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5年第7期|全秋生:砖塔胡同,万松老人
胡同之称始于元朝,其中砖塔胡同是唯一一条从元代至今都有文献可考的胡同。这在北京是孤例,砖塔胡同可以说就是北京胡同的根。
一
砖塔胡同,顾名思义,因砖塔而得名。
毗邻的羊肉胡同两旁都是槐树,每到夏天绿荫如盖,槐花香味浓郁,整条胡同就成了一道绿色走廊,穿行其间,浑身凉爽舒适。相比之下,砖塔胡同就简单多了。它从西口往东,走过一段现代住宅区,快到东口时,一座砖塔才映入眼帘。
胡同东口右转,古墙环绕的小院门楣题有“正阳书局”四个字。一进门,砖塔迎面矗立,抬头仰望才能看到塔尖,无论怎样摆弄手机,也很难拍下砖塔的全貌。时值中午饭后,游人并不多。小院南厢房是正阳书局的书店,它是北京唯一一家经营北京相关文献、地图的旧书店。偶然翻到自己单位出版的书籍,颇感亲切。
小院的东边是入口处,宽敞无遮掩,空地上摆满各种老物件。如上了年头的老木箱、四条腿带雕刻花纹的长凳子、老式八仙桌,更多的是各种形状的门墩石。老北京大户人家的门墩石常常伸出门外,雕成惟妙惟肖的吉祥物。我平时逛胡同,就根据这个标准去判定哪座老宅曾出过文官,或进士或状元,哪座大院曾住过叱咤风云的开国将军,或武进士或武状元。
小院的西边是一条玻璃覆顶的走廊,过道西墙两三尺高处镶有一排一排小座椅,供游客休息。西墙上半部悬挂着两块古旧的木刻雕板,其中一块是游龙图,大部分已模糊不清,但还能隐约看到游龙在云中翻腾;另一块是祝寿匾,依次有金黄色的“寿”“汉瓦当文”“延年益寿”“长乐未央”“甘林上泉”“富贵吉祥”等祝福语。过道东边堆放着石础、石墩,这些有年份的石础、石礅都是左右搭配的,雕龙画凤,煞是好看。走廊尽头堆放着旧木门,门板上依稀可见“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等饱含书香传承的对联。读着这些百十年前或数百年前的对联,恍如走进北京胡同里的世家大族,浑身有一股书香在飘荡,颇具“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之感。
看着砖塔小院内的一草一石、一景一物,我与同事指指点点,在外地游客眼里,一定会认为我们懂得许多。说实话,同事虽然是某高校古代文学专业的博士后,曾在北京求学多年,但对北京的胡同知之不多。而我是南方人,对北京胡同更是陌生得很,我们俩都为砖塔周边摆放的老物件所震惊。
小院北面的塔身与走廊之间,有一根铁丝呈东西方向拉着,悬挂着清代至民国时期的各类北京老地图。许多已经消失了的老北京风景又在眼前浮现,让人触目惊心,唏嘘不已。特别是东北角那间资料室里的古籍资料及老地图更是让我们目瞪口呆:原来这座塔就是万松老人塔,塔身全部由砖砌成,塔里安放着万松老人的灵骨。万松老人是元朝贤相耶律楚材的老师,而耶律楚材又是成吉思汗的身边红人。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民国时期大作家鲁迅、张恨水的名字居然也出现在一张陈旧的纸上,这张纸记录着他们与砖塔胡同的缘分。资料记载鲁迅曾在砖塔胡同61号(今84号)租房居住,张恨水在砖塔胡同43号(今95号)走完了自己坎坷的人生之路。一条不起眼的胡同居然跟这么多历史文化名人挂上了钩,特别是鲁迅与张恨水名字的出现,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胡同因砖塔而扬名四海,砖塔因万松老人而千年不朽。
万松老人塔始建于元代,全称“元万松老人塔”,是金元时期著名僧人万松老人的灵骨塔。万松老人塔位于北京西四牌楼附近、西四丁字路口以西,是北京的早期建筑之一,也是北京城区仅存的一座密檐式砖塔。塔因人得名,那么万松老人又是何方神圣呢?一座砖塔能够矗立七百多年,得到不同朝代统治者不惜重金的修葺与维护,背后肯定是大有来头的。
