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5年第8期|邹贤中:流动与静止
女骁骑校
上车,收侧支架,双脚撑地。拧钥匙、打火,轻微的震感从车身传来。暖机的间隙,黄悠悠戴口罩、戴头盔、扣下巴扣带,再放头盔挡风镜片,调整后视镜,戴手套。这是摩托车店老板告诉她的,用这三十秒的黄金时间,让发动机初步暖机,避免冷机高速运转。目视前方,凭手感微带油门,摩托车缓缓向前。加大油门开度,车随之提速,两侧的风景加速后退,她连人带车如一尾鱼进入了车流的海洋。微风、阳光、自由,一起向她扑来,她感受到了摩旅骑士“人车合一”的畅快,心随之在广阔天地之间翱翔。
黄悠悠的摩旅是突如其来的壮举。说是“壮举”,是因为摩旅的女骑手较为罕见,且她是单人单骑走天涯;说是“突如其来”,是因为四天前她还在熬通宵加班。她是家中的独女,在写作上小有天赋,经人介绍做了文员。工作单调而烦琐,最重要的是成长空间受限,坐办公室多年,曾经文思如泉涌的她如今枯坐半天,也写不出几行文字,勉强成文也像冬日干枯的草。如果不及时做切割,自己在写作上的灵气迟早会被消磨殆尽。摩旅的想法就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她火速辞职,在三天时间里完成了买车、上牌、买保险、查攻略、收拾行李的全部准备工作。身边人都觉得她疯了。出发那天,母亲哭着说女孩子不该这样冒险,她留下一句母亲无法理解的话:“我不是去冒险,我是去寻找自己。”
现在,她已经在从柳州去往拉萨的路上。初夏的柳州,人如果凝滞不动,会有微微的热意,骑行时的强制风冷给黄悠悠带来极致的凉爽感。风打在防晒服上,有丝绸滑过肌肤的舒适感。她将在四小时后进入桂林,想起课本中的名篇《桂林山水甲天下》,于是骑行到阳朔。此后,打卡所经城市的重要景点,成为她摩旅路上的重要一环。
离开阳朔,黄悠悠到贵阳、成都,走318川藏线,经康定、理塘、巴塘,到了芒康。在这里,她遭遇了出行以来的最大挑战,极端天气超出了她的认知。新大洲本田NS150GX摩托车在东达山爬升时,横风来了,吹得车身摇摆不定。黄悠悠膝盖外展,以蟹行姿势前行,对抗横风对行车的影响。雪开始降临,砸在头盔的挡风镜片上,很快连成白色幕布。黄悠悠右手稳住油门,左手迅速上扬,将挡风镜片推上去,以免阻碍视线。雪在风的裹挟下有了重量,口罩护住了脸部,毫无保护的眼睛被打得生疼。风像锋利的刀片,似乎能把肌肤割裂。后视镜里,身后的云层突然变灰,轮胎碾过的沥青路瞬间覆上薄冰。行车二十分钟后,彻骨的寒意似乎要把她冻僵。她果断停车,把尾箱的两件毛衣、一件大衣穿上,依然挡不住严寒,又把雨衣套在身上,寒意依然丝丝入扣。她知道不能停留,启动摩托车继续爬升。雪一直下,能见度已降至五十米,天地之间,一片苍茫,道路积雪的厚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轮胎碾过东达山垭口最后一个弯道时,表盘显示海拔五千一百三十米。翻越垭口后,有一段长约三十公里的下坡路。摩托车的平衡性远低于汽车,冰雪路面轮胎打滑概率激增,路侧多为千米深崖,失控后自救可能性几乎为零,没有携带防滑链的她不敢贸然下山,只得把摩托车靠边停放。
六件衣服裹在身上,仍像一张薄纸。从夏入冬,只在瞬间。摩托车的坐桶里,黄悠悠备有两瓶三升装的纯净水和三天的干粮,尾箱还有两瓶92号汽油,都是关键时刻的救命物资。她拿出一个面包,手指僵得几乎掰不开,牙齿磕在冻硬的面包上发出脆响。天黑时,雪还没停。她没有帐篷和睡袋,原本的想法很简单,饿了就找地方吃饭,天色晚了就找地方投宿。
