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10期|骆中:日常十一种

骆中,山西代县人。曾经写诗和随笔,现在主要从事短篇小说创作。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山西文学》《四川文学》《朔方》《黄河》《鹿鸣》《青年作家》等刊。现居四川乐山。
约会
我不停地撩起衣袖,看向左手腕。时间仿佛被融化成糊状,黏稠而缓慢。至少还有半个小时,女友才会姗姗来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她肯定会这么说。“没关系,”我多半会讨好地回应,“我也是刚到。”
天空像大海倒悬,蓝得没有一丝杂质。我的头顶上,是一树怒放的贴梗海棠。桃红色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抖落出一阵又一阵淡淡的香气。美国导演马丁·布莱斯特执导过一部电影,叫《闻香识女人》。我没有看过,但他说的一点都不错——我闻着海棠花的香味,即将见识一个迟到的女人。
我站在海棠广场边缘,面前有两条岔路,一条通往海棠山,另一条通往海棠巷。
在漫长的古代,海棠山一直是这个城市的制高点。如果不是高楼阻隔,在山顶,不但可以看到玉带般的河流,还能看到鳞次栉比的民居和商铺。路过文庙门前的泮池,再走几十步,便是通往海棠山的砖红色石阶。以我的体力,顶多十来分钟,足以登上山巅。石阶两旁的栏杆外,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凉亭和牌匾。凉亭里,镇守一方的将军曾驻足休憩;牌匾上,题写着千百年来历代诗人对这座古城毫无保留的溢美之词。饱览一番盛景后,下山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但我依然立在原地。我实在无法想象,女友娇滴滴冲进我的怀抱时,我正喘着粗气、浑身汗臭的样子。
我转身步入海棠巷。与喧嚣的广场相比,这里可谓一处僻静之所。巷子里有人拉二胡,有人下象棋,还有人打字牌。字牌狭长,被一根根干枯的手指捏住,上面画着我看不懂的抽象图案。“马后炮!哈哈,绝杀无解!”在二胡悠扬的曲调中,一个声音石破天惊。在要不要悔棋的争吵中,我继续前行,直到小巷尽头。那里有一家“海棠书店”。花花绿绿的青春读物,占据了大部分书架,鸡汤期刊占据了书架的剩余部分,大有分庭抗礼之势。老板正在刷小视频,眼珠几乎陷入小小的手机屏幕。在书架最下面的角落里,我终于发现几本过期的文学杂志。我翻开其中一本,灰尘簌簌下落。我的指腹顿时变成黑色,仿佛中了某种武林奇毒。
我再次穿过有二胡、字牌和象棋的小巷,返回广场那棵贴梗海棠树下。女友马上就要来了,而我的双手指腹沾满了黑色灰尘。我无法确定,当她娇滴滴地扑进我的怀抱时,我还要不要抱紧她,给她一个爱的回应。但我可以确定,有一件事刻不容缓,我必须马上告诉她:无论如何,千万别碰文学杂志。
生日
我确信没有人能够窥破我的秘密,包括她在内。随着公交车的摇晃和颠簸,我的目光开始不停地游移。但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比落在其他人身上,总会多上那么一小会儿。据说,弹指间有六十个刹那。也就是说,我看她的时间,只比看其他人多出两三个刹那。这微乎其微的差别,让我的偷窥天衣无缝。
她留着齐肩的短发,眼睛很大。第一眼望过去,说不清哪里有些别扭。卡其色高领羊毛衫之上,是一张竖立的菱形的脸。目光游移了几圈后,那种别扭的感觉开始消失。不可否认,她是整个车厢里,最为独特的存在。
她的右手提着一个方形盒子,自然下垂。盒子通体透明,令里面的双层蛋糕无处躲藏。蛋糕表面,是用红色奶油写就的行书:生日快乐。她的左臂,像蛇一样缠住一根扶手杆,在保持平衡的同时,恰到好处地腾出了左手——握着一大束鲜花。她把鲜花贴紧卡其色羊毛衫,使左手和前胸共同着力。不是玫瑰,不是百合。对于花朵的无知,让我丧失了一次顺藤摸瓜的推理机会。