万松老人,俗姓蔡,名行秀,河南洛阳人。十五岁时在邢台的净土寺出家,后在磁州(今河北磁县)大明寺悟彻,又重返邢台,筑万松轩,世人敬称其为万松老人。万松老人博学多才,精通佛学,讲经说法透彻警人。他来到燕京,其身处空门、志在天下的胸怀受到了当时金章宗的极大赞赏。后来元朝定都北京时,元世祖、重臣耶律楚材等慕名而来。万松老人平时向世祖阐述“以佛治心,以儒治国”的道理,世祖深深地记住了这些话。耶律楚材对万松老人更是甚恭甚诚,“冒寒暑,无昼夜者三年,尽得其道”,师生甚契。“以佛治心,以儒治国”之道由“传”到“承”,由“学”到“用”。其时,蒙古大军初入中原,一些极端分子认为汉人无用,不如杀之,以使草木丰茂,有利畜牧。耶律楚材阻止了这件事,力劝窝阔台说:“时下乏经费,对中原收取地税、商税略计可得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
从某种角度来说,万松老人“治心治国”的理念假耶律楚材之手拯救了千千万万的汉族同胞。仅此一件功劳,就值得我们敬仰与顶礼膜拜,何况他在宗教中地位还十分尊崇。万松老人圆寂后,人们为纪念他修建了这座朴素别致的砖塔。紧靠砖塔北侧的街巷也随之而得名“砖塔胡同”。
说起来够惭愧的,平时喜欢读点历史的我,只知道耶律楚材是成吉思汗三朝重用的辅佐大臣,却不知他恩师万松老人的墓塔离我所在的单位就在咫尺,而离西四地铁站出口仅一步之遥,每天早晚出入地铁时就没有想过要到周边去转一转、逛一逛。
二
世间所有的遇见,都是缘分的重逢。
印象中,砖塔胡同离办公楼比较近,毗邻窗台下经过的羊肉胡同,与姚家胡同隔阜城门内大街相望。每天早晚从羊肉胡同经过,午饭后则独自一人到胡同里溜达,是我五年时光里雷打不动的习惯:塔与胡同在我眼里已经连为一体,遛胡同必定要观塔,观塔一定会经过胡同,就像读一本大书,不想错过其中任何一段文字乃至某个标点。那几年时间,只要有亲朋好友来访,酒酣饭饱之后我都会领着他们逛胡同瞻佛塔。砖塔胡同、羊肉胡同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佛塔还有一座,那就是与办公楼西北角有一路之隔的妙应白塔寺。如果说砖塔胡同是一本古旧的书,那么书的封面确实是有点陈旧不堪,甚至显得过于寒酸,一条胡同从西到东居然都是逼仄的墙壁与间或出现的小门洞,颇有点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说“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味道。
如果从一个图书编辑的视角来解读砖塔胡同这本古书,它的扉页应当是同和居饭庄这家百年老店。民以食为天,一条胡同如果缺了烟火味,它的寿命怕是长久不了的,同和居饭庄的横空出世,确实给砖塔胡同带来了二百多年的繁荣与热闹。
砖塔胡同的历史文化,绕不开百年老字号同和居饭庄。这家创办于清道光二年(1822年)的鲁菜馆,以“同怀和悦”得名。民国初年(1912年),掌柜牟文卿请原御膳房的袁祥福帮厨。袁祥福以“三不沾”等宫廷名菜使同和居饭庄有了名气,成为旧京城著名“八大居”之首。后来一些文人墨客常来这里聚会,其间谈文、吟诗、作赋、赏画,鲁迅、齐白石等名人均曾在此驻足。据鲁迅博物馆资料记载,一九一二年九月一日和一九三二年,鲁迅曾在同和居饭庄宴请老朋友许寿裳、钱稻荪和台静农、李霁野。国画大师齐白石也曾光顾同和居并留下墨宝。至于达官贵人来此欢聚畅饮的更是不计其数……总之,同和居饭庄以“鲁”为名,其所具有的历史分量、文化价值和绵长记忆远远超出了作为“八大居”之首的餐饮地位。
一家二百多年的老字号之所以长盛不衰,与饭庄店招是有着莫大关系的,或许这就是古人所谓的风水吧。那么同和居饭庄这百年老店的店招又是谁写的呢?这还得从羊肉胡同说起。羊肉胡同与砖塔胡同一样都是元代就有的老胡同,七百年来从未改过名称。两条胡同平行呈东西走向。比起砖塔胡同的小门小户来,羊肉胡同的高门大户就显得可圈可点,既有谭家菜创始人谭宗浚的榜眼府,又有同治十三年(1874年)状元陆润庠的府邸75号院。与周边普通的平房相比,75号院的彩绘、砖雕、门簪、抱鼓石都十分完整,有些构件虽然是新整修的,但仍不失沧桑的文化味道。
此院后来成了冯公度的故居。冯公度是清末进士,亦是书法大家,后购得此宅。原主人陆润庠相当厉害,可谓才高八斗,位极人臣,被评价为“能书法,擅行楷,方正光洁,清华朗润”。冯公度的书法则被评价为“取法颜真卿及钟繇和北碑,又融入了金石气韵”,他曾为张一元、同和居等众多老字号题写匾额。以前同和居饭庄一直在砖塔胡同东口往西不远处,只是门上悬挂的“同和居”匾额已经换成溥杰先生亲题的。也就是说我亲眼看见的那块店招,早已不是冯公度的手笔了。如今同和居总店已迁往他处,那座见证历史的四合院亦已围起待改。它也许将永远从砖塔胡同里消失。