摩托车只剩半箱油,怠速状态下油耗显著升高,半箱油在两小时后会耗尽。两瓶备用油是最后的筹码,她不敢轻易启动摩托车。晚上十二点时,她冷得不行,如果不采取措施,她相信自己熬不到天明。黄悠悠启动了摩托车,以怠速运行。她将手贴上去,排气管腾起的热气让她差点哭出来。一小时后,她关掉引擎。黑暗冰冷重新吞没体温,她焦躁地在垭口来回走动。第二次发动摩托车,她把面包抵在排气管上,焦煳味混着汽油味钻进鼻腔。第三次发动时,油箱警报响了。她把第一瓶备用油倒进油箱,期待黎明的到来。
天亮了,雪停了,却未融化。上午十点,三辆安装了防滑链的摩托车来到了垭口,那是两男一女的专业骑士,他们问黄悠悠是否需要帮忙。她知道,自己获救了。铝制链条卡进轮胎凹槽时,发出咯吱的声响。装好链条,重新上路。她跟在专业骑士后面,打开双闪灯,将车速压下。摩托车后视镜结了巴掌大的冰坨,像一副水晶耳环。头盔、挡风镜片和雨衣上的雪开始融化,顺着雨衣滴滴答答往下渗透。上午十一点多,她看到了道班房的轮廓,铁皮屋顶积着尚未融化的雪,屋檐下挂着冰凌。
随后,她前往拉萨,走完三千六百五十公里的路程。如果是摩旅达人,一个星期就到了,她硬是走了二十一天,这是她“行稳致远”的准则:不闯禁摩区,不非法改装,不危险驾驶。离开拉萨,她又独自前往新疆,遭遇过传动皮带断裂、远距离行车找不到加油站的困境。在独库公路上,她穿越雪山、草原与峡谷,感受“一日四季”的极致气候与景观。
九月,黄悠悠回到柳州,迎接她的是灼灼阳光。之前从未出过广西的她单人单骑行程万里,记忆里渐远的不仅是风景,还有旧我。万里行程,成为她理解世界的钥匙,这是坐在办公室里无法获得的生命体验。灵感喷薄而出,她有了极大的书写欲望,创作方向想好了,就写一路见闻和所思所想。她还想出书,书名就叫《女骁骑校》。写作、出书,不仅仅是为了记录,还是重新定义“活着”的意义。书的封面也想好了,不是英姿飒爽的摆拍,而是她在东达山垭口流泪的剪影——当一个人亲眼见过世界的广阔,不必刻意伟大,也不能假装渺小。
孤骑浪客
才转过一个弯,张野就看见前方二十米处有一辆大货车正在缓慢前行,路的剩余宽度不足一米。刹车,减速,快速行走在砂石路上的后轮突然侧移,车身倾斜。摩托车打滑了。张野知道,怒江七十二拐坡陡路险,人称“九十九道回头弯”。其实远不止七十二个弯,有人统计过,有一百三十多个弯。
轮胎碾过路面的碎石,石子被轮胎碾压激射而出。张野右手下意识撑地,手套与砂石摩擦,摩托车继续向前滑行。他躺在地上,上方是高远的天空,天蓝得近乎妖异。过了好一会儿,他坐起来,发现右腿骑行裤被磨破了,膝盖渗出的血把灰白色的护具染红。痛感是会延时的,此时,他感到了痛。前方的大货车,早已不见了。
试图扶车时,张野发现摩托车的排气管刮出了深深的凹痕,右把手变形,右侧后视镜玻璃裂成三块。油箱右侧凹陷,汽油从加油口边缘渗出。他面向摩托车,左手托着护杠,右手托着油箱,心中默念:“一二三,发力。”车身上抬,最终无力放下。在这个海拔三千五百多米的地方,人的负重能力只有平时的百分之六十。他歇口气,继续。这次他选择背对摩托车。屈膝,下蹲,双手后翻,托住摩托车,用手与背共同的力量将车身往后顶。背上似乎有一座沉重的山岳,能把他的脊梁骨压断。车身一点一点地抬高,眼见成功在望,却还是功亏一篑。歇息,思考,要不取下边箱再试一次?就在这时,远处有藏民骑着摩托车过来,车后绑着青稞秸秆。那人停下车,用生硬的汉语问他要不要帮忙。
藏民家是两层的石砌房子,底层拴着两头牦牛。藏民让张野住二楼。察看伤势发现,右膝擦伤有三指宽,左肩瘀青,呈紫红色,手腕转动时会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晚餐是在一楼吃的,青稞面,酥油茶。厨房的火塘里,大火熊熊。晚上,张野睡在靠窗的卡垫上,月光透过玻璃照在他伤口的绷带上。窗外,山风穿过怒江峡谷,不时听见落石滚下山坡的闷响。