无非两种情况:她今天生日,花朵和蛋糕,都是买来犒劳自己的;别人生日,而她,无疑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她可能有三十岁,但菱形的尖角变得圆润以后,顶多二十三四岁——这个年龄,显然更符合第二种猜想。
夕阳穿过车窗照进来。尽管还有三个小时夜幕才会降临,但我已清楚地知道,晚上的月亮必将又大又圆。每年的今天,只要不下雨,照例如此。今天是我的生日,但卡其色女子下车后,会把鲜花和蛋糕送给另一个男人。
剃须刀
胡子刮到一半时,剃须刀的嗡嗡声戛然而止。周围陷入诡异的寂静,一如黑暗中,嘤嘤作响的蚊子突然噤声——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它已亮出凶狠的口器,我却无法将其锁定。我故作镇静,连续按动开关,但剃须刀始终保持沉默。
我要出席一个盛大的活动,难免邂逅几位靓丽的女士。我不能太邋遢,否则有失礼仪,这便是我拿起剃须刀的原因。镜子里的那个人,顿时失去笑脸——我的胡子刮了一半,上唇的髭和下巴的须,乱糟糟一团,活像一片被羊群啃食过的青草地。
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另外一把剃须刀。自从有了这把可以充电的新款,那把安装五号电池的旧款,就被我长久地束之高阁。在模糊的记忆里,那把陈旧而落寞的剃须刀,被我随手丢到了书房的某个角落。
我冲进书房,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
书房杂乱,简直不堪入目。因为书架捉襟见肘,地上、桌上、沙发上,以及那张狭窄的折叠床上,也都堆满了一摞一摞的书。其中两摞足有一人高,看起来摇摇欲坠。花瓶、笔筒、香烟、日历、相框、小雕塑、存钱罐……还有从河滩捡来的奇形怪状的石头,无序地分散在书架的每一个框格边缘,东倒西歪地贴紧一排排书脊。
整理、归类、擦拭,每一项都是无比浩大的工程。单是存钱罐里的硬币,我就足足数了半天(每次数错,都得从头再数)。直到最后,我终于确定,那些硬币的金额是五百八十二块三角七分。
给书籍归类的行为,我称之为“拯救”。于是,我从官场小说里拯救了胡里奥·科塔萨尔,放在欧内斯特·海明威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之间;从青春读物里拯救了威廉·特雷弗,放在胡安·鲁尔福和詹姆斯·索特之间;从鸡汤杂志里拯救了爱丽丝·门罗,放在安吉拉·卡特和弗兰纳里·奥康纳之间……最后,我把混迹于周国平、林清玄、刘墉之中的余华拯救出来,放在苏童和史铁生之间,我知道他们是朋友。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书房,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干净,整洁,条理,秩序井然;书脊一致朝外,小说、散文、诗歌,分门别类,桥归桥,路归路。
我感到腹中饥饿,望向窗外,才发现夜幕已悄然笼罩。我早就忘记了活动与美女,直到朋友打来电话。“你怎么没来?”朋友的诘问,让我顿时想起书房之行的初衷。事实上,我的缺席无足轻重。尽管会场里少了我的一双手,但朋友说,领导发言时,台下依然掌声雷动。
突袭
我混迹于人群中,也消失在人群中。推开两张透明的磁吸门帘,高处出现四个发光的大字——超市入口。前面是一位苗条的女士。她穿着一袭白色旗袍,绷紧的后背和臀部上,点缀着几朵粉色荷花。以我对八旗子弟的了解,女士的这种穿搭,可以命名为“镶白旗”(旗色为白色镶红)。
为了欣赏荷花,我亦步亦趋地尾随着镶白旗女士。但没走几步,我和她之间就隔了一道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屏障——两个头对头躺倒的不锈钢矩形,如同古代把守城门的士兵持戟交叉,拦住了我的去路。矩形中间,有两支向上的箭头。这是超市入口的单向自动门。只有步入这道闸门,才算真正地进入了超市内部。
