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原创好书出版论

车水马龙的东二环边上，接力出版社的北京中心坐落在美惠大厦中。虽然坐拥繁华，却不会浮云遮眼——跳出窠臼、勇于创新，这是接力出版社的气质。

从率先将成人畅销书理念移植到少儿出版领域，率先孵化图画书板块以及后来的少儿人文科普图书板块——“少儿万有经典文库”，到率先战略合作网络销售平台，率先呼吁对接社群营销，率先发现“在哪里交集，就在哪里销售”的新媒体营销秘密，在出版人白冰和他的战友黄俭的带领下，接力出版社一直勇立中国少儿出版的潮头。长胜者何所恃？这需要有通观大局的智慧，永不停止的创新，从不懈怠的勇气，合作共赢的胸怀，更需要始终秉持自己“价值出版”“与时俱行”的战略和理念，不曾动摇。

多国均有对本国出版业进行保护的措施，然而我国在这一方面尚有不足，亟需立法以改善现状。现在出版业已将陷入困境，增长也变得艰难。长期下去，整个出版业将面临灭顶之灾。

中华读书报：“少儿万有经典文库”确实是一套有气魄、有想法的科普书系。书系定位如下：遴选全球对人类社会进程具有重大影响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经典著作，邀请各研究领域颇有建树和极具影响力的专家、学者、教授，参照少年儿童的阅读特点和接受习惯，将其编写为适合他们阅读的少儿版，佐以数百幅生动活泼的手绘插图，让这些启迪过万千读者的经典著作成为让儿童走进经典的优质读本。

可能所有的文化人、出版人回望“万有”这两个字，都会涌起诸多记忆和情感。上世纪30年代，由现代出版家王云五先生策划的“万有文库”，可谓是20世纪上半叶最有影响的大型现代丛书，包罗中国历代经典，“为个人或家庭建立图书馆”。90年后的今天，接力出版社以“少儿万有经典文库”向经典致敬，而且更有气魄，是囊括国内外、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所有经典，而且还不是翻译，而是由学者为小读者们解读和普及传世经典。基于什么样的背景或机缘，你策划了这个选题，当时有没有考虑成本，或者其他方面的因素？

白冰：“少儿万有经典文库”的整体策划是从一本书开始的。

2003年时，《哈利·波特》系列畅销，“鸡皮疙瘩”系列畅销，欧美的奇幻儿童小说风行中国。那时的科普图书也有畅销书，《万物简史》的英文版在欧美市场就很有影响力。

当时，我们的编辑陈邕在浏览网页时，敏锐发现了《万物简史》这本书的选题价值。此后，我们迅速组织了选题论证会，进一步探讨和确认这一选题的可行性。《万物简史》采用了散文随笔的写作手法，以轻松、有趣和富有诗意的方式，梳理了人类科技发展的历史。这种写法既让人感受到历史的厚重，又让人清晰领略到科技发展的脉络；可以说既有学术价值，又具可读性。陈邕也因此成为了名编辑，因为这本书不但市场反响好，成为了畅销书，还获得了很多奖项。

经过我们的努力，在国内，《万物简史》的成人版已经发行39万册，加上儿童彩绘版，就达到了百万册。这给了我们一个启发，对于经典的科普著作，读者是有刚需的；因为它有价值，所以能够受到市场的欢迎，孩子的喜爱。

中华读书报：《万物简史》围绕某一专题进行系统讲述的撰述方式，也是对新世纪少儿科普出版的重要补充。新世纪以来，流行的是上少社品牌科普读物——“十万个为什么”系列引导形成的集成式、知识点型的少儿科普。

白冰：是的，《万物简史》的系统性很强，是具学术性的科普著作。我们觉得这类书应该继续出版下去。此时，接力社的另一位编辑胡金环参加了苗德岁先生关于物种起源的讲座，她觉得这个讲座非常有意思，不仅内容丰富，而且极富趣味性。在国家图书馆聆听这场讲座后，她想把《物种起源》和苗先生的讲义整理成一本书。之后我们在进行选题论证时，认为这本书可以做成《物种起源》的少儿彩绘版，就像之前《万物简史》少儿彩绘版一样。

《物种起源》少儿彩绘版出版以后也大受欢迎，不但销量好，社会各界评价也很高，荣获了第十届文津图书奖、第四届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优秀科普作品奖金奖等十几个奖项。到目前为止，总销量达到35万册。

