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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物间里的畸零人——黑铁《咖啡》读后
来源:《西湖》 | 牛寒婷  2025年10月13日22:14

一种真实又持续的可见性,确保权力自动发挥作用。

——米歇尔·福柯

休假归来的马林被一通电话告知,因公司合并,他需要去新单位报到。正下飞机的他没听清地址,只能凭记忆在地图软件里搜索那个地方。报到当天,因无人接待,他阴差阳错地寄身于一间被当作茶水间的杂物室里。为了讨好新同事,他自掏腰包,每日为大家制作各种咖啡。杂物间的热闹扰乱了公司秩序,他面临“被裁员”的窘境。就在他为失去工作而焦虑不安时,陌生号码再次出现,质问他为何一直不去报到。原来他弄错了地址,这家他奉献了将近一月的公司,根本不是他新的东家。

这则有着卡夫卡式荒诞意味的故事,来自黑铁的短篇小说《咖啡》。《咖啡》并不好读,从容克制的叙述、迟缓低沉的语调、冷静客观的白描,在无形中拉长了这篇小说。咖啡的烘焙知识和制作流程,被极为细致地描述出来,增加了阅读的陌生化效果,它们与主人公那些能引发强烈压迫感和窒息感的内心戏剧,共同延展了小说的精神空间。细节控、意识流、慢小说……《咖啡》可以贴上许多类似的标签,但不论对它如何定义,只要走进它循章循法有板有眼的叙事游戏,总能唾手得到意料之外的阅读回报。

小说的主人公马林看上去总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更是放大了这幅局促不安战战兢兢的心理画像。“他被挤出了舱口,迎面撞上了等着上机的女清洁工,后退一步,又险些踩了一个女孩的脚。前后失据,左右为难,仿佛只有他是多余的。”马林一出场,作者即毫不客气地为他烙上了“畸零人”的印记。如同一个犯人,即便在电梯的封闭空间里,他也觉得“在并不太高的天花板之上,有双眼睛在俯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英国哲学家边沁在18世纪就已提出的圆形监狱理论,亦可以让人轻易认出,马林正是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所强调的将这种“全景敞式”的监视内化为自我监控的那一种人。小说里有一段荒诞感十足的心理描写,马林为自我开解,竟然不自觉地背诵起了他为领导写的宣传口号式的发言稿,大段的空洞话语与渲染到极致的受虐狂般的迫害认同,像发言稿里罗列的惊叹号一样撞击着读者。他运用不甚了了的心理学和管理学术语,机械地、近乎本能地编排出来的鸡汤文,不仅规训了自己和他人,更让他做上了权力的春梦:“领导那陶醉的神情已经感染到了他。他在心中以略快于语速1.5秒的速度在默诵着这些词语……在这一刻,他才是掌控一切的人。这种秘而不宣的特权更让他感到幸福……”通过绵密丰富的意识流动和层次分明的心理分析,黑铁逼真地描绘出当下职场PUA的各种心理病症。自卡夫卡的《变形记》始,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即是司空见惯的小说主题。《咖啡》延续了这一主题的写作,成功地创造出一个集工具人、畸零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病人于一身的二十一世纪的怪胎,为读者提供了一幅便于自我审视的镜像照。

这个新时代的畸零人,在制作咖啡中找到了慰藉。作为小说核心的器物,咖啡是现在职场“996”们的日常标配。拿铁、摩卡、冰美式、意式浓缩、中深烘焙,粉筛、滤纸、磨豆器、法压壶、手冲架、分享壶……这些听起来既熟悉又时尚,细究却不明就里的咖啡术语,构成了小说的一大景观。小说是百科全书,认同此道的读者会经此获得阅读的至乐。从编写枯燥的发言稿,到钻研咖啡的制作之道,马林的“工作转场”正如氤氲在小说中的浓香一样令他迷醉。在与名字刻意符号化的小说人物“摩卡”“拿铁”“爱尔兰”“冰美式”的交往中,尽管他仍是屈服于权力科层制的那个怪胎,但在咖啡的酸与涩中寻找平衡的技艺磨练,对他如同一场短暂的休憩与精神的出逃。

然而,咖啡因的刺激妨碍了马林的睡眠,糟糕的睡眠成了迫害妄想症病人噩梦的元凶:

困意拉扯着他,他闭上眼睛,感觉上眼睑像两片生牛皮般刮过眼球。身体渴望睡眠,但神志却很清醒。刚才那漫长的梦境可以视作真正入睡前的持久挣扎。既无法进入深度睡眠,又无法醒来,于是隔着厚厚的冰面,看着扭曲变形的世界,努力克服浮力的托举。

权力压迫和自我监视的职场戏剧,在亦真亦幻的梦境中继续上演。原本令人清醒振奋的咖啡,却仿佛成了致幻的迷药。好像什么都真的发生了,可发生的一切又变得可疑,小说讲述的所有故事,都被马林梦中的浮力托举了起来。

他感到一阵筋疲力尽,重又躺下,闭上了眼睛,期望着能够赶快睡去,无论再醒时是现实,还是另一重梦境。

结尾的这一笔虚化了整篇小说,比起故事的荒诞外壳,这一映照主人公心理戏剧的魔幻表达,更烘托出了小说的荒诞本质。也正是在这样的地方,在现实、幻觉与梦境之间跳跃游走沉陷挣扎的马林,才更加打动读者。小说毕竟与哲学书籍判然有别,抛开边沁和福柯的理论话语,忽略人质情结之类的心理学词汇,《咖啡》让我们于一呼一吸间感同身受的,是马林因情绪波动而动辄大汗淋漓的黏腻身体,是他在幻梦之中依然进退维谷的窘迫心态,是连篇累牍不无骇人的宣传语发言稿对心灵的围剿,是他在品味或苦涩或香甜的咖啡时饱满浓郁柔和嫩滑的口感……它们如同在小说高潮部分意外插入的一场玄妙的欧洲之旅,撩拨着读者的神经,激荡着异域的思想,挑战着审美的意趣;正是它们而不是别的东西,才是独属于小说的魅力。

近些年来,小说以“回归”为借口的故事化倾向愈益浓重,也许是因为厌倦了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与现代主义文学二元对立的陈词滥调吧,我们已很少提及先锋小说。可是我自己,作为先锋文学的拥趸,对于离经叛道的别致创作,对于积极探索叙事路径的小说,依然推崇备至。黑铁的《咖啡》让我眼前一亮。他放弃了一贯擅长的遵循生活逻辑和故事逻辑的叙事方法,转而推开了叙事艺术的一道窄门,尽管,这可能只是他的下意识选择。可事实是,在他此前的《何足道》《松海听涛》《男儿何不带吴钩》这类作品中,已隐约能够见到他对复杂而微妙的心理活动,对人性幽微处龟裂和皱褶的关注。凭借新作《咖啡》,他成功地打破了写作的惯性,这是一个渴望新异的创作者因为听到内心的呼唤,在不惧艰难和不计成败地求索危途,而这种冒险和蜕变所体现出来的,便是一种先锋的精神。也许,所谓的先锋小说,正是马林:这个专注地摆弄咖啡的小角色,这个杂物间里的畸零人——常常不受待见,却又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