我学着镶白旗女士的样子,优雅地抬腿、扭胯、摆臂。就在我距离感应门大约十五公分时,紧紧靠在一起的不锈钢矩形的头顶分开了,仿佛门童的左手和右手,做出一个礼貌的邀请动作。我立马跨进去,镶白旗女士早已不见踪影。
请注意顺序:首先,靠近感应门;接着,头顶分开;最后,优雅进入。这里的关键,在于“优雅”。但有那么一次,我赶时间,如同做了多年光棍的新郎迫不及待地揭起新娘的盖头那样,迅速而粗鲁地掀开透明的磁吸门帘,像博尔特冲刺似地扑向感应门。因为跑得太快,不锈钢矩形甚至有些蒙圈,直到我差点撞上去,才唰的一下打开。不锈钢矩形撞在两边的栏杆上,发出冷硬的哐当声,不像在欢迎,更像在下达逐客令。
事后回想,对于单向感应门而言,这完全是一场突然袭击。如果再差那么一点点……好在,我那天穿的是拖鞋,实在没办法跑得更快。
想象力
电磁炉嗡嗡作响,汤底如泉眼翻腾。餐桌上摆满了一碟又一碟火锅食材。男人和女儿面对面坐下,一场盛宴即将启幕。
男人率先举起筷子,从锅里夹出一个鹌鹑蛋,放进女儿面前的空碗。“谢谢爸爸,”女儿一边咀嚼一边说,“好吃。”作为回报,女儿夹给男人一片牛肉。男人似乎很感动。他把牛肉放进蘸水,在里面翻动了两下,牛肉上顿时沾满了红色的辣椒油。因为太烫,男人在吞咽时,嘴巴发出“哧哈哧哈”的声音。
女儿夹起一块豆腐干,男人夹起一块年糕;女儿夹起一片冬瓜,男人夹起一束金针菇;女儿夹起一卷羊肉,男人夹起一块血旺;女儿夹起一截毛肚,男人夹起一根鸭肠……
两双筷子,在滚烫的汤底和香辣的蘸水里不知疲倦地穿梭。没过多久,父女俩就吃得满头大汗。一顿火锅,仿佛一场大雨,让他们衣衫尽湿。
门外传来锁芯转动的声音。不用问,是女人回来了。
看到男人和女儿手里挥舞着筷子,在空空如也的餐桌上,来回寻找、挑动、传送,女人愣在原地。
“你们在干什么?”女人问。
“妈妈,别打岔,我们在比赛想象力。”
男人和女儿正在吃鱼。他们认真地避开鱼刺,将白嫩的鱼肉喂到嘴边。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好像面前的餐桌上真的有嗡嗡作响的电磁炉,有冒着热气的火锅,有边缘重叠起来的装满肉和菜的那么多碟子。
女人正要开口,门铃响了。不用问,是外卖小哥。
为了给外卖盒子腾地方,他们只好把电磁炉和数量众多的碟子,一趟一趟地端进厨房。最难端的是那口不锈钢锅——男人捏着两只锅耳的时候,里面的汤底还在沸腾。
“妈妈,快让开,”女儿焦急地喊,“小心烫到你。”
话音刚落,男人脚下一滑,打了一个趔趄。眨眼间,子虚乌有的汤锅砸向并不存在的妻子。他惊魂未定地回头,幻想中的女儿和外卖也不见了。
男人的身体开始抽搐,哭声瞬间淹没了肚子的咕咕声。
书柜
窗户朝向东南,书房里光亮明澈。那架七门书柜刚刚搬进来时,为了扩散油漆味,我将每一扇柜门都开到最大。每天早晨,我匆匆忙忙地洗漱、梳头,挎起公文包路过书房,草莓汁一般的阳光已经泼洒在书柜上。
“阳光真棒!”我一边换上皮鞋,一边点开“滴滴出行”叫了一辆快车。如果不赶时间,我多半去挤地铁或公交。
下班以后,我会首先跑进书房——太阳早已落山,但它遗留的气息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油漆味越来越淡,太阳的味道越来越浓。
阳光真棒!我指的是,阳光不但照耀着文学,也照耀着哲学;不但照耀着叶芝、聂鲁达、艾略特、米沃什、曼德尔斯塔姆,照耀着卡夫卡、契诃夫、奥康纳、丹尼斯、特雷弗,也照耀着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弗洛伊德、维特根斯坦……至关重要的,阳光穿透书房的窗户,炙烤着七扇书柜门。当书房里的油漆味散尽时,我才发现,书柜的门关不上了——炽热的阳光,令它们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形。如果足够弯曲,七扇门或许就成了七张弓,把它们交给后裔,能否射下七个太阳?
