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5年第10期|乔叶:雪打灯(节选)

乔叶,北京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出版小说《宝水》《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藏珠记》,散文集《深夜醒来》《走神》等。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2022中国好书、北京文艺奖、十月文学奖、春风女性奖等,多部作品被翻译为俄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等。
导 读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在豫北的乡村,正月十四试灯,正月十五游灯。在欢乐的游灯队伍里,韩家小四的灯笼最惹人眼,因为小四是巧手工匠韩能的闺女。然而这个元宵节,却难见小四的踪影……本期“新北京作家群”栏目推出著名作家乔叶的最新佳作《雪打灯》,为读者带来她的文化原乡。
雪 打 灯
乔 叶
1
在明月的记忆里,小时候的豫北乡下,虽然广播里已经有了天气预报,人们却不怎么信。因为不怎么信,所以也就不当回事儿。乡下么,自有自己的天气预报。和现在的天气预报相比,那时豫北乡下的天气预报当然差别巨大。比如说,不叫什么天气预报,而叫看天吃饭。也没有固定的播报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一个属于自己的预报。预报方式就是闲聊天。预报的主要依据么,就是看。看风看云看雾,看蜻蜓看蚯蚓看泥鳅,或是看自家的盐罐子。预报结论呢,也不过是一些老话。“不怕黄风一大片,就怕溜风一条线。”“云往东,一阵风。云往南,雨涟涟。”“乌云脚底白,定有大雨来。”“春雾风,夏雾热,秋雾连阴冬雾雪。”“蜻蜓飞屋檐,大雨在眼前。”“蚯蚓路上爬,雨水乱如麻。”“泥鳅跳水,风雨紧随。”“盐罐返潮,大雨难逃。”
就是这些老话。
“老话有多老?”明月问母亲。
那一年,明月六岁,脑子里装满了问号,问号就像是一把又一把的锁,锁们必须要找到钥匙才行。于是她就整天东问西问。
“你想去吧。能多老,就多老。”
“比俺奶奶还老?”
“嗯,比恁奶奶还老。”奶奶听见了,笑着接话。后来明月才明白,奶奶是被气笑的。
“比咱十里八乡最老的人都老,比你见过的世人都老。”奶奶又说。
也就是说,老话们老得不知道多大岁数,老得比天还高,比地还厚。那到底是有多老呢?明月糊涂了。
也就是那一年中秋节的晚上,月亮被阴沉沉的云罩着,没怎么露出真容。村里人见了面寒暄,都会说一嘴这事。有人还会拿这个逗明月:“今年的明月可不够明呀。”
“咋不明。俺奶奶说了,十五的月亮十六明。天上不明地上明。”明月的小嘴叭叭的,很能跟得上。
还有两句话几乎是人人都会念叨的:“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简直就是这个人说上句,那个人就一定要说下句,跟对暗号似的。小明月已经毫无疑问地懂了,这个也是老话。可这老话的意思她却不明白。问奶奶,奶奶说,要是八月十五的月亮被云彩遮了,正月十五的时候就会下雪。
“准吗?”
“准。”奶奶很笃定。
奶奶越笃定,明月就越怀疑。从八月十五的云彩就能预报出正月十五的雪?这可不能让她服气。她就牢牢地记着,眼巴巴地等着。
不服气不行。还真是准。临到正月十四,就开始下雪了。下得小小的,若有似无的,落在掌心里就化了,落在地上更是毫无踪迹。
奶奶说,这时节下雪好:“冬雪是宝,春雪是草。”不用说,明月知道接下来她就会有那句:“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可是眼看就要闹元宵了呀,她真有点儿担心雪下大。她的小灯笼都备好了,得上街游灯呢,雪大的话会浸湿她的棉鞋,也可能会打湿糊灯的彩纸,那可怎么办呢?