翻阅砖塔胡同的“扉页”后,接下来就该读“正文”了,让我们好好欣赏“正文”中的几处美景吧。
第一道风景当数才女顾太清。她是满洲镶蓝旗西林觉罗氏人,幼名春,故有“西林春”之称。道光初年(1821年),西林春入荣郡王府担任格格所的教席。荣郡王府的奕绘是宗室中的才子,与西林春一见如故,后二人结成伉俪。奕绘室名雅号“太素”,西林春遂字子春,号太清。婚后夫妻二人经常并马出游,遍访京西名胜。顾太清喜读《红楼梦》,后续写了《红楼影梦》。奕绘病逝后,顾太清与其子女迁居砖塔胡同,在古塔旁生活了十九年。《天府阁集》中的许多佳作就成于这一时期。
砖塔胡同61号(今84号)注定是一道绕不过去的风景。一九二三年八月二日下午,鲁迅携妻迁居砖塔胡同61号。比起之前八道湾三进的四合院,61号院子只有三间狭小局促的北房,他于此间度过了苦闷的九个多月。那段时间,是鲁迅一生当中最为苦闷的日子。即便是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日子,他还是高效校勘了《嵇康集》,完成了《中国小说史略》下卷,并连续创作了小说《祝福》《在酒楼上》等名篇。这些文学名篇的横空出世,又为砖塔胡同的文化底蕴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砖塔胡同里还有一道风景,自然属于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张恨水。抗战胜利后,一九四六年二月,张恨水从南京飞抵北平,筹备北平《新民报》。当时他手头充裕富足,买下一所有四进院落、三十多间房的大宅,门牌北沟沿甲23号,后门即在砖塔胡同西口。一九四九年五月,他患病后,经济困顿,只得卖掉大宅,换到砖塔胡同43号一处小四合院。这座院子不大,但还算规整。三间北房,中间是客厅兼饭厅,西屋是卧室,东屋是张恨水的书房兼卧室。院里还有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是家里其他人住的地方。张恨水的身体在慢慢恢复,他又开始写作,陆续发表了十几部中篇、长篇小说。现在这座院子已很破旧,看后令人唏嘘不已。
名胜多因人物而永存。正如诸葛孔明之于赤壁,令万里长江铭记奇策;苏东坡之于黄州,以一词赋易名故地。望着眼前矗立千年的砖塔,它不再是一座建筑材料意义上的砖塔,而是大辽名臣耶律楚材恩师的灵魂栖息地;而脚下稍显破烂陈旧的小胡同,也不仅仅是一条人行道,而是一处历朝历代文化名人出没的风水宝地。
三
游人记录着胡同的历史,胡同记忆着游人的行踪。
羊肉胡同与砖塔胡同是两条东西走向且平行的老胡同,自元代就有了,七百多年以来从未改过名称,堪称兄弟胡同。两条平行的胡同本无交集,却因中间的核桃巷相连,而血脉相通。
核桃巷不宽,也就两三米的样子,只有自行车与摩托车可以通行,是一条实实在在的人行道。巷内房屋低矮陈旧,核桃巷北口出来就是羊肉胡同,普普通通的不值得一提,从核桃巷南口出来则有得一说。出口处就是砖塔胡同,胡同南侧赫然有一座关帝庙,月牙状的汉白玉门框有“古刹护国关帝庙”几个字。关帝庙极小,内供着关帝像,屋顶彩绘依稀可辨。
如果说上面几处风景就是砖塔胡同“正文”的全部内容,那就不会让我流连忘返,至今念念不忘了。我认为砖塔胡同这部古书最耐看的部分当数“插页”,这些郁郁葱葱的“插页”无疑就是胡同里的古树。
砖塔胡同里的古树不多,从西到东就只有两棵。其中一棵槐树隔胡同正对鲁迅曾租住的小院子,树龄已达一百七十余年,属北京市园林绿化局编号论证的二级古树;还有一棵一百六十余年的二级古树在距同和居饭庄不远的路中间,估计要三四个男人才能合抱起来。为了保护好这棵古树,北京市园林绿化局专门修筑了一个大平台把树围起来,每次经过这里我都要用手机拍几张照片。因为我知道这棵古树是有灵性的,它曾目睹过顾太清的落魄与窘困,也记录了顾太清的博学与多才;它曾观望过鲁迅与张恨水在胡同里来去匆匆的行踪,也见证过白石老人在同和居饭庄里觥筹交错、呼朋引伴,以及王公贵族的子弟们在此高声谈笑、饕餮盛宴。它的每一片叶子就像全息摄像机一般,点点滴滴地记录着胡同里发生过的大事小事,当然它也记录下了我五年来穿梭其间的孤独背影。如今我把它的影像收入手机相册,随时可以在手机屏幕上与古人对话,向先贤致敬。