随着《万物简史》《物种起源》少儿彩绘版出版后的大受欢迎，我们受到了启发，思考是否能策划一套系列书，遴选对人类文明发展史产生过重大影响的经典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名著，并邀请该领域的专家学者，以适合少年儿童阅读水平的表述，为孩子们重新撰写介绍这些专著——介绍原著作者和基本内容，辅以彩图、图表等形式，形成图文并茂的少儿彩绘版。

在考虑这套系列书籍的命名时，我们想到了你刚才所提到的王云五先生的“万有文库”；我们要向王云五先生学习，把书系名定为“少儿万有经典文库”。“少儿”一词，是强调读者的定位是少年儿童；“万有”，则要体现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等各个学科，比如哲学、经济学、化学、数学、历史学、文化学、植物学，还有科学社会主义，等等；“经典”，是指那些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起过重大作用，至今仍对现代社会产生深远影响的著作。

这些作为人类精神谱系和知识文化发展中的基石的图书，不仅只有国外的著作，也有国内的，也包含我们要向外传递的中国文化内核。让孩子们从小就走进经典，让我们的经典照耀孩子的童年。接力出版社现在已经出版了《国富论》《山海经》《本草纲目》《天工开物》《几何原本》等14部作品的少儿彩绘版，这14部作品目前发行量近100万册。

在科学社会主义经典普及方面，我们出版了《资本论》《共产党宣言》的少儿彩绘版。在出版之前的专家研讨会上，有专家和领导对于孩子能否读懂《资本论》提出了忧虑。我们去学校做过实地市场调研，收集到了很多孩子写的《资本论》读书笔记和思维导图，在会上展示后，消解了这些忧虑。

中华读书报：过往，部分论者只是将《资本论》看作一部单纯的政治经济学著作；但《资本论》中观照和把握复杂社会的方式方法、社会有机体的系统建构等，是可以和我们的生活实际结合在一起的。孩子对身边的生活也是感兴趣的。

白冰：我的一位公务员朋友曾告诉我，他上大学时读过《资本论》，但未能理解其中的深意；而接力社的这本《资本论》他却读懂了。这充分说明了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经典普及的重要性和特殊意义，这会让更多的人走进经典，让更多的人读懂经典。

中华读书报：“少儿万有经典文库”的特殊价值还在于，由于少儿科普图书本身所具有的科学性和儿童阅读接受的特点，讲述方式的创新是很重要的。知名少儿科普品牌“十万个为什么”是一种创新，即以问答的趣味表达，串联起包罗万象的网状知识点；“少儿万有经典文库”则开辟了另外一条路：以学科的发展脉络，其知识点之间的联系、递进关系，形成一个个树枝式的学科科普。学科的缘起、演变，学科本身的发展及逻辑关系，能在“少儿万有经典文库”中看到。

白冰：当初出版这本书，我们还有个想法。我认为阅读是分层次和种类的：第一个层次是兴趣阅读，比如我们小时候读的书，觉得很好玩，这是兴趣阅读；第二个层次是学习型阅读，我们上学时，要学习方方面面的知识，基于学习目的来选择阅读。而更高层次的阅读是心灵层面的阅读。它不仅是好奇、兴趣或寻求知识，还包括心灵抚慰，为我们的灵魂找到一个休憩之所，一个安放之地。其中还有我们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对真理的追求。所以实际上，阅读可以分为两大类：轻阅读（浅阅读）和深阅读（经典阅读）。

对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的形成和观念的培养，真正起重要作用的还是经典阅读。所以我们为孩子提供这样一套“少儿万有经典文库”，以帮助孩子探索真理，培养他们的科学求索精神；让孩子从小认识经典，知道经典，爱上经典，长大后去阅读经典原著。

中华读书报：时至今日，我们仍在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观念文化，即古代的意识形态、伦理准则、价值判断、人生理念等。而这种观念文化的主要载体，便是书籍。所以，阅读是可以构建一个人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的。而少年儿童时期，是价值观念构建的起始时期。