那一年,明月对花灯之类的事正兴致勃勃,村里人对这些事也都兴致勃勃,那个劲儿,好像这是个新鲜事儿似的。不过听奶奶和父亲母亲扯云话,这事又不是个新鲜事儿。他们说花灯这事,以前热闹过好些年,后来就叫“破四旧”啥的给破了,不许提了。近几年才又开始热闹,且一年比一年热闹。
“为啥是四舅,不是二舅三舅?”明月问。
“这事你得去问大舅。”母亲说。
大人们就都笑。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章程,哪有恁容易破。有时候面儿上破了,里子还结实着。好比方小孩儿跌了一跤,擦破了皮,也见了血,可离伤筋动骨还远着呢,说好也就好了。”奶奶说,“你想想,闹元宵这事,十来年都破不了,那就且有命数哩。”
2
在长大之后,长很大很大之后,明月才知道,在很多地方,元宵节就只是正月十五。很久以来她都以为,所有的地方都和她老家一样,元宵节是正月十五和正月十六两天。
事实上,在村子里,从正月初十开始,元宵节的气氛就一天天浓厚起来,到了正月十四就已经抵达了小高潮。所谓闹花灯,灯笼自然是主角。十五、十六是挂灯的正日子,而在挂灯之前,还有一道关键程序,就是试灯。正月十四就是试灯的日子,也就是把准备好的花灯拿出来仔细瞧看一番。有的是新灯,那肯定没什么毛病。要是去年的旧灯呢,那可就难说。糊灯的彩纸多半旧了,得换上新的。灯架子哪里松了,就紧上一紧。总之是得把灯左右上下地检验检验,以确保正日子时灯万无一失。
十四试好了灯,十五、十六就迎来了大高潮。白日里,各村会演节目。在豫北乡下,演节目叫“耍故事”。扭秧歌,踩高跷,划旱船,唱戏,这些都是“故事”。“故事”分大小,规模大的就是“大故事”,规模小的就是“小故事”。黄昏时分,挂妥了灯,喝过了油茶,烘起了旺火,大人们会在村里到处走动,一个意思是看灯赏灯,另一个意思就是“走百病”。小孩子们这两天的主要活动一是放小炮,再就是提着自己的小灯笼满村跑,叫游灯。游灯其实是为了赛灯,就是比谁的小灯笼更出挑。
孩子们的灯笼来处,一是舅舅家送。“外甥打灯笼——照旧(舅)”,这歇后语正是应了这个景儿。当然前提是跟舅舅家近。要是实在远,几十里上百里的,也不用特意来送个灯笼。明月的舅舅们就住得远,灯笼就是自家大人做。没有舅舅家送灯笼的孩子们,都是由自家大人做,难得去买。谁家轻易舍得花这个闲钱呢?是有点儿奢侈的。且一盏小灯笼也不是多难做,不论好歹,都会做。实在有做不成或者懒得做的,跟街坊邻居说一声,顺手也就给做了。材料也不用花钱,一般都是用高粱秸秆扎架子,糊上薄薄的彩纸。彩纸的颜色么,红红绿绿黄黄紫紫的都好,黑白两色的却不能用。彩纸上也通常不是净面,或是贴个花花朵朵的图样,或是贴个福禄寿喜的字样,不拘什么,总之是有个吉祥的意头,这就好。
也有不一般的灯笼,比如韩能家的。奶奶说,韩家祖上都是好木匠。木匠活儿分大器作和小器作,大器作是粗活,小器作是细活,韩家最早做木匠活儿的长辈从大器作学起,后来一辈辈精进,到韩能的爷爷辈儿就学成了小器作,那手巧的,比村里最会绣花的女人还厉害一层——那可是在硬杠杠的木头上雕花呢。春玉兰夏荷花秋金菊冬蜡梅,在人家手底下,想让这些花儿怎么开,花儿们就得怎么开。
也就是因为韩家祖辈攒下的家底儿厚,韩家才能置办下现在住的那块宅基地,在村心儿,和大队部正对着——大队部现在叫村委会,那个时候就叫大队部。在村心儿的宅院,位置自然是好。一个大都市有黄金地段,一个小小的村子也有。一样的。村里人都说,韩家和大眼家的祖辈早年间为了这块宅基地打过架,结过仇,多少年不说话,后来才缓和了。
