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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迷宫的邀约——读尹学芸《天边外》
来源:十月杂志(微信公众号) | 刘馨遥  2025年10月15日09:35

故事或者说命运仍然从罕村开始,尹学芸的中篇新作《天边外》书写了罕村的王云丫偶然遭遇却在命运中草灰蛇线的“秘密”,也在写那些永恒涌动着的幻想、欲望和世道人心。

小说分上、下两部分,云丫是其中的线索人物,上部以云丫的第一人称回忆视角讲述十八岁的她意外有了独自前往省城漫游的机会,而这场短暂的冒险改写了云丫的命运踪迹。下部中断了连续性的时间,叙事者的口吻也跳出了“我”,以第三人称在多个人物之间游走,迫使不可言说的秘密终于开口讲述。此时的云丫已人到中年,她在前往省城故地重游之时,不经意间卷入丈夫邢肇庆的记忆旋涡。然而,王云丫与邢肇庆的两条记忆线索竟然彼此纽结,仿佛侦探小说般探破了命运早已布好的谜题。尹学芸的语言熨贴自然,充溢着生活的从容质感,譬如写少女云丫初入省城,眼里、心里有多少惊奇与慌乱,但她却忽然停了下来,因为“我在家里也这样,烙饼面和软了,粘手,我就坐旁边,等着让风把它吹凉”。于是,尹学芸笔下的人物也仿佛在与读者谈心,心事如活水一般流淌,或缓或急,小说在不动声色间邀请读者步入了一个关于记忆的迷宫。

记忆的发生机制总是关联着过去与当下,也关乎人之为人的主体生存焦虑。但记忆不总是局限于个体内部的心理世界,而有着纷繁的载体。文字、图像、地点、身体等等,它们作为记忆的储存器,等待着回忆行为的召唤、筛选和剪裁。记忆之地,正是《天边外》这篇小说绕不过去的话题。阿莱达·阿斯曼认为,地点不仅是回忆的载体,其本身也可以成为回忆的主体,甚至可能拥有一种超出人的记忆之外的记忆。与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的戏剧相同的小说题名《天边外》已暗含着一种遥远的空间感,而在行文中,驱动回忆的关键性因素也是空间。

小说开篇就郑重交代了王云丫的行动——“十八岁,我第一次去省城,单独一个人”,记忆的闸门自此开启,罕村的凝固时间有了松动的契机。从罕村出发,长途汽车、公交车、无轨电车,车身摇摇晃晃如在海上,在云丫的回溯性视角里,一切都在夕阳的映照下发亮,即使是省城边缘破败的小学、随意谈天的门房、耍手艺的父亲,都自有一份不可侵犯的庄严感。云丫本是为了找父兄回家解决宅基地的纠纷,但父亲对云丫的偏爱为她争取到了在省城多逛一天,只是明令禁止她去“昌意街”。这一在父兄口中“好人都不过那边去”、发生过女孩失踪命案的禁地,才是叙事的真正核心,一个容纳并超越了个体记忆的回忆空间。

在某种意义上,昌意街与奥尼尔的《天边外》互为表里。王云丫在省城中心的新华书店里漫游,她说“一本尤金·奥尼尔的《天边外》撞了我的眼睛”。这本书不仅罕村没有,县城也不会有,至于奥尼尔是谁,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令云丫着迷的是题名本身指向的“远方”。这恰好与戏剧《天边外》里那个有着诗人气质的罗伯特对出海的迷恋相呼应——“假如我告诉你,叫我去的就是美,遥远而陌生的美……就是要到广大空间自由飞翔、欢欢喜喜地漫游下去,追求那隐藏在天边以外的秘密呢?”买下《天边外》的云丫也就必然要去昌意街漫游。置身其间,云丫看到昌意街似乎并不危险,而是新奇的艺术街区。昌意街与《天边外》作为双重的隐喻构成了未知远方的召唤,于是回到罕村的云丫无缘由却决然拒绝了嫁到邻村,通过参加成人高考离开了罕村,之后因偶然的事故认识并嫁给了大学生邢肇庆。

故事写到这里,似乎还是近代以来受教育的文学少女恋爱冒险故事的延续。小说却笔锋一转,人到中年的王云丫的那本《天边外》包上了红丝绒,长久放在书架上无人问津,回忆的不可靠性在叙事缝隙中显露。不过,她仍坚持视昌意街为命运的转折,而丈夫邢肇庆则固守理性的“统计学”原则,对昌意街似乎毫无兴趣。在云丫的坚持下,二人重游已经破败荒凉的昌意街,却偶遇了邢肇庆的高中同学李步群。作为记忆之地的昌意街,打开了另一段记忆的闸门,而这一“戏中戏”正与《天边外》所写的不可捉摸的命运若合符契。原来云丫父兄口中失踪的女孩是邢、李二人的高中同学费小青,三人之间错位的爱慕引发了悲剧。聪敏靓丽的费小青不喜欢家境优越的李步群,选择了邢肇庆,而邢肇庆在发现费小青家庭窘迫贫穷的真相后,受到极大的“伤害”,三人关系彻底破裂。此后费小青在昌意街被谋害,成为另两人心中的谜。在都市传说里,费小青被扔进昌意街的下水道,而井盖旁长了一株勿忘我,王云丫关于昌意街的回忆里也有这株勿忘我,更令人惊异的是,费小青与王云丫的形貌颇为相似,故事由此形成了完整的回环。

有趣的是,昌意街交错分岔的小路正仿佛迷宫,十八岁的云丫在深夜走出迷宫,父亲蹲在路口默默等待着她,而若干年后,她再度走入以昌意街为名的记忆迷宫,她主动投射回忆的“昌意街”最终撬动了邢肇庆一直逃避的记忆。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回忆成为昌意街本身,当空间成为回忆的主体,所有人隐秘地共享着理想碎裂的时刻,并发觉自己一直身处命运的罗网中。

那本没有读完的《天边外》终于又被翻开,少女云丫早已猜测到“小说家都是阴谋家”,无论是浪漫爱的召唤,还是漫游远方的冲动,似乎都会回落向凄凉的现实结局;而中年的云丫仍保持着敏感的天性,用曾经看到鸽子的眼睛观察丈夫发福的后背和皮带的白线筋,也看到遥远而幽微的人心,以及把理性作为障眼法却不可抑止的欲望。这似乎也是作家和我们开的玩笑,读者在阅读中隐约地知晓“阴谋”必然发生。小说对上下两部分的文体风格有意做了区分,云丫的回忆笼罩着温情的质地却戛然而止,接下来,中年夫妻之间微妙的斗争、平庸的日常、掩藏的秘密渐次浮出水面,叙事者的语调也从庄重转向夹杂暗讽,乃至借鉴都市传说的桥段和氛围。尽管情节本身的惊奇效果稍显刻意,精巧的叙事也难免有斧凿的痕迹,然而,走出迷宫之时,那些充满文学性的偶然,仍给我们带来了情感的震颤,也掀开了生活真相的一角。浪漫与现实、遗忘与回忆、追逐与失落、彼岸与此岸始终隐秘地相伴,也许某一天,你我也不知不觉接受邀约,发现自己同样身处记忆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