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大地的诗意与深沉——鲁若迪基诗歌简论
“一只蝴蝶/栖息在我的梦中/轻轻地扇动/如花的翅膀//一首小诗/溢流着馨香/跳跃在花蕊……//蝴蝶飞走了/醒来/见到了/我的影子。”这首名为《诗梦》的小诗,是普米族诗人鲁若迪基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歌。自此,像故乡的金沙江,鲁若迪基怀揣诗梦,一路向前。《我曾属于原始的苍茫》《没有比泪水更干净的水》《一个普米人的心经》《时间的粮食》《母语唤醒的词》《小凉山歌谣》等诗集,是他奉献给读者的诗梦结晶,因其纯真质朴和带着浓郁泥土味的民间气息而具有较高识别度,得到读者的喜爱。1997年和2002年,鲁若迪基分别获得第五届和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鲁若迪基是普米族人,他的故乡在滇西北高原上。千百年来,普米族的诗人和诗歌一直以民间状态存在着,鲁若迪基是其中为数不多的现代意义上的诗人之一。诗人于坚称赞他的诗歌是“那种基本的诗歌,那种世界的诗歌……朴素、简洁而充满张力”。的确,难以替代的诗歌之音正是鲁若迪基诗歌的意义所在。
对祖国和民族的挚爱
鲁若迪基深爱着自己的祖国。他知道,正是祖国的强大,让普米族有了蓬勃生机。他这样歌唱心中的祖国:“当别人把钱当作祖国/我却乞丐一样/把祖国当作一枚金币/揣在自己心怀。”(《祖国》)简单的词语、简短的诗行、简洁的对比,不用激越的抒情,字字铿锵雪亮,情感斩钉截铁。面对汶川大地震这样的灾难,鲁若迪基把悲悯的歌唱给受难的母亲:“眼睛/从没这样模糊过/一片片废墟/几乎让我失明//胸口/从没这样痛过/那么多死难的人/几乎让我窒息。”(《窒息》)他走上街头义卖诗集,募集善款赈灾。因为爱,每一个充满关怀的细节都敲击着他爱的心灵:“那7角钱的零头/像一滴血/久久让我感动/那是一位乞丐/用乞讨的手/颤抖着/献上的爱心。”(《一滴血》)他知道那是爱的行动,是爱的力量的凝聚:“是的,汇聚/只要汇聚/我们就是珠穆朗玛/只要汇聚/我们就是长江黄河/只要汇聚/我们就是万里长城/只要汇聚/我们就可以向世界/爆一声——/我们是中国人。”(《汇聚》)中华民族是最知道团结的力量的民族,诗人的爱和他们笔下的诗,从来就是这股力量洪流的先遣浪花。鲁若迪基的这类诗,每一字每一行都出自内心,素朴中自带千钧之力。
鲁若迪基深爱着自己的民族。他立志要用诗歌来证明,“在这个伟大的国度,每个民族都拥有着希望”,坚信“我的诗就是这个民族希望的证明。我的诗就是这个民族记忆的一部分”。他立志要用“朴素的情感和现代的诗句,表达我的民族的现在与未来”。于是,他写下这样的自白:“我要像山一样/站起来/我要像河一样/淌尽自己/我要成为时间的粮食/喂养历史/我要让一个古老的民族/重新出土。”(《自白》)正是这份情怀与抱负,让他的一部分诗歌超越个人的小我情感,成为“为民族”的写作。在名为《三江之门》的诗中,他一方面抒写作为现代诗人的“我”的出现对民族的意义,所有的历史都向“我”打开,都将被“我”重新书写;一方面尽情抒写了作为普米族人的民族自豪。该诗情感雄浑,境界开阔,用俯瞰的视角来观察和抒情,让读者看见普米族生活的全景图,感知普米族人强烈的民族自豪感:“把我的心门打开/让我自豪地说/我是天的儿子/我是地的儿子/我是天地间站立的普米人。”