我将七扇书柜门全部拆下来。黄澄澄的晨光倾巢而出,极为迅速地抵达了众多的书脊。明亮的光线中,尘埃悬浮在半空,翩翩起舞。如今,我把这排庞大的、承载着一千三百多本小说、诗歌、散文以及哲学的实木框格,叫作书架。
鱼在书里游
女儿送我两条小鱼——我给它们编了号,分别叫作“鱼1”“鱼2”。两条长度不足两寸的银色精灵,在书里不停地游弋。写作陷入困顿时,我常常合上电脑,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它们的嘴巴不停地开合,像是喝水,又像是吐水;它们的尾巴左右摆动,然后向前弹出去——四川人把鱼叫作“鱼摆摆”,恰如其分。
确切地说,它们是在书脊里游动。丹尼斯·约翰逊的《耶稣之子》(上海译文出版社)只有107页,鱼2游过来,它的宽度,恰好挡住“姚向辉 译”。当然,它们的游动是无序的、随机的,所以有时候,鱼1也会游过来,挡住“耶稣”——这个时候,耶稣之子,就变成了“鱼”之子。书脊越宽,鱼1和鱼2游过该书所花的时间就越久。比如,鱼1游过《南方高速》的时间,就比游过《焚舟记》更短;鱼2游过《晚熟的人》的时间,就比游过《谁在敲门》更短;游过《现代汉语词典》的时间,就比游过全套《辞海》更短。耗时最长的是游过《二十四史》。从《史记》游到《明史》,鱼1的尾巴摆动了15下,鱼2的尾巴摆动了17下。
我的写作经常停滞不前,于是,我成了一名彻头彻尾的“观鱼爱好者”。与此同时,鱼1和鱼2,也成了两条博览群书的小银鱼。
“没事多看看小鱼,不要一天到晚盯着手机。”那天下午,女儿从河里捞到两条不足两寸的小银鱼,十分仗义地送给了我。我把刚刚装过外卖的塑料盒子洗干净,作为鱼缸。然后,我将鱼缸放在书架上,紧贴一排排书脊。远远望去,两条活蹦乱跳的小鱼,仿佛在书里欢快地游动。
预判
把凉席卷成筒状,立于床头柜和床头板侧面形成的狭小空间——筒的直径不能太大(占地方),也不能太小(立不住),是我在每个深秋不得不面对的一件烦心事。清洗、晾晒、装袋,然后束之高阁,有人在耳边聒噪,试图教我如何收拾凉席。对于这种论调,我向来不予理睬——再过七八个月,炎夏便会卷土重来,如此这般,岂不是多此一举?
