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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后视,关于回望——关于《万川归》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林初晴  2025年10月16日11:29

朱辉在创作谈中两度谈到物理学对其创作理念的影响,一是波函数坍缩揭示了观测行为对现实状态的干预性,二是时间虚幻性解构了人类对存在连续性的固有认知。二者恰如其分地对应着文学创作的核心命题——前者关乎“何以创作”,即作者如何观测并定格流动的生命经验;后者指向“创作什么”,即如何呈现时间洪流中那些本质存在的瞬间。想必他也听过这样一个理论:人是活在三维世界的四维生物,即人类在基本的长度、数量、温度之上还能感知到时间(或曰因果)。但人类本质上还是三维生物,我们只活在三维世界与四维世界相交的此刻当下,时间轴上的前进或倒退都是不可实现的,只能被迫感受时光之水留下蚀刻的痕迹。小说开篇,万风和在飞机上俯瞰大地,这是一个明显的俯视视角,河流的主流支流、来龙去脉一览无余。万风和不知道的是,也许在我们生活的三维世界之上,真的存在绝对的四维生物,祂能窥断你的前因后果,你是否有心有肺,又会为谁寸断一副肝肠。在某种意义上,作者充当的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但朱辉有意在克制自己的全知对人物命运的介入,尽量将叙述还给人物自身,从人物有限的经验出发探索生命无限的样态。

故事肇始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2006年是朱辉选择的一个“观测点”,这一特定时空坐标成为透视几代人命运的棱镜,而万风和的生命轨迹提供了绝佳的观测样本。在昏迷中,万风和的思绪莫名荡回了杨柳依依、蝉鸣阵阵的青年时代。那是一个踌躇满志准备一扫自身沉疴的时代,他正好赶上了国家恢复高考,走出了乡野,成为了一名大学生。此后,他乘时代与国家发展之势顺风顺水地留校任教、辞去教职、下海经商,而今事业有成、家庭圆满。似乎从当下回望,他从前的每一步都踩在了正确的道路上,也许唯一的遗憾便是他年少恋慕的璟然没能成为他的妻子——甚至连这遗憾都显得如此奢侈。但这些年来频繁的空间腾挪使万风和的身心处在双重眩晕之中,以至于他不得不在一次又一次的心悸中确认自己的主体性:“这是你,这是你自己。”在小说中,这种心悸表现为疾病的征兆,但在朱辉的未尽之语中,这种心悸又似乎指向人生本源的飘忽之感: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同样的疑云也笼罩在小说的另外两个主人公丁恩川与归霞头上,追求理想抑或回归现实,追求爱情抑或寻求安稳,坚持本业抑或改弦更张……在人生某些至关重要的时刻,没有人不希望拥有一双预知未来的眼睛。而此时全知视角又恰到好处地插入原本平稳运行的内视角,无疑加剧了这种对于不可知物的焦虑,有如全知视角在万风和发现儿子非其亲生之前突然出现:“万万没想到,肾上腺的病灶虽已摘掉,却无意中发现了自己身上更大更致命的隐患,而且,这一次手术刀竟在他自己手上”,去补足、去戏谑、去引人质疑个人当下的选择,像命运幽幽地站在身后,搭上右肩。我们不妨认为,朱辉不断在全知视角与内视角间来回切换,或是在宿命论与自由意志间寻找微妙的平衡点。当叙述聚焦于人物内心时(如归霞在婚姻选择前的挣扎),我们能够感受到个体面对未来时尚未闭合的可能性;而当全知视角突然介入(如预告万风和的商业危机),未来的事件便从某种量子叠加态中解脱出来,成为了当下无可更改的现实,全知视角的存在似乎喻示着未来——至少是小说里的未来,拥有着唯一且固定的答案,而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诚然,一条时间线上事件的发生、展开与收束有其定律,这意味着我们要背负着过去的影子走到现在再走向未来。但不可否认的是,事件依旧具有无限可供言说的空间,人生中不断的回望与后视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确定当下的位置。有趣的是,李弘毅似乎是小说中所有人物里从不回望与后视的人,或者说,他对已然发生与将要发生的事件并不执着,他是一个完完全全活在当下的人。万风和受困于前妻过去的背叛与公司未来的发展,丁恩川投身热爱的事业却日益感到被边缘化的困窘,归霞用未来的痛苦置换了当下的幸福……作者将“不昧因果”的李弘毅作为勾连深陷因果的三人的桥梁,这一安排无疑是独具匠心的,宛如神启一般的梦境最终通过出自同源的脏器将几个几乎毫无关联的陌生人紧紧扭结在一起。梦里从黑暗中射出的光不难让人想起:“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在那一刻,时间开始了,李弘毅在死后经由器官的传承才真正进入了时间的内里。而“万风和们”也得以短暂突破了三维生物的认知局限,在更高维度上瞥见了生命之流的全貌——所有个体的悲欢离合,终将在入海口融为一体。

小说的最后,当万川合流,魂归江海,那三个沉重而令人生畏的问题是否得到了彻底的解答?大概永远没有答案,而没有答案本身也使生命具有了某种不被约束的永恒开放性。我们或许缺乏哲人般深邃的思考,不过是通过对自身过去、现在与未来连续性的体认不断构建着个人存在的图景。朱辉试图在《万川归》中捕捉并呈现的,正是波函数坍缩的瞬间人类在永恒时空中的有限与无限。

【作者系厦门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