我常想,天地之间人为俊杰,改朝换代皆为人力所为,古树不仅仅是沧海桑田的见证者、亲历者,还应当是人世间最好的记录者。春有碧叶夏有风,秋有明月冬飘雪,胡同里的逸闻旧事一定逃不过它们的眼睛。它们长年累月默默无言,能给胡同里的过客遮阳挡雨,但不会像人一样到处搬弄是非,更不会多嘴多舌泄露路人心中的隐私,把不该发声的事情传扬出去。就像当年鲁迅匆匆搬来胡同暂住的那种窘态,古树一定是亲眼所见的,但它不会说出去,它懂得替大先生保密。古树也一定会记得张恨水初来乍到时的阔绰与豪爽,一掷千金买下数十间房的大宅子,过着优渥与众不同的生活;当然它也能看到张恨水的落魄与苦闷,特别是它还见证了张恨水这位绝世才华的作家袅袅前行西去极乐的无语之状……
砖塔胡同与羊肉胡同交接的核桃巷真是一条神奇的小巷子,南北走向不到一百米长,巷子中间地段的八号小院门前就有两棵大树。一棵树龄近一百六十年,用铁栅栏围起来,一棵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就像站在小门旁的保安一样,挺着身子,可待遇截然不同。当年我在《西四羊肉胡同》一文里曾经质疑过这棵树在人世间遭遇的不平等对待。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我跨进低矮的小院子,居然发现一棵树龄高达三百年的槐树巍峨矗立在院子中央,粗大的树干修长笔直,与四周破烂低矮的简陋小平房格格不入,颇有鹤立鸡群之势。周边低矮简陋的房门都紧闭着,各种杂物堆放,小院空间显得极其狭窄。槐树正面除了园林局一块小牌子钉在上面,周边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甚至有房客在树上钉钉拉绳挂衣服。一只流浪猫在大树与房顶之间跳上跳下,睁大眼睛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如果不推开小院的木门跨进门槛,就是神仙也不知有一棵三百年的古树幸存于这方天地之间吧!
如此看来,逛北京胡同一定要耐心和细心再加好奇心,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历史印记:千年古城,多少英雄豪杰总被雨打风吹去;八百年皇朝,多少帝王将相、王公大臣隐没在胡同市井之中。胡同里的每一块砖头,都有可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胡同里的每一座府邸,都可能藏着诉说不尽的红尘故事。世间的绝佳风景,大多藏在看不见处。有时离我们就一步之遥或一墙之隔,如果没有探究寻觅的勇气,只能擦肩而过、痛失交臂。核桃巷里的古树如此,人生路过的太多风景又何尝不是如此?
走得久了,看得多了,砖塔胡同这部古书在我面前露出了它沧桑而又古朴的真实面目。我常常想,北京胡同那么多,每一条胡同都被历朝历代的逸事趣闻塞得满满当当的。面对它们,我除了顶礼膜拜之外,实在没有太多的感慨可供高谈阔论。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介匆匆过客,就算是走得越多想得越远,读得越多感受越庞杂,也终有放下离开的那一天。好在经过数十次探寻后,我在砖塔小院西南角的一个木质亭子里找到了最合适的拍摄位置,不但可以拍出万松老人塔的金顶,还有一串串的紫藤花入镜,简直是美极了!
或许这样美轮美奂的古塔之影,才是砖塔胡同这部古书的封面或封底,既有古朴沧桑之容颜,又有紫藤花开之艳丽。不卑不亢,任游人褒贬臧否;不腐不朽,任烟火熏染沐浴。最后,胡同依旧是胡同,砖塔依旧是砖塔。
【全秋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资深图书编辑。出版散文集《穿过树林》《北漂者说》、评论集《北漂者说2:读书记》。曾获第四届北京市文联文学创作奖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