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故乡,遇故人
一
我打了一碗米线,就近找个位子坐了下来开始吃。抬头的一瞬间,我才发现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戴硬框眼镜的老人。他扒一口米饭夹一口木耳炒肉丝,啜一口青菜汤,正吃得津津有味。盯了一会儿,一种久违的熟悉涌上心头。再一看他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上的疤痕,我笃定自己的判断了。为了避免认错人的尴尬,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番,我才开口询问对方是不是阿余阿普拉则?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我说出我父亲的名字,他立马就认出我来了。
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可是我一时却不知该讲些什么,只好将混乱的心绪摁住,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间或出现无话可说的沉默,则代之以人生苦短、光阴易逝之类的感叹。从未想过,一碗米线,居然可以吃这么长时间。
眼前的这个老人叫阿余阿普拉则,他已经83岁了。在我的记忆中,他并非如今这般充满垂暮之气的模样,那时候他光鲜多了,甚至光彩照人。阿余阿普拉则当时是烂泥箐林业工作站的站长,标准的国家干部。我的父亲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初中毕业生,算盘打得好,人又老实可靠,而阿余阿普拉则是我祖父的表弟,有这一层关系,我父亲得以到乡林工站当临时工,专门负责财务。
我第一次见到阿余阿普拉则,应该是在一个夏天的黄昏。当时父亲刚把我们接到烂泥箐林工站生活。那阵子我们刚从农村来到乡镇中心,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感。那个夏天,我总算开始适应乡镇的生活了。有一天黄昏,小伙伴们散尽了,我回到林工站。火塘里的榕柴燃得正旺,火塘旁坐着一个精神抖擞的人,年龄在五十岁上下。父亲让我叫爷爷,我怕生,躲到床边上去了。他声音尖细,但分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感。这个人就是阿余阿普拉则,时任林工站站长。有他在时,我们玩闹时显得收敛多了。不过,我在烂泥箐林工站住了六年,也只见过他几回。再见他时,已经是2004年冬天。那天,父亲带我去县医院输液,回来的时候遇上阿余阿普拉则。那时他刚从新营盘退休。在老菜市场,他领着我们去肉铺称了一大块排骨,在附近的餐馆炖了萝卜下饭,极香。
屋外的天空显得格外阴沉。老人还在跟我不停地聊着……
二
如今,那些关于故乡、关于童年的记忆,那些曾真真切切地闯入我生活领地的人事哀乐都渐次模糊、退场、消亡。这不是一次性发生的,而是在时光中一点一点完成的。这种变化不易察觉,所以容易忽略。因为容易忽略,所以蓦然回首,我们才大为惊异,产生物是人非之感。这是时间的威力,它没有什么不能改变的,没有什么不可摧毁的。而每当我们离开故乡,它对我们的吸引力似乎就变得愈发强烈,尽管现实中的故乡早已与记忆中的不同。
去年某一天,听说县城到烂泥箐的路如今好了许多,我居然心血来潮驱车驶向了烂泥箐。
穿过水草坝,再翻过一座山,就进入了烂泥箐。此时,空中飘起了细雨。透过车窗,只见一片红白相间的洋芋花和一排高高的白杨树隐约出现在朦胧的雨雾中。一群麻雀从树上啪啦啦地飞起来,穿过雨丝,往远处飞去。刚进入镇子时,我就看见一位幼年时的邻居正在冒雨疏通屋前的沟渠。我想停下车来和他寒暄几句,但随即觉得这么做恐怕冒昧了,毕竟我们已有近二十年的时间没有见了,猛然相见,多少有些无言。
从街头到街尾,驱车不过两分钟的时间。我心里很讶异,在我幼年时的记忆中,这是一个顶大的镇子,如今怎么忽然塌缩成指缝宽的小镇了呢?街景也完全变了样,海马歌舞厅变成了一个大超市,农贸市场成了几幢两层楼房,林业工作站大水池成了一栋红色的办公楼。只有乡卫生院没有变,但显示出斑驳的陈迹来。所有临街的建筑都拥挤着往街道上靠,使原本就不宽阔的街道显得越发地逼仄。
我把车停下来,想沿着街道找点东西吃,但所有我熟悉的小吃店都已不在。我的心里涌过一种莫名的哀伤。我最终在粮管所对面的小吃店里点了碗蛋炒饭,漫不经心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出神。我记得这个小吃店过去的店主是个丰腴的年轻女人,她后来被一个满脸横肉的乡镇干部娶走了,从此消失在镇子里。我记起一些幼年时的玩伴来,杨增华、杨涛、沙林聪、马云涛,还有一个左手残疾的女孩子,她瘦弱单薄,皮肤白皙,每天傍晚总要来林工站挑水。两个银色的铁桶里装满水,水面放两根嫩绿的松枝,迎着夕阳消失在巷道口。他们如今去了哪里?纵使相逢,也该形同陌路了吧?
吃完饭,我从烂泥箐驱车爬坡至空宗伊德。在此之前,阿普倜倜在县城带孙子时,跟我讲过村子如今的大致情况:村路硬化了,房屋都建了新式的,村容村貌已完全变样。现在,大家通过打工赚了钱,在县城购置了商品房。老人念旧,怎么着也要回到村里,不愿死在县城里。在他们看来,死亡是件庄重的事,人死了,怎能不唱《指路经》,不按祖宗的规矩办呢?
在牦牛坪坝子上,听猎猎山风呼啸而过。记忆中,这里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水质干净澄澈,跟琥珀似的。其中最大的一块湖泊就在我所站的位置下,湖水随四时流转而明丽,汹涌冷冽。有一年夏天,我随祖父赶着绵羊来湖里洗羊毛,明晃晃的日光下,湖水荡漾着一片明丽的光波,有一名青年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从湖边经过,他高昂着头,跨在马背上手舞长鞭,纵马飞驰,直至消失在湖对岸的冷杉林中。多少年来,这身骑白马的青年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像是从未离开。
傍晚,我在野地里看到橘黄色的落日,夕阳悬在天边,映红了这片熟悉的山川草木。夕阳一点点地消逝,正如我消逝的童年。我在这里出生、成长,这里安放了我的大半个童年。
三
烂泥箐、空宗伊德和牦牛坪,我心里一直认定的三个故乡,它们在我心里占着近乎等同的分量。它们是我生命钟摆上的三个重要刻度,我一生中最甜美的记忆和灵魂深处的梦魇均来源于此。但这么多年了,老一辈的人相继离开这个世界,同辈的人久未相见,已成陌路。那些才成长起来的陌生面孔以及他们打量我时的眼神都在提醒着我,我已经不属于这个村庄。故乡已经只残存于我的记忆当中了。
每一年的某一时刻,都会从故乡传来熟悉的人离开人间的消息,我除了错愕,就是感伤。我知道,每个熟人的离开,都意味着我们记忆中某个部分的消逝。这不就是阿余阿普拉则此刻的心境吗?
吃完米线,我起身告别,阿余阿普拉则也立起身来。他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弓着腰,颤颤巍巍地拐进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门,消失不见。我在心里道了一声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