家传的手艺就是不一样,不管大器作小器作,韩能都拿得起放得下。只是如今没有了什么地主老爷,没法子挣那份大钱,只能偷偷摸摸捣鼓个小零碎儿去挣个零花。实在闲不住,就在自家的物事上施展。去过他家的人都知道,连他家的小板凳都刻着如意纹,拼着海棠角,比别人家的俏几分。这手艺,扎个小灯笼还不是手到擒来,且擒的是魁首。听人说,他扎灯笼架用的是竹篾。高粱秸秆直愣愣的,扎出的灯架子也只能是四角八棱端端方方。竹篾子呢,经韩能的手一番拾掇,劈得细细的,就能弯出弧形来,所以扎出来的样式就花哨多了。细高的长圆灯笼,矮胖的扁圆灯笼,不细高不矮胖的正圆灯笼,一大一小两个圆上下叠起来的葫芦灯笼,都有。彩纸上的画样式也新,不过三笔两笔,你就能看出是龙还是虎,是狗还是羊。
去年元宵节,明月第一次参与游灯这件大事,一下子就记住了韩家小四,因她的灯实在惹眼。十五晚上她提的是一盏玲珑的红鱼灯,十六晚上她提的居然是一盏鲜黄的葫芦灯。既不重样儿,还比谁的都好,真是既喜人又气人哪。所以,那两晚,远远的,只要瞧见那一堆人里有小四,明月就会躲开。不跟小四比,自己的灯看着还行。跟小四的一比,就啥都不是了。
但村里没有人去求韩能做灯。一是心里都清楚他做出那么精细的灯得费多少功夫。你求人家这样一盏灯,就该算是个人情。为这么个玩意儿欠人情?不值当的。二是韩能也不和村里人热络。路上碰见,该打招呼打招呼,礼也周全,话也周全,面色却是淡淡的,透着生分。不只是村里人,就是有限的几户亲族本家,他也来往不密。村里人说起他,常用的一个字就是:傲。
“唉,这韩家,凭着自己有手艺,过得孤家寡人的。”母亲说。
“再过得孤家寡人,人家也还是有手艺。艺不压身,脾性有点儿硬实也难免。咋也是顶门立户的男子大汉,要是太软和,随随便便都叫人拿捏,哪还能撑住一口气领着一大家人往前走。”奶奶说。
3
村里最大的姓是张,大眼就姓张。大眼是小名。自打明月记事起,就听村里人叫他大眼,也不知道他的官名是啥。大眼哥,大眼叔,大眼伯,大眼爷,不管后缀是哪个身份,总之前面的定语都是大眼。庄重些的场合,比如在大队部开会的时候,才会有人叫他张书记。后来,不晓得是从何人何时开始的,有人对大眼简称大书记。据说他对这个称呼很受用,听到谁这么叫了,他会长长地“嗯”上一声。
一村人拉拉扯扯远远近近地都能沾上亲戚带上故,依照一个拐弯抹角的辈分,大眼喊明月奶奶五娘。明月呢,就喊他大眼伯。奶奶拉着明月在街上走,碰到了大眼,大眼笑眯眯的,先喊声五娘,问吃了没,去哪儿呢?再逗一逗明月,问咋还不上学?你爸从城里给你带啥好吃的了?把这脸吃得圆嘟嘟的。
所以明月不怎么怕大眼,觉得他笑得亲。
“他那么笑,也是有缘故的。你爷爷是为解放打仗死的,咱家是光荣烈属,成分好,根正苗红。还有就是你爸有出息,在城里上着班。人捧人高,人踩人低,都有个由头。”奶奶说。
“人捧人,咋捧?人踩人,咋踩?”明月问。她能想到的捧,就是捧一个碗,捧一把花生。那么大一个人,能放到手心里去捧?踩也是。踩个蚂蚁踩个树叶也就罢了,那么大一个人,能躺到地上叫人踩?
奶奶沉默着,忽然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忽然间,村里人就悄悄地议论说,大眼踩住了韩能。自打这事儿出来,走到哪儿都能听见人们在说。彼此串门儿说几句,街上见面说几句,回到家里关起门来再说几句。闲话不能说,越说越多;闲话也不能听,越听越多。不过一两日工夫,这事儿的眉眼儿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全乎。正月十三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就凑出了个详尽的版本。
说是从正月初十起,韩能就开始去外头偷偷卖灯笼,连卖了两天,正月十二是第三天,就被抓住了。听说在那个村卖到最后几盏了,是尾货了,那家人叫他贱卖,韩能不愿意。说自己灯笼没毛病,正价都不愁卖,凭啥贱价出?那边可不是个善茬,立马翻脸骂他,说你这鬼鬼祟祟,就是臭烘烘的资本主义尾巴,我叫你贱价也卖不成。就告了他,扭送到了公社,狠狠教育了一番,才叫大队部去领人。说大过年的,就不拘留了,叫他在家自己反省。去公社领人的是大眼的本家侄子二强。二强是民兵连长,平日里就爱吆五喝六,威风得很。明月听大人们悄悄笑说,他是大眼的一条狗,只要大眼发令,叫他咬谁就咬谁,叫咬几口就咬几口。
