职，但在重新获得成功后，他又官复原职继续升迁。而李小爱，则永远失去了最爱的母亲。此后的日子里，李小爱在心底将父亲认定为杀人凶手，绝不原谅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父亲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

杨乔说，或许，这个结果恰恰是你父母太相爱的原因呢？正是因为彼此的信任和支持，你母亲才选择支持你父亲，才选择了去冒险，甚至可以说，她是为爱牺牲的。而你父亲两年躲着不见你，也是为了把实验完成，不让你母亲白白牺牲。

李小爱沉默了，她偷偷进入过父亲的数据库。母亲遇难后，父亲的日记里记录了无限的悔恨，还有没日没夜重新验证实验数据的辛劳。来接她回家的那天，她几乎不认识那个衰老的男人了。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跟父亲彻底反目。可是，心里的那道坎，却一直过不去，也只能不断地选择逃离来缓解痛苦。

他们跑到飞行器里小眯了一会儿，杨乔天不亮又开始搞他的程序，等到李小爱睡醒时，他已经顺利完工了。

李小爱来到驾驶舱，在屏幕上扒拉了几下，立即传出一段G星球语。在反复听了两次语音，认真查看主机后，李小爱若有所思，让杨乔按原计划黑进主机修改程序。

让人惊喜的是，杨乔刚把程序操作完成，飞行器的动力系统立即就恢复了。杨乔一阵狂喜，夸张地跳起来抱住李小爱：“太牛了！我黑掉了外星人的飞行器主机，哈哈！”

李小爱悄悄把手从控制面板上拿开，使劲拍着他的肩膀：“杨乔，你太厉害了！你的对手是G星球最牛的科学家啊，你打败了他。”

“所以，你还要浪费自己的才华，继续当个配钥匙的老头儿吗？”李小爱认真地告诉杨乔，“你应该勇敢地放下自责，走出父亲的阴影去寻找自我，好好想想，他们希望你这样颓废地过完一生吗？”

杨乔笑得开心又自信，说一直以为自己学业不好，没想到也有成功的一天。

“昨晚听了你的故事，我也想了很多。原来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痛苦，陷在自我锁死的牢笼中，终究于事无补。”杨乔说，“你呢？打算一直跟父亲冷战下去吗？”

李小爱说：“等我完成考察回去，一定找他好好谈一次。你要是不放心，不如陪我一起回G星球好啦。”就在刚刚，她收到父亲发来的讯息。他听到了女儿和一个地球人的对话，然后反思了这么多年对女儿的态度。父亲说很对不起她，不该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她身上。所以，他解除了对飞行器动力系统的锁定，同意她继续去巴纳德星系考察，继续她热爱的文学艺术研究。“孩子，你要相信，爸爸爱你，也爱你妈妈。”他在留言的最后满怀深情地说。

“要是去了G星球，那我岂不是也成外星人了？”杨乔开始打听G星球是否适合地球人生存，比如要不要带氧气瓶，有没有宅男最爱的可乐神仙水。

七

消失了两天的杨乔，终于又晃晃悠悠地来到门店里。他是来跟老耿告别的。

杨乔决定关掉锁店，去干自己的事了，委托老耿帮忙把店子转让出去。

老耿眯着眼睛看他，说你要去哪里？不会是要跟那个外星人妖怪跑了吧？

杨乔嘿嘿笑：“你猜。”

临走前，杨乔又买了一张彩票，五注，机选。等老耿把彩票打印出来，杨乔接过来看了看，又还给了他：“叔，这张彩票送你了。送你老人家一个梦想，哈哈。”说完挥挥手，就走了。

老耿看着杨乔走远的背影，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然后把彩票细细看了一遍，小心地放进了面前的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