三天后,张野的伤势好了大半,已经可以正常行动,他去看修好的摩托车。藏民的儿子用钢钳校直了把手,新换的后视镜是从旧拖拉机上拆下来的,镜面有道斜斜的裂纹。排气管漏气处用铁丝缠了几圈。启动摩托车,发动机有杂音。摩托车只恢复了正常的行驶功能,继续摩旅,还得找一家专业维修店。他给了藏民两千块钱,藏民用生硬的汉语推辞。他不喜劝,将现金悄悄地放在卡垫上,离开后,才短信告知藏民。
一九九七年出生的张野人如其名,身上有一股子野性。他高中毕业就出来了,在培训学校学的编程,硬是学出了名堂。程序员的工作日夜颠倒,加班加点是常态,但收入还可以。二十三岁生日那天,他目睹同事晕厥住进重症加强护理病房。送同事到医院后,他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色发白。等待的间隙,他打开微信,研发部经理在群里@全体成员催交季度目标和任务。主治医生跟他分析同事的病情:“长期过劳,容易导致心脏瓣膜撕裂。”他听后默然无语,自己的身体何尝不是一个未爆的定时炸弹?他内心深受震动,毅然卖掉买了不到两年的房子,随后辞职开启摩旅。
一箱一包装载了张野的全部生活。第一次摩旅,他就深入藏北羌塘、滇西独龙江、雪山、草原等无人区,一路上,经历了沙漠从金黄到血红的光影变幻,雪山融水在头盔上冻结又蒸发。除了极端天气,张野还要面对高海拔缺氧和复杂路况,炮弹坑、碎石路是部分山区的常态。高中学历能学好编程的人,脑瓜子自然灵活,张野有自己的挣钱方式,不仅拍摄荒野延时摄影作品售卖给纪录片团队,还会制作骑行Vlog(视频日志),重点突出小众路线与人文故事,吸引粉丝打赏,获得平台分成,年收入约二十万元。离开藏民家,他到了山南,在微信上收到了旧友的婚礼电子请柬,对方附言:“野子,该停停了。”他没有回消息,骑行两百公里到定日县,在珠峰脚下拍星空视频作为贺礼,并且转过去一千块钱。旧友没收钱,但对他的特殊礼物表示了感谢。
摩托车成了张野的大玩具,听着它的引擎声,一路前行,很快乐。路上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或事,这是摩旅的独有体验。一次,他骑车去内蒙古,刚到乌兰察布大草原,就遇到了暴雨。一个牧民看见他,热情地邀请他到家中避雨。在蒙古包里,他品尝了热腾腾的奶茶和手抓肉,听牧民讲草原上的故事。雨停,张野走出蒙古包,看着广袤的草原,他心里充满了感慨,生命是如此让人感动。
张野给粉丝展示的都是光彩照人的一面,风、阳光、自由。防潮垫上的霉斑、露营留下的风湿病、长期骑行反复发作的腰椎病,都是粉丝看不到的另一面。他在社交媒体展现着动态生活,在现实生活中却静默无言。长时间孤独骑行,他感觉自己的语言系统似乎退化了,以前他会谈海德格尔,现在却喜欢说“牛逼”“绝了”这些词。以前他喜欢看书,摩托车上有《存在与时间》《时间简史》这些书;现在,随身携带的只有一本《摩托车维修技术》,那是骑行的需要。
父亲的第十七个催婚电话是他在摩旅第四年时接到的。那天,他到了江西的武功山。摩托车停在山脚,他徒步上山,晚上在山顶木质栈道上露营。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水。放眼望去,周边的草甸呈墨绿色,宁静美丽。父亲和他聊了一阵,母亲抢过电话说:“野子,咱隔壁的大刘和你一样大,都生娃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也去相个亲。”他答非所问:“我昨天给您打的五千块钱收到了吗?”他每个月都会给父母转五千块钱,以回报养育之恩,也借此转移话题,让自己心安。张野的朋友们大多早婚,十八九岁订婚,二十出头就当父母。他是例外,因工作常加班到深夜,恋爱计划搁置,辞职摩旅后更无心此事。随着朋友陆续结婚生子,聚会时话题转向学区房和育儿经,他渐渐不再参与,因无共同语言,便只剩沉默。