“听说他去年就偷偷去卖灯了,尝着了甜头。这可好。”母亲说。
“唉,甜头苦头离不远。”奶奶说。
“肯定是前两天太顺了,太顺了就该收手呀。”母亲说。
“估摸着就是因为太顺。顶风走不动,顺风打飘飘。飘着飘着,可不就跌一跤。”奶奶说。
“听说去年他卖灯笼的时候大眼就知道,硬是按着没动他,也算仁义。”母亲顿了顿,“今年这事,可是韩能自己跌到大眼脚底下了,就看人家咋踩他了。”
二强去公社把韩能带回村的时候,看见的人都说,二强那两条腿叉得宽宽的,亏得腿短,要是腿长,那恨不得两只脚跨住两条街边儿,就那么在街面上横着走。
“二强为啥要那样走?”明月问。
“走得慢呗。能叫人多看一会儿呗。显得他本事大呗。”
“韩能他不会自己回来么?为啥要叫二强领回来?”明月又问。
姐姐轻轻地推了明月一把,嫌她话多。
“人家也长着腿,咋不会自己走。那不是犯错误了么,叫人揪住了辫子么。不许他自己回来,领他在村里走街过巷,那就是叫他丢人哩。”母亲说,“听说脸上还有青红伤哩,也不知道是在哪儿挨了打。你说这大过年的。”
“那些灯笼呢?”明月忍不住。她太关心那些灯笼的着落了。
“谁知道。要么就是叫公家没收了,要么就是叫那些人哄抢了。反正是卖不成钱了。要是叫人哄抢了,那些趁势上手的人就算是省了几个钱了。”母亲说。
“世人心,海底针呀。”奶奶幽幽地说。
“海底针咋啦?”说闲话明月跟不上,听闲话也听得懵懂,可她还真是爱问。她见过针,还从没有见过海呢。
“捞摸不着呀。”奶奶说,“一个村里住几十年,有时候不逢事就不知道人家是咋想的。”
“你不是说,人想啥都在脸上搁着呢?”
“也是。”奶奶笑,“心有百相,都在脸上。”
十四那天吃午饭的时候,母亲又带来了新的消息。
“听说韩家前儿晚上没封好火,昨儿早上火死了。从昨儿开始一家子都在吃冷食呢。”
“咋就到了这个田地?不会去供销社买盒洋火?”姐姐问。
“供销社过年不开门。再说了,也不许他家人出来。得了公社的令,二强带人死守着门呢。说免得他钻空子再去投机倒把,挣人民群众的钱。”
“也不许别人上门?”奶奶问。
“这倒没有。可他家的门平日里也没人去上,更何况是这会儿。二强放话说,谁硬要去也不拦,恁都看势办。”母亲冷哼一声,“谁不知道这个势是在他这边?连韩姓的本家们都不敢去哩。”
“二强能守通宵?韩家不会半夜出来找个火?”姐姐问。
“说是民兵连几个人轮着值班守夜哩,有吃有喝还能烤火,不难熬。号称要关韩家七天,非不叫他家过好这个年。”母亲说,“好在是大过年的,家里东西齐全,有蒸好的馍炸好的丸子腌好的咸菜,萝卜红薯也都有,饿不死人。”
“能冻死人不?”明月问。
“又不是住野地里,上有屋顶,四面有墙,有棉袄有被子。冻不死。”
“那也太受罪。”奶奶说。
“说是就是要叫他狠狠受受罪。不受罪咋反省呢。”
黄昏时分,家家户户开始试灯。韩家自然没有试。大队部所在的那条街上,唯有韩家门口黑洞洞的,像瞎了的眼睛。
4
正月十五一整天都下着雪。雪片比十四大了一些,好在没有什么风,就只是纷纷扬扬慢慢悠悠地下着。但天气还是明显更冷了。因为地滑,村里取消了踩高跷,只耍了扭秧歌、划旱船和骑毛驴这几样“小故事”。白天热闹得不够,人们就格外盼着晚上的油茶、花灯和旺火。
到了下午,明月家里就开始川流不息地有人上门。想喝好油茶,得先炒出好茶面。奶奶是村里炒茶面的头把好手。女人们一进院子就笑着喊奶奶,说我又来问咋炒茶面啦。
“前年问,前年会。去年问,去年会。到了今年咋还来问,难不成一年只会这两天?”奶奶也笑着应。
“前学后忘嘛。一年就做这两天,可不是得年年都来问?!”