我相信，出版这样一套“少儿万有经典文库”，是很多出版机构的梦想。但或者因为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较大；或者因为这套书的前景不是非常明朗，因为十多年前，儿童文学势头正猛，占据了 少儿图 书市场的40%，而科普图书正处于一个较为边缘的状态；又或者因为这套书做起来还是相当有难度，难在选目，更难在寻找作者。作者不仅需要对某一学科、某一领域有系统深入的研究，还需要懂得少儿阅读心理，还是很有挑战性的。那么，在决定推出这套文库的时候，接力出版社是如何考虑这套丛书的出版价值、出版成本、出版前景以及可操作性的呢？ 接力出版社是如何考虑自己相关的出版能力的？

白冰：这个问题很专业。出版这样一套大系列的书，确实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以及长期的宣传，以便让更多的读者知晓。但我们始终有一个理念：接力出版社多年来出版了很多深受读者喜爱的好书，是因为我们始终坚持价值出版的理念。我们坚信好书因为有文化价值、艺术价值和实用价值，因而必然具有市场价值。但是反过来则未必，卖得好的书，有市场价值，但是不一定有文化价值、艺术价值和实用价值。也就是我们说的，“好书有好命，好书有好报”。

所以我们一直坚持价值出版，出好书才是出版制胜的关键。近三年来，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接力出版社依然保持住了基本盘，甚至前两年还有增长，这是因为重印书占了我们一般图书全年码洋和利润的85%，剩下15%是新书。如此，好书帮助我们形成了良好的市场运营状态，或者说好书给我们带来了好报，让我们顺利度过最艰难的时期。这就是坚持价值出版的回报。

中华读书报：这个观点对于目前的出版行业很有启发。现在部分出版机构为了扩大在短视频直播渠道的销售规模，应渠道方的要求去定制图书，但这种做法很多时候往往都是“一锤子”买卖，后继无力，也降低了出版的品质。

白冰：我们少儿出版如何走出这种困境，只能从选题这个“根”上抓。如果书好，受市场欢迎，那么就不需要去跪求网红达人给你带货低价倾销；有好书，就不需要疲于奔命制作新书，使得整个编辑和营销队伍疲惫不堪。所以一定要坚持价值出版，反对“品质不够，码洋来凑”的“书海战术”“人海战术”。

做出版，做的就是内容价值，能够横向流行、纵向传播，出版可以传世的好书。如果有这样的好书，出版社就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还有少儿出版社中的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二十一世纪出版社、接力出版社、明天出版社，以及上海的少年儿童出版社，都有很多看家好书。树立“好书有好命，好书有好报”的认知，不仅仅针对编辑层面，对于出版机构和整个出版行业也很重要。

中华读书报：近年来，短视频直播电商借助社交平台中的流量快速扩张；而新的图书销售模式冲击并取代其他销售模式的最重要手段就是——低价低折，或者高价向平台购买流量，才能在平台的万千图书 中露出。能够高价购买流量的前提，还是低价低折。有版权成本的精品图书，几乎无力向平台购买流量。2025年第一季度、第二季度，中国少儿零售图书市场的整体折扣仅为3.5折（包括地面店、平台电商等）。目前来看，短视频直播对于书业而言，是很重要和主流的销售渠道，低折对销量起到推动作用，但也成为行业难以解决的痛点。

白冰：国内图书零售市场上，2023年，短视频平台上的图书销售增长了70%。但是我一直认为这对于出版业而言，未必是好事，因为实体书店和传统电商平台的销售在下降。抖音、直播平台上图书销售的增长并不是增量，而是存量的转移。而且抖音、直播平台的图书销售价格更低、与出版社的结算折扣更低，造成了出版界整体利润的下降。

根据开卷的数据统计，2023年，中国整个零售图书市场的销售实洋下降了7.62%。这一数据显示，出版业的利润和销售收入正在下降，销售实洋和销售收入的下降侵蚀了出版社原本微薄的利润，这对出版业来说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长此以往，中国的出版行业如何发展？ 如何打造文化强国、出版强国？

中华读书报：有版权费用支出的原创少儿图书精品，因无法承担三、四折的低折扣，慢慢淡出短视频直播电商渠道。又因短视频直播电商已经成为少儿图书的重要销售渠道，导致近年来少儿图书畅销榜上排行前列的图书，大多为“漫画”“爆笑”等版权模糊的拼攒之作。因为无形的智力、创造性的成本完全无法充分体现，“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已经在图书市场中出现。

