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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在词语的尽头写出广阔人间
来源:文艺报 | 更求金巴(藏族)  2025年12月01日12:03

我出生的地方,语言像风一样自然。人们不说“我爱你”,只说“锅里的肉给你留了最肥的一块”;不说“我悲伤”,只说“今天的云彩压得牦牛都抬不起头”。我的文学启蒙,不是安徒生童话或格林童话,而是外祖母在牛粪火炉边,用糌粑团在掌心捏出的一个个精灵故事。讲完后,她把手一摊,糌粑回归糌粑,故事则钻到我的心里。

那时,我们家刚从乡下搬到县城,父母为盖房欠下一身债。我很小就懂生活的重负,总想做些什么以补贴家用。热爱写作的我,最终选择了用文字挣稿费。那些稿子稚嫩粗糙,却总能换来母亲欣慰的笑。她说:“只要你愿意写,写到能发表了,准会拿回稿费。”父亲也总念叨:“妈妈是这世上最伟大的人,值得我们崇拜。”我从没想过当一名大作家,只盼望能为家里减轻一点负担。这份因生活而生的书写,成了我与世界最初的联结。

外祖母的故事与父母的期盼,共同塑造了我最初的文学观:语言不是用来占有和展示的,而是像呼吸一样,是用来完成生命交换的。后来,我拥有了汉语这第二种“呼吸”大学时,父亲建议我选汉语言文学系,他说:“你的藏文基础不错,但汉语会让你拥有更广阔的表达天地。”我虽顾虑会加重家里的经济负担,却还是听从了建议,明白这不仅是语言的探索,更是对未来的期许。

我无意做文化的展演者,可早期创作仍成了一场“返乡之旅”:我拼命书写草原、雪山、白牦牛和煨桑的烟雾,像文化人类学家般用汉语“翻译”故乡。可很快我陷入瓶颈——写出的只是精美的明信片,有奇崛的风景却无真实、贴切的情感。读者赞叹我笔下风景的神秘壮美,乡亲们却会憨厚一笑:“这写的不就是咱们天天见的嘛?”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成了景观的“搬运工”,写的是记忆而非真实的在场,是在堆砌概念而非展现有质感的生命。那段时间,我极度苦闷,几乎搁笔,反复诘问自己:如何确保真诚不被损耗?写作是为了解释“他者”,还是寻找迷失的“自我”?

直到我看到了玉树地震后的废墟。面对满目疮痍的土地,我问自己:除了写作,还能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我只能忠实地记录这里最纯真的民俗。于是我开始搜集整理称多的民俗文化,在那些朴素日常里,重新看见生命的力量——就像从前冬天回故乡时,邻居默默修补被狼咬坏的羊圈,不咆哮,不悲伤,只是沉默地加固木栏,最后坐在雪地里抽烟,哼起苍凉的调子。那调子不是哀歌,是与荒野、生死的对话,比我写的所有华丽篇章都更接近文学的本质。

自此,我的创作进入新阶段:从“书写文化”转向“勘探存在”。我不再追求故事的传奇性,而是捕捉日常生活中的“神性微光”。我写暴风雪中找牦牛的老人,核心的意义不是寻找,而是他在绝境里凭本能的方向感与风雪达成默契。我写拒绝搬去县城、守着老木屋的老奶奶,写她黄昏倚门送光,说“光走了我得送送它,明天它才认得路回来”。这些人面对的不是时代洪流,是风、雪、光与死亡,他们身上的“自然人格”——视自己为自然循环的一环而非主宰,藏着现代都市人失落的智慧与尊严。

我渐渐明白,真正的焦虑是现代人的普遍困境:在碎片化、符号化的世界里,如何找回完整、真实、能与万物共振的自我?我的民族背景,只是为追问这个问题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与语言。而文学,就是对抗“内在失乡症”的解药——我们在社交媒体上打造人设,在职场中是一颗螺丝钉,在消费社会里是消费者——那个能与落叶共悲喜的“我”早已被遗忘。文学引领的回乡,不是地理故乡,是精神原乡,是与万物初联结的真实自我。

我的文学理想,从来不是建一座异域风情的文化博物馆,而是打造“词语的诊所”与“精神的加油站”。我希望用生涩却真诚的汉语,写出无词调子背后广阔的人间——让读者在阅读时安静下来反观自身,哪怕只意识到窗前月光的存在,也能瞥见与更庞大、古老、宁静存在的连接。这条路,我会一直走下去,用文字不断擦拭被尘埃覆盖的感知,在词语的尽头,为每个具体而微的心灵,点亮治愈的微光。

更求金巴,藏族,1985年生。青海省作协第九届委员会委员、玉树市作协主席。著有《游荡的魂》《称多民俗》《青藏山水文化篇之称多山水文化》《康玛略史》《称多非物质文化及文物名录图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