“那天天做,顿顿做,铁定忘不了。”
“顿顿油茶,天天过年?那谁还稀罕过年呀。”
……
多年之后,长大了的明月走南闯北,去了很多地方,品过了各种各样的茶,方才知道,她幼时在元宵节晚上喝的这茶,并不是茶。说到底,这茶的本质就是粥,类似于南方的黑芝麻糊或者藕粉,到了北方因地制宜,便是这种咸粥。南甜北咸嘛。
茶面的原料就是白面。想要把白面炒成好茶面,得会使火。火候第一要紧。奶奶用的是铁锅,小火,慢慢翻炒。这时候的面最是矫情,得时时察言观色,自是不能有生面气,却也不能太熟,太熟了就是炒老了,就有了苦味。而正正好的颜色呢,就是五黄六月麦子该收割时的麦黄色。就是要把白面炒出这样的麦黄来,白面就成了完美的茶面。仿佛是,麦子变成白面后,白面在铁锅里又过了一次五黄六月。又仿佛是,没有忘本的白面,以颜色的方式穿上了一件怀旧的衣衫。
做油茶则是另一番功夫。用煮肉的高汤更好,不用高汤也无所谓,煮花生的花生汤也行,反正有好茶面做底,最后熬出来的油茶都一样香。海带丝、豆腐、黄豆、红萝卜丝、黑芝麻、花生、核桃仁……各种配料如锦上添花,让油茶有了足够的捞头。尤其不能少的是粉条和饺子,这两样加在一起有个顶好的名头,叫作“金丝缠元宝”。还有一说,是“打茶下饺子,闺女寻个好女婿”。待配料煮得差不多了,就把茶面勾进去。等到茶汤重又沸起,再放几根笨菠菜,撒一把香菜蒜苗提鲜,一锅无可挑剔的油茶就成了。
这样的油茶,喝一碗是不够的。小明月用小碗喝,每次都是两碗打底,三碗肚圆,然后就提着小花灯去游灯,看满大街的人家烘旺火。
烘旺火也有讲究。得先用麦秸和玉米衣引火,引着了火,柴火的主力就换成花柴。花柴,就是棉花柴,棉花柴不粗不细不用劈,质地又密实,搭起架子来耐烧得很,烧很久都不倒,且烧的时候没有杂味,还有一股子清香,烧出来的灰也少,是天然的好柴火。十五十六晚上烘旺火,几乎家家户户都用花柴。
可是,到了烘旺火的时分,雪怎么还在下呢?一点儿都没有要停的架势,敷在备好的花柴上。
“火大无湿柴。不碍事。”奶奶说。
明月就提着灯来到了街上,小伙伴们很快集结在一起,在旺火堆里穿行玩耍。游灯的大多是小女孩子,男孩子们喜好的是就着火堆放小炮。无论是游灯还是放炮,看着都有点儿危险似的,其实没事儿的。因家家都有人在门口守着火堆,要翻柴,要添柴,也要防着孩子们沾了火星子,更要护着自家的火不灭,不仅不灭,还要旺旺地烧着。于是,就一边慢慢添翻着花柴,看着一截截柴火变幻成黑炭,黑炭里面跃动着红光,外面又结着一层白色的浮霜,黑、白、红三色跃动交织,妖娆如画。一边还要瞧着别家的旺火,想着自家的火焰不一定比别家的高,但起码也不能比别家的低,这才是过日子的心气儿。
因下着雪,这个晚上自然是看不见月亮的。明月游了一会儿,只走了半条街,就回家睡觉去了。没有月亮,也没有小四,她觉得这灯游得实在是清汤寡水。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小四,不是因为月亮。
这两天里,她时不时地就会想起小四来。她默默地数了数日子。十二那天韩能被逮住,十三那天韩家没了火,昨天十四,今天十五,他们家已经过了三天没火的日子。没有火的人家,该多冷呢。虽然有棉袄穿有棉被盖,那也冷。他们家也已经吃了三天的冷食了,雪天还吃冷食,就更冷。明天是正月十六,是过大年的最后一天。小四的灯一定很好看,可是她就是不能出来游灯,多可惜,多可怜。
小四的灯肯定比自己的灯强,明月知道。对这个,她是有些酸的。可这时候她却忍不住惦念着小四,希望游灯的时候能看到小四的灯,哪怕明知道小四的灯比自己的灯好。多奇怪。
5
正月十六那天,雪仍然下着。连着下了几天,虽然下得不算大,却还是存起了一层积雪。厚雪收杂音,让人好睡,明月一觉睡到了午饭时分。吃完午饭,明月想起了自己的花灯。昨晚睡前她放在了床前的鞋边儿,此时却遍寻不见,就到处问。
“我给弄毁了。”奶奶把灯从门后的箩筐里拿了出来,“早起没留神,一脚踩上了。”
那面目全非的小花灯让明月的眼泪一下子就迸了出来。今天晚上她还要游灯呢。虽说这灯笼很一般,可有总比没有强吧。这叫她今晚怎么出门呢?