近年来，行业提倡“高质量发展”，倡导“精品出版”，许多出版社都在减少新书数量，精耕细作于原创精品图书项目 中。可惜，大量的原创精品图书因无法承受短直渠道的折扣索要或流量购买索要，市场份额被诸多名不见经传的民营出版公司挤占；大平台、大流量主播垄断市场，决定销售，定制化生产反噬内容端微薄利润。新渠道掠夺性定价对线下实体平台冲击太大，传统渠道日益萎缩、销售减少、退货增加、账期延长，作为文化地标的实体书店纷纷倒闭退市，反过来又让出版方对电商的依赖度更高，更难有话语权。

白冰：现在不仅优质图书在遭受低价倾销的冲击，还出现了一批所谓的“武汉书”和“模仿书”。这些“模仿书”往往观察畅销书的模式，仅对内文进行少量修改，更换封面和书名，以相似的方式吸引读者。然而，这种做法导致真正的优质图书在市场上受到排挤，难以获得应有的关注和销售机会。

此外，抖音、直播平台等新媒体的低价销售策略也对市场数据的统计带来了混乱。由于这些平台上的图书销售价格极低，导致畅销书排行榜和经营数据统计严重失真，对整个出版产业和出版行业造成了误导。为了应对这一问题，开卷数据已经做出调整，例如从统计码洋转变为统计实洋，并正在研究如何排除那些通过低价倾销产生的脉冲式畅销书。

解决短视频渠道的低价倾销问题，不仅需要出版社的团结合作，更需要通过立法和制度建设来规范市场行为。德国、法国、日本的经验表明，通过集体合约制和固定价格销售等法律措施，可以有效保护出版业的利益和正常市场秩序。

中国也应该立法，将图书出版行业从反垄断法中剥离出来，并给予豁免权。这是因为图书与其他快消品不同，它关系到国家的阅读质量和国民素质，也是国家教育文化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能简单地将图书视为快消品来对待。

多国均有对本国出版业进行保护的措施，然而我国在这一方面尚有不足，亟需立法以改善现状。现在出版业已将陷入困境，增长也变得艰难。长期下去，整个出版产业将面临灭顶之灾。

中华读书报：能在残酷的价格战中生存下来的，大约只有两种图书，其一是低成本的品种，比如没有版权费用支出的图书——公版书、拼攒之作；其二则是能以大印量摊平固定成本的畅销书。这就促使出版社在选题开发上愈发保守，倾向于将所有资源集中在畅销书上，也愈发丧失开发新人新作的意愿。这其中，人文社科学术等门槛相对较高、受众相对较小的图书越发失去生存空间，根本没有可能在分秒如金的直播中出现。长此以往，图书价值的多元性将逐步丧失，尤其是丧失人类精神生产、智性思考当中最珍贵的一部分。

白冰：“少儿万有经典文库”的原著就是对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书。它们的学术价值、文化价值与艺术价值并存。“好书有好命，好书有好报”，如前所言，只要坚持价值出版，这些好书会有很好的市场预期。

第二，这套书具有特殊的价值，可以帮助孩子们走进经典，让经典照亮他们的童年。孩子们直接阅读经典原著，可能会因为学术性太强而感到难以理解或缺乏兴趣，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故事和图表的形式，将经典的内容呈现给他们，让他们更容易理解和接受。因此，“少儿万有经典文库”为少年儿童提供了一套独特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经典读本。

其三，我们还考虑到，一个出版社应该有短线产品、中线产品和长线产品。短线产品即畅销书，这些书籍经过快速编校出版后，能够迅速产生经济效益；中线产品和长线产品则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物力，长期孕育和孵化，慢慢培育出有价值的书。

“少儿万有经典文库”是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来慢慢推广、孵化、培育的一个大图书品牌，或者说是长线产品。只要我们把它做出来了，它就会不断再版重印，读者覆盖面会越来越广，影响更多的少年儿童读者，不但实现横向传播，还可以纵向流传下去。我们乐观地认为，如果这套书出到100本，接力出版社就为每一个家庭提供了一个包含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经典的少儿图书馆。“少儿万有经典文库”放在家里，不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可以读，爸爸妈妈也可以读，孩子更可以读。

从上述角度出发，我们觉得这种人力物力的投入是值得的，并相信将来会得到很好的社会回报与市场回报。事实也证明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只要坚持价值出版，出版者不但可以满足市场需求，还可以创造市场需求。

当大家都认为儿童文学销量好的时候，我们通过出版一两本科普书试水后，策划了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经典精品系列，做出了“少儿万有经典文库”，我们就引领了科普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