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京:在循规蹈矩的日子里,我决定写作
2008年,我第一次发表作品,用的是本名,在《北京文学》上面发表一个乡村背景的短篇小说,在一个新人栏目,还放了一张照片。
发表后,我没有继续写下去,当时还在上班,做别的工作,与文学毫无关系。现在回头看,应该庆幸的就是没有继续写下去。顺着那个路子写下去,不知道拐到什么地方。
写作是长跑,也不是越长越好。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只是模糊觉得,也许我应该写点东西,因为平常话特别多。念书的时候,在宿舍夜谈,我是话最密的两个人之一,和另外一位常常争论起来,争论一些完全不重要的事情,但是很快乐,用说话的快乐掩饰的是对前途的恐慌,我不知道将来要干什么,自己是谁,有什么爱好,想过什么样的生活,统统想不明白。
那时候的标准答案,比如找个稳定的工作,嫁个好人,我又不完全相信,对众说纷纭的关于“幸福”的定义,都持怀疑态度,因为那些情景与我的实际生活很遥远,不相干。我知道那些好事都是有的,是真的,但不一定是我的。我得靠自己去尝试和摸索,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忙着建立一种生活,稳定,也不无聊,工作,换工作,又换工作,结婚,生子,不能说在这个过程里我没有自己的想法,中间的每个选择好像也是我自己决定的,但是回头再看,社会的、习惯的力量,在我身上大获全胜。
按照社会的时钟,我过上了一种循规蹈矩的生活。
出第一本书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写得好不好,只是很开心,觉得没有虚度时光,总算做了一点事情,有一个肉眼可见的结果。《新婚之夜》出版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六岁了,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有青春消逝的焦虑感,和现在不一样,现在我倒觉得年龄不再重要了,时间确实会无可挽回地带走许多东西,同时也会带来一些礼物,比如耐心。
因为《新婚之夜》的出版,无论是当时出版方的编辑老师,还是我自己,都多了一点信心。不管怎么说,有人愿意看,有回应,是一个积极的结果。
《晚婚》(原名《默然记》)很快也出版了,这是我第一次写长篇小说,其实从结构上来看,更像一个较长的中篇小说,凌青和婉丝两个人的故事撑起了叙事的主线,她们是亲密的朋友,又有着完全不同的个性和命运。我觉得这两个人物之间的对比很有意思,有明有暗,有显有隐,有一种张力存在,方便故事向下进行。写《默然记》的那个阶段,我比较看重方法,不管怎么设计,首先我得把故事讲完,讲完了,再看讲得好不好。
在线下出版之前,我在豆瓣阅读上发布自己的小说,网络阅读的特点是反馈非常快而且直接,这个机制的好处是,读者能看到我自己都没想到的东西,可能是无意识的,可能是隐藏在下面的,可能是本可以如此、却被我放弃或者忽略的。
对一个作者来说,小说一写完,门就关上了,结束了,阅读是重新打开那扇门,每个人都可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我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读者要看你的书?有那么多经典作品,经过时间考验的、留在文学史上的作品,为什么要读一个同时代写作者的作品?
答案是没有为什么,因为确实是不必要的。小说是一个“小”玩意儿,是消遣,我自己读小说,也是为了消遣,为了得到一点忘我的快乐,想得到共鸣,想寻找我自己的影子,我希望我自己是在一个完全不设防、也没准备去学习什么的状态下,去读一本小说,真正的动人的东西才会自由地流淌。那么换一个角度去想,该怎么去写呢?在一本作者名字很陌生、水准未知的当代作品里,能期待什么呢?