挂断电话,张野在一地的月光下走来走去,似乎要把月光踩碎。摩旅带给他自由,却也留下挥之不去的孤独。朋友圈里,昔日朋友晒着柴米油盐的日常,其中一张照片触动了他:灯光之下,朋友一家一边吃晚餐,一边闲谈,场面温馨。难道这就是汪曾祺所说的“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吗?他产生了一丝向往。月光下,他勾勒出计划:先花三年时间,沿北纬三十度线横穿亚欧大陆,用两千张照片拼出中国版图办摄影展,再回归世俗生活。算算时间,完成这些后他也不过三十岁——对男人来说,不算早,但绝不晚。
银发骑士
才出太原市区,杨长发就知道自己错了。一是六十三岁的他在体力上与年轻人有难以弥补的差距;二是为了省钱,他没有买大排量新车,而是骑平时代步的小排量摩托车。还在市区时,人多、红绿灯多,年轻骑友们也走不快,杨长发一直稳稳地跟着他们;出市区,入山区,杨长发与队友们走散了。
有互联网和智能手机加持,走散了也不怕,骑士们相约在壶口瀑布等杨长发。陕西延安跟山西临汾隔着数百米宽的黄河河段,那里有著名的黄河壶口瀑布旅游区,为两地共同拥有。杨长发看到了雄伟的壶口瀑布,上游宽阔的河面上,滔滔黄水进入壶口时瞬间收缩,巨大的水量倾泻而下,激流澎湃,浊浪翻滚,狂涛怒吼,声震数里。不过杨长发后来还是和大家走散了,速度的差距明摆在那里,后面还有数千公里的距离,老让大家等自己也不是个事,他决定单独行动。年轻骑士们见他信誓旦旦表示没事,也就放心离去,他们的“分手地”是宁夏吴忠。
银发是杨长发的标志。他在国企待了一辈子,在后勤科长的位置上退休。他责任意识很重,读书、工作、成家、立业,就这么中规中矩、按部就班地过了大半辈子。退休后,工作职责已经完成,儿子也成家了,他想为自己活一把。有了这样的“觉醒”,他开始与太原摩友跑短途,将晋祠博物馆、太原古县城、店头古堡等景点跑了个遍。一路跑下来,他才知道生活的城市这么美,要是去全国跑跑,不知道得有多震撼。老伴对杨长发的骑行不是很支持,理由是不安全。骑摩托车是“肉包铁”,何况是远距离骑行。但杨长发还是出发了,目标是青海湖。他敢跑长途还有一个原因——一起跑摩旅的年轻人没有嫌弃他,他们成了忘年交。
除了银发,杨长发还有一个特征——带了一条狗,那是在六盘山区捡到的。那天他在路边吃饭,看到一条脏兮兮的小土狗,怯怯地看着自己。他给小狗扔了一块骨头,却被旁边的大狗抢走,小狗呜呜地叫唤。杨长发捡起一块石头,把大狗吓跑了。他又扔了骨头,小狗扑上来,用两条前腿抱着骨头啃。杨长发吃完饭,上车,打火,正要走,听见身后有狗叫声。他不想带上小狗,可小狗一直跟着他的摩托车跑,一颠一颠的样子,有些可爱,又有些可怜。想必小狗在流浪路上,遇到的都是风雨,第一次遇到杨长发这样的好人,就认了这个主。他没想到扔一块骨头会带来一个“累赘”,他加速,将小狗甩了。可心中不踏实,总感觉背后有若有若无的犬吠声。
杨长发心软了,停下来,心想,就等二十分钟。在第十九分钟的时候,小狗出现在视野里,它在距离杨长发五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待他召唤,小狗摇着尾巴过来了。杨长发把小狗抱起来,放在踏板上。
