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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岔美学”、现实迷思与成长叙事 ——尹学芸中篇小说《天边外》读札
来源:十月杂志(微信公众号) | 黄桂元  2025年10月13日22:14

人生初始阶段,大约都会有过对于“天边外”世界的无限憧憬。但日子不是诗歌,现实亦非梦想,种种说不清的人和事,变化多端,难以捉摸,才是生活的真相和常态。与之相关的经验可以日积月累,形成镜鉴,却未必屡试不爽,一劳永逸。尹学芸的《天边外》穿越岁月雾霭,讲述一个与个体生命成长有关的斑驳故事,切入物象、世事、心理层面,提供了独特的观察点和思考点,三位一体,复杂并置,互为交织,耐人思量。

《天边外》分上下两部,就中篇小说的体量而言,这种略显“雄浑”的架构并不多见,却也无关紧要。意外的是,小说上下两部没有聚焦于一个共情的叙事内核,而采用的是不同的散点透视策略,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的小说题目。“小径分叉”作为一种叙事美学,强调的是结构的“迷宫化”和意义的不确定性,挑战线性传统叙事模式,诱惑读者参与探索,拓展小说表现空间和多种可能性。具体到《天边外》,可以发现,小说的布局和走向,故事次第展开,貌似主题分岔,时间分流,人物群体的构成也是各归一路,似无勾连,却有伏笔,余音缭绕不已。

《天边外》的“上部”,尹学芸以第一人称的限知视角,叙述了十八岁的云丫第一次去省城的前因后果,乡土气息扑面而来。云丫长期担任尹学芸小说的主要角色,读者并不陌生。云丫亮相,故事运转如常,情节抓人,线索明快,这时候小说并没有出现叙事岔口,而依然在罕村版图熠熠生辉。

云丫去省城,是因为家里出了大事。她家的宅基地与刁蛮难缠的邻居马伯陷入纠纷,明明自家占理,却因没有男人撑腰而被欺负,束手无策的母亲,急火火让云丫赶到省城搬救兵。父亲决定晚回去一天,允许云丫在划定的范围里逛逛市容,条件是不能踏足昌意街,据说那里很不安全,“一个女孩走着走着就没了”。一向乖巧的云丫答应了,她随着人流闲逛,想东想西,眼前的物象离自己太远,以后一生都不可能再遇见。她走进新华书店,用父亲给的零花钱,买下一本她未必看懂的美国翻译作品《天边外》,买书的冲动和理由,仅仅是好奇这个书名,同时也喜欢译者“荒芜”的名字。这是她去省城的一大收获,也植下了梦想的种子。知道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因这部书获得1920年普利策文学奖,那还是十多年后的事。

云丫挤进回程的公交车,途中听到报出昌意街的站名,鬼使神差就跳下车了。那是一条艺术街区,满目都是远异于故土乡村的奇妙时尚,如同一幕幕“情景剧”闪烁不停,令她目眩,也让她苦涩。然后她迷路了,回来时已是深夜。父亲在街头等了她三四小时,学不会说谎的云丫,如实告诉父亲去了昌意街,本以为会遭到一段训斥责骂,没想到父亲拿过《天边外》,只是对身边的亲友说了句,“我就知道云丫去逛书店了,她从小就爱看书!”这是云丫省城匆匆之行的一个小小亮点,“天边外”情结也由此萌发。

故事场景再度移至轻车熟路的罕村。父亲轻松摆平了恶邻马伯之后,有媒人上门给云丫提亲,男方住在梁庄,各方面条件优裕,打着灯笼也难找,云丫态度决绝,不留余地,母亲愁在心里,“就让她臭家里吧!”至此“上部”戛然而止。在读者的预期里,云丫未必“臭在家里”,她的罕村日子也未必地老天荒。

进入小说下部,叙事骤然变调,限知视角换成第三人称视角,时间定格在三十年后,罕村仿佛消失了,王云丫的生活场域焕然一新,故事主线改弦更张,对于一向不喜欢循规蹈矩的小说家尹学芸,这么做并不令人奇怪。小说自此游离了原有轨道,推出以邢肇庆、李步群和逝者费小青为班底的另一组人物,鸣锣上场,更新剧情。似乎感觉,“上部”之于“下部”,既不是热身,也非铺垫,起到的不过是引线或伏笔的作用。如是,在大“换血”的人物关系中,“下部”中的王云丫退居次要位置,虽仍与故事发展同步,却已被置换,成了陪衬,或许还有某种“他者”的嫌疑。