我想我还是尽量地写我熟悉的东西,我自己有过的感受和感情,把它们翻腾出来,晒干,再翻个面,继续晒。作者的目光需要像太阳一样去蒸腾经验中的水分,留下最重要的东西。不去翻腾自己过去的生活,永远不知道竟然有那么多细节、那么多感受曾经转瞬即逝,乍一看只是平淡无奇的日子,没有大事发生,真是不写不知道。
抱着、拍着婴儿哄睡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可能我只是在刷手机,沉浸在零碎信息的洪流里,或者看侦探小说——孩子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妈妈来家里看我们,我拿着kindle在看书,她问我是什么,我说是侦探小说,那段时间看完了好多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她说,你还看这些书,我在你这个时候,都在看育儿书。
我不能在育儿的时候看育儿书,超载了,但是我可以写下来,可以把那些凌乱的、很难直接说出来的东西,放在小说里,变成有实感的细节描写,每次写到我自己有过的生活经验的时候,写作就会变得异常顺利。
写得多了,我也警惕这种顺利,是否太流畅了?这样是对的吗?后来我不这么想了,倒不是自己的那些问题,那些困惑、难过或者快乐真的具备所谓的“公共性”,而是除此之外,我无路可走。当我坐在电脑前面,最先到达我的,就是那些我以为早已消逝的、忘记的东西。
写小说会打开一扇自由之门。有时候开头是非常跳脱的,比如《雪球》的开头,从关于一只猫的谜团开始,好像写成一个科幻故事也可以,但是它实际在讲一个女孩的成长,她跟她母亲的关系,她对爱的理解,以及在最终和解之前,人要走多远的路;有时候也很普通,比如《关于爱的一些小事》,开头是一个小孩子眼中的毛绒猴子,由此引出一个小孩子和他的妈妈以及奶奶三代人的生活图景,一般来说我会从小的、具体的场景或者对象开始,把一个未知世界撕开一道缝隙,越撕越大,越亮。
把日常生活当作一个写作的源泉,看上去好像不至于枯竭,因为日常生活是源源不断,一天接一天,想不过都不行,但是也有变成流水账的危险,忠实的记录并不是一个小说作者该做的事,写小说需要挖掘、发现和最终的呈现,这意味着我不能总是相信别人告诉我的事情,甚至也不能完全相信自己。
在写出来之前,
一切都是模糊不定的。
写作这件事,与其说无中生有的创造,不如说是一种梳理,让真实生活的纹理显现出来,这些纹理平常被掩盖、忽略掉了,可能是一种沉重的忧伤。比如《无处可往》里面失去孩子的父亲,也可能是一个迷思,比如《雪球》,更有可能是人类千百次验证过的复杂而真切的感情,或者《关于爱的一些小事》。总之我希望这些小说放在一起看,呈现一种嶙峋的参差的面貌,同时隐含着某种内在的谐调。
今年夏天去甘肃,看雅丹地貌,想到一个写作者,如果写了一辈子短篇小说,这些作品放在一起,看过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色彩纷繁,相互之间又是和谐的,有着声音和质地上的一致性。
《白露春分》是在疫情期间完成的小说。长篇小说的写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因为一旦进入轨道,一切都是有节奏的,包括外在的工作节奏,以及文字内在的节奏和语气,很容易继续下去。这个故事本来就很像生活,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结局也是读者可以预料的,没有大的悬念,我会像对待一份固定工作那样去完成它,有规律地推进,写完的感觉是有点失落的,好像生活一下子空掉了一大块。
2023年,《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写完之后,我发觉这或许是另一个长篇小说的开始,它有产生新枝桠的苗头,提供了一些人物命运的线头,但是这次我想换个形式。
每一篇的主角都是“我”,此前我比较少用第一人称,觉得太直接了,作者的声音难免不会大于人物的声音。《在苹果树上》里面四个“我”,每一个都像一个视角的代表,我借用他们的感官去看、去听、去说,很奇妙而新鲜的体验,他们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反思了家庭,回顾自身,同时也望向未来,哪怕未来已经很短暂。小说结束于一个与四个“我”都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亚亚身上,是结尾处的荡出一笔,她不属于这个家庭,她孤独飘零,面向空荡荡的未来和宇宙,她是跳出了框架,朝向更广阔世界的那个人,一个陌生而全新的人。
写小说是一件看似无限,其实非常有限的事情,跟人生很像,一个写作者终其一生,能写的东西也是很少。写作和阅读在本质上是一种时间的相互交托,这种交托需要信任,而信任的建立,又需要时间。
我并不知道自己能写到什么时候,能确定的只是今天、明天和后天,再往远处看,都是茫茫。我不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也缺少远虑,与其徒劳地向前方张望,我更喜欢闷头走路,关注身边与脚下,偶尔回头,望一望来时路。我知道这样的视角有局限,但是就在这样的有限中,呈现一些现实生活——可能还有历史的沉淀与结晶,是我已经做过、并且接下来要继续做的事情。
或许无限的意义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