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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怡微:“满身月色,四望皎然,因起彷徨”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吴玫  2025年11月02日19:42

标题来自张怡微的文章《舶来的记忆》的结尾句,此文被收入她的散文集《谁能追踪你的笔意呢》。文章中,张怡微由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在上世纪80年代进入国内后,因那时人们对推销员和商业保险没有什么认识而和者寡,联想到父亲在她童年时教过她的一个英文单词ca⁃sino。而父亲在大家对外面的世界还很懵懂的时候就知道casino这个单词,是因为海员这一职业。借职业之便,父亲给家里带来的速溶咖啡、绵羊油、榴莲、蜜饯、洋酒等,给了张怡微忘不掉的《舶来的记忆》。后来父亲落魄多年,等到沉寂了二十多年的航运业突然重又扬帆起航时,父亲早已退休。通过《推销员之死》与父亲这贸然一看风马牛不相及的联想,张怡微是想顺应《推销员之死》里阿瑟·米勒给予剧中父亲的怜悯,共情父亲的失意和迷茫,“满身月色,四望皎然,因起彷徨”,文末这一句犹如神来之笔的感叹,在我读来最适配的并非张怡微所指的美国作家索尔·贝娄写作《雨王汉德森》时的心境,而是像父亲这样的普通人,虽落魄却还在勇敢地抓住所有可能性,努力生活的样子。

《谁能追踪你的笔意呢》共分4辑,分别为“谁能追踪你的笔意呢”“我自己的陌生人”“谁是问津的人”和“我想抓住那道光”。虽说都是从辑中选文里挑出的一个篇名,细究起来却都是能贯通整辑文字的关键句。被张怡微命名为“我自己的陌生人”的这一辑,起始的《29+1》以一部电影开笔,记录了张怡微在29岁那年的所遇所感所悟,接续的却并非借时间这一阶梯一步步迈向岁月深处的篇什,而是貌似纷乱的作者成长过程的东鳞西爪,于是我们读到,当最爱张怡微的外婆罹患胰腺癌住院治疗时,“癌细胞的发展速度非常快,携带着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令人悲欣交集。外婆从消瘦,可以吃饭说话,到无法动弹,只过了短短半年”,平静的叙述中,谁还读不到作者因亲人病笃而起的焦灼? 我们还读到了“他们(父母)大约吵了半个小时左右,内容是诸如父亲不上船又乱花钱之类的,反正一段时间以后,我才终于有饭吃。其实下半天的时候,我很想吃肯德基,但是又觉得父亲老是掏钱不大好”,人间烟火,已在字里行间;我们更读到了“有很多年的大年初一,我都没有特地穿上新衣服了。更确切地说,是没有穿上更大一号的新衣服了,长一寸的袖子和裤腿,游移在清贫和实惠之间,是一种‘做人家’和‘过日子’的平民况味”,于往昔的回味中生活气息汩汩而来。

一篇篇地阅读“我自己的陌生人”中的文章,记忆中原文模糊、更吃不准作者是否张怡微的一段当时读来心脏会猛跳的描述,已能确定的确出自张怡微的手笔。一对情深意笃的老夫妇,妻子常年被丈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妻子也乐意顺从、依赖。丈夫去世后,妻子的表现却与所有知道他们的朋友的预期截然相反,张怡微写道:“她走路的姿态不再沉重,变得轻松起来”,“她特意去吃了一块丈夫生前以对身体不好为由禁止她吃的西瓜”,悲伤中混杂着一种解脱感,若不是张怡微反复观察并愿意感同身受,她又怎么可能用平实的语言营造出一箭穿心的阅读效果? 可是,在读“谁能追踪你的笔意呢”一辑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认定,记忆欺骗了我,也就是说那一段叫人过目不忘的文字,未必是张怡微所写,因为,在台湾求学、生活的那些日子,被张怡微记录得有些间隔:“我看完电影出来,马路死寂一片,好像湿漉漉的荒原。永和此时却还笼罩在一派生机之中,有卤味摊飘香,夹杂打折面包的气息,汇集人的气味与生活的原貌。但我从来没有流连过这些陌生人所经营的生计,我觉得他们是风景,生生不息,却遥不可及。”类似情绪,在这一辑文章中并不少见。每每遇到这样的宣泄,我就忍不住嘀咕,抱持着“躲进小楼成一统”的生活态度,怎么写得好小说? 当然,张怡微已经是颇有成就的小说家了,著有长篇小说《细民盛宴》《梦·醒》以及中短篇集《哀眠》《旧时迷宫》《青春禁忌游戏》《试验》《因为梦见你离开》《四合如意》《樱桃青衣》等。从早年的《青春禁忌游戏》到最近问世的《四合如意》,在我读来就好比从《谁能追踪你的笔意呢》的第一辑跨越到了第二辑,也就是说,张怡微的小说题材已从自己的经历扩展到了身边甚至远方的人和事。这样的变化何时发生又是怎么发生的? 蛛丝马迹就在《谁能追踪你的笔意呢》一书中,把这本散文集说成是张怡微的成长小史,未尝不可。

散文集的第三辑和第四辑,均为读书记。为什么不合为一辑?第四辑“我想抓住那道光”所涉的都是韩国作家,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韩江以及张怡微觉得写作成就不亚于韩江的金惠珍、金爱烂、郑世朗等。对于不怎么阅读韩国小说的读者而言,会对第三辑“谁是问津的人”中的文章更有好感。很有意味的是,这一辑所有文章的标题都被张怡微简化为“读某作家”的格式,当然不是因为已经词穷,而是善于解读文本的张怡微在文章中金句叠出,它们比肩而立在每一篇文章里,叫人难以甄别哪一句妙到足可拎出来用作标题,比如《读雪莉·杰克逊》一文中,张怡微这样评价这位美国哥特小说作家:“雪莉·杰克逊优异的讲故事技巧,使得她在履行恐怖的叙事职能时,不忘一点一点地抖落生活的尘埃,呈现女性主义的内核。她的故事让人相信,那些兢兢业业当棋子当儿女的普通女人其实心里并不糊涂,也不幸福。她们像没有名字,或者顶着任何一个普通名字的女人一样淹没在滔滔生活里……”其中的哪一句不具备标题的水准?不如就让这些能从又一个侧面展示张怡微成长速度的读后感,都顶着一个最不像标题的标题吧。

“我一直都很喜欢美国作家安妮·普鲁。原因很简单,她是我最想成为的那种作家。我受到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启蒙很晚。待我经由广泛阅读,了解到自身写作条件的局限之后,2020年我读完《树民》的中文版,很难形容当时的心灵感受。我只是想,如果有生之年,通过努力我能写一部这样的作品,那就此生无憾了。”这是《读安妮·普鲁〈鸟之云〉》一文的开场白。读罢《谁能追踪你的笔意呢》再回到《读安妮·普鲁〈鸟之云〉》,我仿佛看见“因起彷徨”的张怡微,正“满身月色”地“四望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