书柜、电脑桌和窗户下面的半堵墙壁,围成一个缺了口的矩形——凵。如图所示,左边一竖代表书柜,右边一竖代表电脑桌,底下的一横,无疑正是那面茶渍斑斑的原本奶咖色的墙面。把油汀取暖器推进这个凵里,是我在每个春天不得不面对的另一件烦心事。如果取暖器平行于墙壁,凵就变成了 ;如果取暖器垂直于墙壁,凵就变成了躺平的大写英文字母E。有人在我耳边聒噪,试图让我卸掉取暖器的滚轮,装箱后放入杂物间。再过七八个月,西伯利亚的寒流又将舔舐窗棂,失去双脚的取暖器,如何护我周全?我的反问,令对方哑口无言。
我的预判箭无虚发,统统命中靶心。冷风呼啸,我从枝形衣架上拿起一件羽绒服,那是我春天挂上去的;烈日炎炎,我从枝形衣架上扯下一件T恤——去年秋天,它就驻扎在那里。你瞧,我对自己说,它们迟早都会派上用场。
妻子从未质疑过我的预判。和朋友们聚会时,她不但常常讲起这些,而且热心地为我的预判命名——懒。
等待
到达单位门口,我说,我去开个会,你在这里等我。她低着头,沉默得像个新娘。要迟到了,我只能留给她一个匆忙的背影。
领导讲话时,我有点心不在焉。他晃着大脑袋说,第一条,要确保安全。她要是被大风吹倒,或者,被路人不小心撞倒,会不会受伤?我偷偷地滑开手机屏幕,点击天气预报——晴,19℃—28℃,微风。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用黑色中性笔在会议记录本上画了两只乌龟,假装正在认真听讲。第二条,要互相配合。他举起被烟头熏黄的食指,快速地指向每一位参会者。我再次滑开手机——16点50分,正是放学高峰期。几个少年结伴归家,虽然每人都背着十多斤重的书包,但他们照例要打闹一番。追逐嬉戏的时候,他们要是碰到她身上,她肯定会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对不起,如果不出意外,少年把她扶起来之后,并没有得到她的谅解。对不起,少年背书包跑得比兔子还快。最重要的是第三条,他还在喋喋不休,要争取时间。我已经画了七只乌龟。
不得不承认,他的口才很好,每一条又包括七八点,每一点又涵盖五六项。他的数学想必也不错。2是多么小的一个数值,但它的20次方,已经是1048576了。第九条,要抓紧落实。他肯定没有看过《大话西游》,唐僧被至尊宝一棍打晕,真是大快人心。
她果然还在等我,我不禁有些感动。她既没有被风吹倒,也没有被人撞倒,好端端地站在原地。我冲过去,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她的两只手,两只脚轻轻地放在她的两个脚背上……
半分钟前,我已经扫了码。现在,我只需狠狠地踩住她的双脚,转动她的双手,我们就可以离开那个白色的矩形格子。她很贴心,不停地提醒我慢一点。她的原话是这样的:您已超速,请减速慢行。
我们的游戏
游戏开始之前,我看见人群中有一只奔跑的老鼠。人群并非密不透风,恰恰相反,他们稀稀落落地站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很难判断,这只老鼠到底是不够聪明,还是被吓傻了。照理说,从如此稀疏的脚缝间溜走,正是它的拿手好戏。在脚尖构成的圆形里,这只老鼠不停地转圈,画出一个又一个同心圆。
我们的游戏叫作“抓人”。其余人员四散逃窜,由我负责追捕。只要我抓住任何一名“逃犯”,这一局便宣告结束。而被我抓住的那个倒霉蛋,则在下一局扮演我之前的角色。我的状态不够好,双腿总是达不到预想的速度。每次都是眼看就要追上了,对方一个灵巧的侧身,或者一个拙劣的假动作,就能轻易逃过我岔开的做出鹰爪状的手指。我浑身发软,即便对方故意跳到面前挑衅,也实在难以将其抓获。
为了迷惑玩伴,我甚至设置了一个小小的骗局:假装正在观察那只老鼠,实际上却准备伺机而动。老鼠依然没有冲破脚尖构成的藩篱,仿佛一名被严苛的教官下达了死命令的士兵——不转够一万圈(画够一万个同心圆),不许停止!
