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迦·白玛:替那些无言的草木虫鱼说话
我对文学最初的印象,源自20世纪90年代。
那时,我还是一名中师生。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姓冉,名仲景。冉老师身材瘦削,戴的那副大黑框眼镜常滑到鼻尖。人也风趣,课堂上时有金句妙语,且写得一手极漂亮的字,粉笔划过黑板,遒劲有力、龙飞凤舞,以致很多时候同学们都不舍得擦去语文课的板书。
当时我还不知道,除了教师外,冉老师还有另一重身份。有一次,我偶遇冉老师和他的朋友们聚会,大家一起谈文学、谈诗歌,大口喝酒、大声唱歌。我这才知道,冉老师也是一名诗人。我至今依然清晰记得他们曾高声朗诵的一些诗句。那场景对当时的我而言,虽谈不上震撼,却也带来不小的触动: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过,人还可以这样活。
许多年后,冉老师和我的散文诗同时刊发于《星星·散文诗》的“文本内外”栏目,这不禁让人惊喜于这奇妙的巧合。
我得知老师是诗人后,再在课堂上听他讲文学便有了不一样的感觉。那时,班上有几个同学在老师的影响下开始写作。我也悄悄涂写过几首“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分行。那些笨拙的分行虽是我一时兴起之作,但在那时也带给我不少零碎的欢喜,如同滴滴露珠,点缀了我青涩的时光。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所乡村小学任教。
学校建在半山腰,教学楼是栋新修的二层小楼,教师宿舍则是一排老旧的平房。据我父亲回忆,我住的那间宿舍就是他当年任教时曾住过的。房间不大,墙面刷了层石灰,但不少地方已脱落,里面的黄土露了出来。后来我用报纸把墙面全糊上了,再后来,那些报纸便成了我写写画画的“涂鸦墙”。
房屋年久失修,带给我的却是一种“全新”体验。宿舍的常客是老鼠,它们或在天花板内蹿来蹿去,或在墙角吱吱唧唧。有几次午夜时分,它们还从我被子上跑过。指头大的蜘蛛和筷子粗的蜈蚣偶尔会来访,喷杀虫剂就成了我每晚必行的睡前仪式。若是起大风,天花板的缝隙间便会掉下尘土或枯枝败叶。我曾从中捡到过一片半枯黑半干黄的叶子,把它搁进桌上的玻璃杯里放了许久。印象最深的是某夜,酣睡中的我被一声响动惊醒,接着便感觉床歪了。当时我的睡意正浓,迷迷糊糊中也没多管,任床歪斜着,翻个身继续睡了。早上醒来再看,我才发现原来地板下是空的,那声响是腐朽木板断裂的声音,而一只床脚恰巧安放其上。
那时,学校有一块地,划成小块分给教职工种菜。我不会种,住隔壁的王姐便说交给她,我要吃什么直接去地里摘就行。王姐很会种菜,种的菜品类也很丰富,基本不用再另买。我有次就把王姐种的莴笋薅来煮了汤,因为它是那块地里长得最好看的,叶片水灵,又嫩又绿。
矿区有条公路通往山下,路上常有运送铜粉的车辆。放假时,我和同事常在路边搭这些车到山下的小镇采购生活物资,再坐班车回家。
从学校步行去矿区通常不走那条狭窄的公路,只需沿一条弯曲的小路一直上坡,不用半小时就到了。大多数时候,我跟同事们会邀约着结伴而行,偶尔也会独自前往,那不到半小时的路程便充满了大于半小时的快乐。一路走走停停,听到好听的鸟叫就想找出它藏身的树枝,看到野果定要摘几颗丢嘴里。若在九十月,便多了一项用树枝刨“地瓜”的任务——此“地瓜”非彼地瓜,它是埋在土里的一种野果,成熟时果皮变红,又香又甜。返回时,沿路摘把野花或采几根草是最常做的事,总之有花摘花,无花采草,带回去插瓶里放桌上,看着就觉得很开心。
还记得有一次,在从矿区回学校的途中遇到一位老人,我不认识他,想来他应该也不认识我。不过,这丝毫不妨碍他对我露出微笑。大概是见我慢悠悠、不慌不忙赶路的样子有些磨蹭,老人着急地朝我喊:“女子哎,快点回去哦,马上要下雨了!”这句话一下子就勾出了我的眼泪,我也微笑着应了老人一声。多年后,每当想起那位陌生的老人,仍旧会有一股落泪的冲动。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独自生活,难免有时会觉得寂寥。庆幸的是,学校用电还算方便稳定。每晚,批改完作业、备好课,我就会把磁带放进收录机,在昏黄灯光下翻开书,心慢慢静下来。每当我读到喜欢的文字时,仿佛有双翅膀从体内长出,随音乐声缓缓扇动。
那时,我看的书大部分是文学类的。阅读过程中,我有时会想起冉老师曾在课堂上讲到的相关内容,字里行间便透出些久别重逢的暖意;还会想起自己曾涂抹过的那些分行文字,心有所动,便开始试着写下些零星的句子,关于花香、虫鸣、陌生人……想写下什么时,随手就记在纸上或糊墙的报纸上,也没想过要给谁看,似乎记下就可以了。
后来,因工作调动,我去了另一所学校。听说,我离开后不久,那排教师宿舍就被拆除重建了,新的宿舍很好很漂亮。我的老鼠室友、我的涂鸦墙、我断掉的地板条永远被留在了那年那月。
生活是第一位的,但生活不只有生活。
活着,记录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替那些无言的山川草木、鸟兽虫鱼说出它们的话,这便足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