这也只是错觉。《天边外》的叙事分岔,并没有改变王云丫是其隐形主角的事实。小说所有的味道,还是来自王云丫。事实上,王云丫之所以主动带着丈夫重返省城,与当年在昌意街发生的一桩悬案不无关系。早年她从一本花里胡哨的通俗杂志上知道这件事,说是一个失踪的三陪女被人丢到了下水道,她哀伤感慨,“……那个艺术街区是自己的天边外,却是另个女孩的坟墓”。同时她好奇,那位被通俗杂志称为费某某的失踪女子,为什么被害,杀害她的人是谁?时过境迁,再见到的省城面目皆非,曾经五光十色的昌意街因城市改造也已成历史遗迹,有关失踪女子的传说更是无足轻重,随风而逝。

小说写到这里,故事依然风平浪静,“分岔”还处于隐秘状态。陡生波澜的起因,是邢肇庆与李步群三十年后的意外相遇。这两位高中同窗,都曾迷恋过集美貌、智慧于一身的女生费小青,最终谁都没有与之牵手。内情邢肇庆心里有数,李步群却疑点重重。他们找了一家餐馆目光潮湿地干掉了一坛酒,不是为往事干杯,而是以酒祭奠回不去的昨天。之后,两个男人的酒劲儿开始淋漓释放。被动随行的王云丫隐隐感到,“今天这个局面是自己种下的因。几十年,她把这个因养成了果。”酒精灌进肚,面对李步群连连逼问,邢肇庆陷入往事沉思,眼泪长流。岁月之雾,往事之谜,也在那一刻变得清晰,刺目。

“空气突然像幕布抖了一下”,王云丫愕然的是,那个被通俗杂志称为费某某的隐秘失踪女子,最知情者,竟是自己身边这个深藏不露的男人。费小青无疑是邢肇庆此生最为刻骨铭心的痛点,这已超出了普通暧昧的边界。费小青有着光鲜漂亮的天使般外表,学习成绩也是出类拔萃,却偏偏被命运捉弄,难以摆脱难言、不堪的家庭暗影,背负着卸不掉的十字架强作欢颜,无奈且无助。邢肇庆是唯一目睹这一真相的人,有过怎样的崩溃怎样的内心挣扎,完全可以想象。

两个男人毫无遮蔽的对话过程中,王云丫被排除在外,成了尴尬的局外人。她觉出邢肇庆的陌生、距离,以及深不可测,也瞬间明白了,如果说自己还算是与此事有一丝一缕关联,也只是她的外形很像那个费小青,其反讽意味,也只有王云丫才会懂得,“她们之间既然那样相像,那么她跟肇庆撞出来的这段因缘,就不是表面那么简单了”。

《天边外》的故事推进,气氛营造,显示出尹学芸出色的叙事驾驭能力。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尹学芸细节描写功力。比如,邢、李把酒洒泪,激情对话,在一旁的王云丫声色未露,只是数次拉扯移动自己的座椅。最初,“云丫朝后撤了下椅子,端起胳膊”,做出事不关己的姿态。很快,两个男人直奔主题,“云丫在看手机,指头不停地划拉,频率越来越快”。接下来,邢肇庆说起每年要到费小青坟前献一束花,“她把椅子撤到了梁柱的后边,做出两不相扰状”。

再接下来,李步群对邢肇庆如实坦白,一想到费小青的手上戴着他送的戒指,死的心都有,“王云丫心头一震,又后撤了一下椅子。等于是,完全脱离了酒局氛围”。邢肇庆描述费小青戴上他为她现场精心打造的“戒指”,“王云丫往椅背上一靠,屁股底下‘吱噶’响了一声。扭身一看,椅背裂了出去,露出了白森森的茬口。她想喊服务员换把椅子,脑袋转了一圈,却没有喊出口”,没有喊出口,是场合不对,不便声张,于是,“她把椅背往回搬了一下,椅背很容易地复位了。再坐,她加了小心”。

这些肢体动作的细枝末节,含蓄,克制,云淡,风轻,却有“弦外之音”。王云丫是有教养的,同时不失女人的自尊,矜持,还有几分俊冷,孤高。故事结束,王云丫冷静下来,眼前荒芜,开始重新审视,“我是谁?肇庆又是谁?”

谈到小说,门罗认为:“我最想让读者感受到的惊人之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发生的方式。”《天边外》的“发生的方式”,提供了一个与“成长”有关的现实迷思。成长是需要付出代价,承受各种结果,或许还会涉及到哲学意义的终极追问。王云丫自认为熟悉这个世界,却发现读不懂的地方太多,“不碰触,它们若无其事,相安无事。一旦想起,就会变成搅动的旋涡,形成吸附”。时间发生了什么,又送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又收割了什么,谁能说得清楚。日子纷纷扬扬,形形色色,与救赎无关,与升华无涉,一切仍然只是生活本身,潜流般流淌不息,承载着爱的执念,善的慰藉,暖的诚意,虽如微光闪烁,却意趣苍凉,令人动容,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