对故乡和亲人的深情
与那种喜欢远方和流浪的诗人不同,鲁若迪基是一位坚守故乡的诗人,故乡的山川河流、日常生活、习俗节庆都是他的写作对象。可以说,他的每一行诗都是故乡及民族生活滋养的结果。《小凉山很小》是他故乡写作的结晶:“小凉山很小/只有我的眼睛那么大/我闭上眼/它就天黑了//小凉山很小/只有我的声音那么大/刚好可以翻过山/应答母亲的呼唤//小凉山很小/只有针眼那么大/我的诗常常穿过它/缝补一件件母亲的衣裳//小凉山很小/只有我拇指那么大/在外的时候/我总是把它竖在别人的眼前。”这首诗的流传,跟诗人把他的民族之爱、故乡之爱、亲人之爱、土地之爱完美融合有关,与诗歌中精妙的“小”与“大”多重转化的情感表达有关。小凉山是诗人故乡的大山,更是诗人精神世界和民族品质的象征,对故乡的爱是这首诗的骨架、血液和肌肤。虽然爱得浓郁、爱得深沉,但鲁若迪基把这份爱写得明朗简练。写故乡和民族,别人常用夸张、放大的手法,鲁若迪基则正好相反,用的是贬抑、缩写的手法。他接连用眼睛、声音、针眼、拇指这些小的事物来作比,极言小凉山的“小”。“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诗中有意的缩小所达到的效果,恰恰是真正的放大。在这种“小”与“大”的转化与对比中,诗人向读者强调了自己永远心怀故乡和民族的炙热情感。
《选择》是独特新颖、让读者过目难忘的一首诗:“天空太大了/我只选择头顶的一小片/河流太多了/我只选择故乡无名的那条/茫茫人海里/我只选择一个叫阿争伍斤的男人/做我的父亲/一个叫东尔拉姆的女人/做我的母亲/无论走在哪里/我只背靠一座/叫斯布炯的神山/我怀里/只揣着一个叫果流的村庄。”一个人何时出生,把哪里称为故乡,故乡有没有河流,又把谁叫作父亲和母亲,是任何人都无法选择的。但是,这首诗以神来之笔,通过最朴实的叙说,把现实中的“别无选择”写成诗人的“主动选择”,把“已然如此”转变成了“如我所愿”。正是这份精准的“主动选择”,展现了诗人对故乡和亲人无比深沉的爱意。“我只选择……”这一句式的不断重复,更强调了这份爱的执着。人们在写诗时,通常不会把父母、家乡的名字老老实实写出来,鲁若迪基则一反常情,真实写出父母、家乡、村庄的名字。他对故乡和亲人的爱与痴,也在这种真实的呈现中得到酣畅淋漓的表达和落实。
《碗》是鲁若迪基写日常生活与情感的优秀之作,也是他诗歌中少有的用笔相对缴绕的一首。全诗细腻温润,写出深藏于内心深处的亏欠和因亏欠生出的自责,读来让人叹息。诗分三节,第一节实写生活,当年的新娘如今做了奶奶,可是生活并没有按愿望中的美好展开,三个儿子有两个意外死亡,活着的一个为生活奔波在外,把更小的孩子们留给老妇人照料。第二、三节把情感焦点拉回老妇人做新娘的当天,“我”主动去承担这生活令人不满的原因:“当年接亲队伍里/年纪最小的我/除了负责磕头、牵马/还负责偷个碗/当送亲的队伍/在茫茫雪地休息/我怯生生将偷来的瓷碗/递给他们验收/他们把碗传递着查看/最后满意地说/没有一点儿瑕疵/这会是一段/美满幸福的婚姻//主人家有好几种碗/每次见到她/我不止一次想/当年为什么不偷/那个镶边的银碗呢?”