高原反应是在进入西宁后出现的,杨长发感觉头有些痛。摩托车的油表指针指向红色警示线时,他开车进加油站。远远地,加油员就向他招手,指引他将车开到一块空地上。熄火,停车,他觉得头更痛了。拧油箱盖时,他的手抖了几次。他以为是年龄大加上长途行车疲劳所致。加油员是一个藏族姑娘,她提着一个铝制油壶。手腕倾斜,92号汽油从壶嘴流出。这样的情景让杨长发回忆起了久远的孩提时代,小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给摩托车加油的。油加好了,他盖好油箱盖,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像有人拿改锥往里拧。他这才意识到是高原反应。
住进旅舍,杨长发服了两片从药店买来的对乙酰氨基酚片,然后躺在床上。头痛欲裂,他又服了一片艾司唑仑片,才凝聚了些许睡意。凌晨三点,他醒了,有些闷,爬起来开窗。月光下,摩托车还停在院落里,左后视镜上缠着的红绸布分外显眼。风吹过来,绸布轻摆。倒是房间里的小狗呼呼大睡,完全没有受到高反影响。
休息两天,症状有所缓解,杨长发继续上路。
摩托车向着日月山攀爬,125cc摩托车排气管喷出几缕淡灰色的尾气,车速逐渐下降,一辆辆货车闪着超车灯从他左侧疾驰而过。他加大节气门开度,发动机发出断断续续的闷响,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仪表盘上的故障灯没亮,但车速还在往下掉。海拔表显示当前高度三千五百米,比昨天通过的西宁城区高出一千三百米,他知道是遇上了小排量车在高原上动力衰减的问题。又有人追上来了,是一辆大排量摩托车。一路上他遇到过不少摩旅骑士。以前他以为这是一个很小的群体,现在才知道摩旅的骑士不少。男人发出善意的提醒:“大叔,稳住油门。”在休息时,男人帮他检查空气滤清器。拆开的滤芯上,沾着一路走来的灰尘,手指一弹,簌簌下落。“小排量车都这样。”男人是老手,用改锥指着发黑的滤纸说,“得常清理。”重新上路,杨长发以百分之七十的油门开度爬坡,转速指针在红色区域边缘抖动,油箱传来“嗡嗡”的共鸣声。经过山顶时,又一辆大排量摩托车拖着黑烟超过了他,后座绑着的氧气罐咣当直响。
傍晚,杨长发投宿旅店。在停车场他蹲下身子调整化油器混合比。一个年轻骑士走过来说:“大叔,您都多大了,还来摩旅?”看得出来,对方并无嘲笑的意思,眼里满是钦佩。“年龄不是问题。只是这小排量的车不行。”年轻人回到自己的车边,递过去一个火花塞,说:“送你。”杨长发看了看,包装袋上印着“海拔三千米以上适用”。给钱,年轻人没收。高原专用火花塞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后来在翻越更高的拉脊山时,杨长发总算顺利过关。
经海东,抵达海北,杨长发来到做梦都想去的青海湖。环湖那几日,他在清晨把摩托车停在牧民的帐篷旁,看朝阳把湖水染成青色。看完青海湖,他决定回家。有些事情,证明过了,经历过了,就够了。“丈夫固有志,也为儿女忧。”他还有劲儿,还能为家庭建设发挥余热。
回家,自然是不走回头路的,他先后经过刚察、门源、西宁、兰州、定西、天水、宝鸡、西安、运城、临汾,最终回到太原。返程比出发时的路程多六百多公里。从刚察到太原,他见到了门源的油菜花海、西宁的清真寺飞檐、兰州黄河上漂着的羊皮筏子、天水的麦积山石窟悬壁大佛、西安的古城墙和兵马俑方阵、解州关帝庙的青龙偃月刀,那是他新的收获。
到家时,老伴正在葡萄架下摆马扎。杨长发说:“等秋天,俺骑摩托车载你去晋祠看菊展。”
老伴笑着回应:“你摩旅上瘾就算了,还想捎上我?”