我走近人群,哪里还有什么老鼠?在一排排脚尖前来回转圈的,竟然是一辆黑色的玩具小汽车。旁边一位络腮胡男子的手里,正端着一个同样是黑色的遥控器。络腮胡臂弯里站着一个卷发小男孩,为了使目光追随小汽车,他仿佛在做广播体操的头部运动,不停地晃动着细长脖子上的小脑袋。
这时,我突然记起,游戏开始之前,我们像围观老鼠(玩具小汽车)转圈那样,也曾站成一个漏风的圆圈。
“玩抓人吗?”我提议。
“别,”小满说,“还是玩捉迷藏吧。”
于是,大家开开心心地玩起了小满说的那个游戏。只有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提议里无法自拔。按照捉迷藏的规则,我从一开始就迅速地取得了胜利。遗憾的是,我最先找到的谁,真的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透过人群的缺口,我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那辆嗖嗖转圈的玩具汽车。它贴紧地面逃窜的样子,越来越像一只狼狈不堪的老鼠。
替补
刚冲上这趟公交车,我就后悔了。车厢里并不拥挤,但座位早已被瓜分完毕。如果我肯步行十分钟,前往起点站坐车,一切都会大不相同。
整个车厢,设置有30个座位。这便意味着,就在我抓紧吊环随着车身的晃动而东倒西歪之际,30个屁股却心安理得地安坐于蓝色或黄色的塑料座椅上。我仔细观察每一位拥有座位的幸运儿,试图找出谁是最先下车的乘客。一旦锁定目标,我将迅速靠拢,成为他或她的替补。
对于座位的渴望,自然无涉其他。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排除了两位皮肤白皙、面容姣好的女士。她们中的一位,正闭着眼睛听歌,耳麦的两根白线像麻花一样交叉于胸前;另一位则不停地对着窗外拍照,然后用纤细的手指滑动屏幕,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在验证。
我越过车厢中部标识有“老弱病残孕专座”字样的黄色座椅,跨上车厢尾部的二层台阶。在那里,作为某个座位的继承者,我终于找到了即将赠予我一片蔚蓝和一股余温的那个人——倒数第二排座位上,靠边坐着一位身穿风衣的男士。他的双手握住前排座椅靠背顶端的狭长孔洞,身体微微前倾,一副快要下车的样子。
我背对司机,一手攥着高处摇晃的吊环,一手托住横在车窗顶部的扶手杆,将风衣男不露声色地包围起来。只要他起身、下车,眼前这个带着他体温的蓝色座位,便成了我的囊中之物。公交车停靠在妇幼保健院时,风衣男扣上风衣纽扣,戴上原先放在大腿上的棒球帽。我稍微侧了侧身,打算给他让出一条通道。但风衣男并没有起身下车,而是掏出手机,旁若无人地刷起了抖音。我有些尴尬,只好重新将其包围起来。
公交车驶入高铁站时,风衣男收起手机,整理了一下胸前的挎包带子。莫非他要下车?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我故意没有让路,等他说“劳驾,请您让一下”,但没有,他依然端坐于原位,仿佛一名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到了市民广场,风衣男终于站起身来。我的心开始怦怦直跳——几秒钟之后,蓝色座椅上的屁股即将易主。在公交车上,这是一件不能不令人兴奋的事情。但风衣男只是伸了个懒腰,随即又重新坐了下来。他大概是坐久了,需要活动一下而已。虚晃一枪,尽管他没有说过自己打算下车,但我依然在心里认定:这是一个骗子。他用各种假动作诱惑我,动作和幅度一次比一次夸张,一次比一次具有欺骗性。而我,曾经设想了19种代替他的姿势……
我下车时,公交车距离终点还有17个站。隔着玻璃窗,我看见新的乘客像河水一样漫向车厢尾部。其中一位秃顶大叔,恰好站在我刚才站立的地方。他一手攥着高处摇晃的吊环,一手托住横在车窗顶部的扶手杆,将风衣男不露声色地包围起来。
车窗映出一个清晰的侧影——风衣男正在整理胸前的挎包带子。好在,一切都与我无关了。秃顶大叔承接了我的位置,也承接了我的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