可她不敢大哭。是奶奶做的事,哪怕做的是错事,那也是奶奶。
“我今天晚上还要游灯呢。你,你,”她抽抽搭搭地说,“你赔我灯笼。”
“昨儿夜里不是游过了?今儿不游也中。”母亲说。
“不中!”
“没事,咱去找人修修。”奶奶的神色很笃定。
“找谁修?”
“找韩能。”奶奶摘下围裙,“正好,再去借他个灯。”
“还兴借灯?”母亲很诧异。
“兴。早年间可兴呢。正月十六,就兴借灯。都说借灯添丁,人家仨儿子,咱家才俩,去借点儿人气。”
“别家都不去,就咱家去。出这头干啥?”母亲低声嘟囔。
“借个灯,修个灯,这算啥出头?韩家成监狱了?即便成了监狱,还不叫人探个监?”
半下午,奶奶装了一小包茶面,拉着明月走向了韩能家。二强正在大队部门口蹲着烤火,看见她们要进韩家,忙走过来,笑着喊了声五奶奶,问有啥事。
奶奶举了举手里的茶面,又指指明月手里的小灯笼:“明月的灯笼耍坏了,叫韩能修修。大过年的,小孩子慌这个。一年一回闹元宵,总不能叫她连这个也不能耍痛快,你说是不是?也不好平白叫人家帮忙,带把茶面。”
“也是。”二强笑了一声,“就是他家这门有点儿斜,别磕碰着。”
“不管门歪门斜,咱只把身子放正,稳稳地过。”奶奶把二强轻轻地拨到了一边。
进了门,屋里黑着。韩能两口子正在呆坐着,看见奶奶来,眼睛都亮了。奶奶先说让韩能修灯,韩能连忙应着。韩能媳妇喊着小四出来,说:“快点儿,明月来跟你耍啦。”
几个孩子都从里屋出来了。穿的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小四蹭过来,拉了拉明月的手,两个人都抿嘴笑。
韩能坐在屋门口,就着亮光,顷刻就修好了灯。奶奶又说了借灯的事,韩能满口应承,叫媳妇找了盏带着玻璃罩的马灯,用红纸包好,说还有油,回家放在堂屋条案上,点着,等油用完了再还回来就行。
“我试试灯。”奶奶说。
“不用试。好用着呢。”
“还是试试。”奶奶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点亮了灯。然后,奶奶把火柴放在桌上,很随手的样子。
玻璃罩子擦得很明净,灯光很亮。
“是好着呢。”奶奶把灯熄灭,提着灯喊明月走。韩能怔了怔,也喊了声明月:“小明月,我给你个灯笼吧。你想要个啥样儿的?”
韩能话音没落,小四就从里屋拿出来了一堆小灯笼,解说起来。有麦子玉米图样的,叫“五谷丰登”。有喜鹊梅花图样的,叫“喜上眉梢”。有云彩托着月亮的,叫“祥云托月”,还有牡丹花配月亮的,叫“花好月圆”……明月顿时心慌意乱起来。哪一盏都喜欢,但总不能哪一盏都要。看了几遍,她在“花好月圆”和“祥云托月”之间犯了纠结。“花好月圆”的彩纸是粉红底,画着大红牡丹和黄月亮。“祥云托月”的彩纸是大红底,画着黄云彩和黄月亮。这两盏都是正圆灯笼,图样上都有月亮,都合她的心思。到底选哪一盏呢?
“要是都相中了,那就都拿走。”韩能说。
“那可不中。可不能太贪。”奶奶说。
“这个吧。”明月和小四忽然不约而同地指住了“祥云托月”。
一屋子人就都笑。但凡想起中秋节云彩遮月,明月就有些耿耿于怀。这个好,这个云彩没有遮月。明月很满意。
奶奶和明月前脚走出门,后脚韩家的炊烟就升了起来。不一会儿,二强撤了。夜里,韩家也烘了旺火。
……
节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