父子铁骑
高德导航刚发出“前方连续急转弯,请慢一点——今天走过了所有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的提示时,爆胎发生了。眼前的贵州S209省道的路面突然出现一道横向裂纹,后轮碾过,发出“砰”的闷响。车把瞬间摇摆不定。
刘成心中一惊,不好!那是山体的拐弯处,左侧是悬崖,护栏有一个两米宽的缺口,想必是被其他事故车撞坏的。车速骤降,但其实依然很快。刘成不敢刹车,他右手拇指按下双闪灯,左手将离合器捏到底,双手死死地稳住车把。后座的刘致远感觉到了危险,将双手从护杠换到父亲的腰上,头盔紧贴父亲的后背。
停车,撑起大撑,后轮离地而起。刘成用手拨动着轮胎,外胎侧面裂开十厘米长的口子,橡胶皮向外翻卷。“你开这么快干什么?”刘致远气呼呼的。
摩旅多是一人一车,刘成与刘致远是少见的两人一车组合。家住辽宁丹东的刘成四十岁,儿子刘致远十四岁。他们是在刘致远初二的暑假开端出发的。刘成辞去工作,专陪儿子摩旅。这是一辆新车,刘成没想过会爆胎,好在带了工具。拆开边箱,取补胎工具,拆内胎。刘成抬头,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专注修车。取出内胎,原来是气门芯根部断裂了。他用手机导航查找最近的补胎点,竟在二十五公里外。夕阳的余晖就在这时落了下来。
刘成把车胎装好,脱下骑行服绑在腰上,开始推车。安装了三箱、护杠等配件的凯越500X摩托车重达两百一十五公斤,车上还有那么多行李,原本风驰电掣的摩托车在推行时沉重不堪。刘成搞建筑时,在深圳的深南大道见过孺子牛雕塑。现在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头孺子牛,低头弓背,奋力向前。他没有向儿子求助,困境是自己造就的。同时,他也想看看儿子作何选择。
刘致远跟了一阵,默默地走到车尾,也低着头、弓着腰,双手托住铝合金后货架往前使力。刘成心头一喜,摩托车的重量似乎减轻了很多。父子配合着把车推上缓坡,没有气的轮胎皮紧贴着钢圈,与地面摩擦发出金属的刮擦声。推行数百米,刘成骑行靴的防滑纹里嵌满了碎石,刘致远的后背渗出汗渍。
山区多坡,或短或长,每次推车上坡,他们都要停下来喘气。这样的速度,一小时最多能推两公里。到接下来的补胎点,最少需要十二个小时。第六次休息时,刘致远的帆布鞋已经开胶,少年没说话,把鞋带系紧一圈。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山区路上,除了他们的喘息声,周遭寂静无声。
一辆货车开着车灯由远及近,刘成一喜,总算可以求助了。他把摩托车横在路中间,用手电筒发出三短三长三短的SOS求助信息。刘成担心对方对自己的求助置之不理,人心难测,在深夜的山区,谁敢轻易相信半路拦车的人?果然司机没有好脸色,他摇下车窗,开口骂道:“找死吗?”