全诗在长时段的生命时间里构成一种强烈对比。当年美丽的新娘如今成为饱经沧桑的奶奶,命运却没有因为她的努力而给她多一些眷顾,留给她的不是颐养天年,而是依然艰辛的生活。“偷碗”是普米族婚姻习俗的组成部分,男方家通常会委托接亲队伍中某个小孩来完成这个任务。所谓“偷”,其实是对美好生活的寄托和祝福,被偷的碗因此也成为美满生活的象征和祝愿。于是,当现实中新娘(奶奶)的生活没有按愿望实现时,当年负责偷碗的“我”便无限自责,多么希望当年偷的不是瓷碗,而是那个镶边的银碗——银碗里也许会盛满另一种幸福人生。瓷碗和银碗在这里成为现实和理想的隐喻。这首诗中,悲伤悔恨的情感和美好的人性光辉相互交织,给人繁复的审美体验。
对根本性问题的执着探寻
鲁若迪基诗歌的魅力得益于他对一些宇宙间根本性问题的执着的诗性思考。这类思考让他的某些诗歌获得了大地般深厚的品质。
时间是人的根本性问题之一。小凉山的人文环境,让鲁若迪基多了一份从现代社会的繁忙中抽身出来,沉浸于时间与生命各种自然事项中的可能。于是,我们发现,鲁若迪基写得最好的那些诗,几乎都是从那种世俗的、为我们习惯了的、流动不息的时间长河中打捞出来的。这些诗为我们提供了停下脚步、静下心来,细细体验生命的可能,甚至成为我们窥视那永远也看不见的时间本身的窗口。比如《无法吹散的伤悲》:“日子的尾巴/拂不尽所有的尘埃/总有一些/落在记忆的沟壑/屋檐下的父母/越来越矮了/想到他们最终/将矮于泥土/大风也无法吹散/我内心的伤悲。”小诗只有十行,在平静的口语化叙述中,紧紧抓住屋檐、尘埃、大风、泥土这些表现力极强的意象,写出在川流不息的时间河流里的人的宿命。即使是我们深爱着的、最不愿意放弃的父母,也无法因为我们执着的爱而逃脱命运。这首小诗把人的时间的有限性放在浓浓的亲情中书写,产生了催人泪下的审美效果。
《一群羊走过县城》是一首通过死亡来反思习以为常的人类行为的诗歌,也是鲁若迪基的代表作之一。在面对日常所见的羊群被吆喝着走过县城这一情景时,鲁若迪基有意保持一种克制,让诗歌在冷静的叙事中产生让读者停下脚步反思自我的力量:“一群羊被吆喝着/走过县城/所有的车辆慢下来/甚至停下来/让它们走过/羊不时看看四周/再警惕地迈动步子/似乎在高楼大厦后面/隐藏着比狼更可怕的动物/它们在阳光照耀下/小心翼翼地走向屠场。”羊群最应该出现在山野田间,但现在它们被吆喝着走过县城,诗人抓住了这个充满张力的生活场景。“阳光照耀”与“走向屠场”,多么不协调的场景和事件呀,突然的死亡就这样在灿烂阳光下降临。鲁若迪基把现实生活中弱者的生存命运、人类行为的残酷性、人类文化中值得重新审视的方面,都做了呈现和思考,给读者以警醒和启示。
鲁若迪基用真诚的语言和质朴的形式,表达了对生命和生活的关爱和崇敬。爱的情怀和健康的生命意识,让他的诗歌生长出宽广的天地和向上的力量。今天,在鲁若迪基的影响下,小凉山腹地的宁蒗彝族自治县出现了超过百人的诗歌写作者。这群被称为“小凉山诗人群”的诗人,正用他们的诗歌书写着新时代边疆儿女奋进的情感和故事。他们的诗,已经成为少数民族聚居的滇西北高原上靓丽的文化底色和重要的文化事件,构成一道看得见的文化风景。他们诗歌中蕴含的深情大爱和对美好生活的执着追求,正为地方新发展注入不竭精神动能。
(作者系云南师范大学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