刘成跑上前去,说:“摩托车爆胎了,推不动。大哥,帮帮忙。我会付钱的。”
司机的脸色缓和了,他跳下车,把尾箱打开。
农村出身的刘成二十五岁结婚,二十六岁有了孩子。只愁养,不愁长。这是他以前的观点。儿子读初一时,刘成发现自己的观点只对了一半。刘成带着妻子长年在深圳做建筑工,缺少父母陪伴的刘致远身上有很多留守儿童的通病,没安全感、成绩下降,特别是上了初中后,还开始叛逆。他给儿子打电话,儿子“嗯嗯啊啊”地敷衍,甚至没好脸色;过年回家时,儿子对他也一点都不亲热,甚至拒绝交流。刘成去拜访了孩子的班主任,班主任认为是父子长期不在一起导致了亲情疏离,建议他尽可能多陪陪孩子。可是要是天天守着儿子,饭都没法吃,更别提供他读书了。刘成心里一片苦涩和无奈。
刘成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在刘致远初一下学期。班主任打来电话,说孩子有混迹社会的现象,如果不及时修正,以后就麻烦了。初二是初中的关键一年,决定着中考,中考又决定高考,高考决定大学,大学决定未来。刘成放下电话,感叹人生就是一环扣着一环,每一环都值得重视。深思熟虑后,他决定辞职带儿子摩旅,修复亲子关系。刘致远不知道父亲的考量和苦心,对于摩旅,他欣然同意,他想去洱海。为减少住宿开支,刘成父子一路上以露营为主。风餐露宿,为的是让儿子体验生活的艰辛。
爆胎事件后,父子关系好了很多,不再针尖对麦芒。后来刘致远还会主动帮忙做饭、搭帐篷。关系近了,刘成的话才会走进儿子的心里,他说了自己的不容易,不希望儿子走自己的老路。他借用了网上的句子:“让你多读书,不是希望你有多大出息,而是想让你以后有更多的选择。”
在洱海玩了五天,父子一起骑车返回。返回路上也遇到过一次危险。一个残阳如血的下午,刘成驾驶着摩托车向东行驶,西照的夕阳直射在摩托车的两面后视镜上,完全覆盖了镜面的有效观察区。刘致远在后座调整了三次坐姿,头盔侧面反光条断续闪烁。刘成向左摆头查看后方,后货架遮挡了大半视野。一辆银色五菱宏光从后方驶来,在距离摩托车二十多米时开始鸣笛。刘成勉强向右变道。两车接触时,摩托车左侧护杠与五菱宏光右前保险杠发生刮擦,摩托车向右侧倾倒。右侧边箱外壳出现刮痕,露出底层黑色的ABS材料。刘成的牛仔裤右膝部位磨出一个破洞,刘致远衣服的右肘部纤维起毛。这次,刘致远没有责怪父亲,而是问他有没有受伤。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回到丹东,暑假也快过完了,刘成又去了工地。从不送父亲出行的刘致远,那天主动送刘成去车站坐车。没过多久,正在工地干活的刘成接到老师打来的电话,老师说刘致远变了,身上的“尖刺”没了,变得刻苦学习了。放下电话,他抬头仰望,天宇之上,流云飞渡,乾坤清朗。
一年后,刘成请假回家陪儿子参加中考。考试结束,他望着刘致远消瘦的脸,决定带儿子再次踏上摩旅之路,就去儿子一直向往的天山天池。到天山那天,他接到班主任的报喜电话:中考成绩揭晓,刘致远取得了班上第一、全校第三的好成绩,能上县里的重点高中了。挂断电话,刘成放眼望去,景区入口至天池的盘山公路三十三处陡峭弯道,已是坦途。
【邹贤中,湖南衡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民族文学》《红豆》《美文》《黄河文学》《草原》《飞天》等刊,部分散文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选载,获深圳青年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延安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刘成章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有散文集《乡村图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