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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5年第9期|“00后”诗歌大展(三)下
来源:《北京文学》2025年第9期 |   2025年10月10日09:00

导 读

编者按:近两年来,“00后”诗人不断浮现,本刊星群栏目发表过一系列“00后”诗人诗作,呈现一些新的经验想象和诗学气质,为了大力发现和培养年轻诗人,本刊将连续推出“00后”诗歌大展,以引起诗界关注。感谢《诗歌月刊》主编何冰凌、编辑闫今、《诗刊》编辑丁鹏、《星星》诗刊编辑敬丹樱、《草堂》编辑吴小虫、《当代》诗刊编辑李义洲以及张雨晨、思铸航、匽镜等年轻诗人组稿过程中给予的鼎力支持。

周文恒的诗

梦蝶

电话铃声在半夜惊醒

我五音不全的手指,拿着一把

破吉他,不知道该去弹着什么

人籁散去,地籁靠风活着

唯天籁无音

两座山在窗外坐下

穿上星辰我们就是镜子面前的

两个世界

你张口便说自己死了一回又生了一回

这让人心惊肉跳的梦中之梦,关于

生存的艺术

两座山在我心中扇动翅膀

巨大的气流远比远方更逍遥更远

你说你看见我在水上行走

满脸星辰地告诉你:万物都在梦见万物

青草在枯枝上燃烧,铃铛声在呼唤那个

迷失现实的人,告诉他归来的路

你说你要回去

而我当时恰好在水上落魄地散步

而你恰好梦见了黑夜

天气

悉达多,禅定,像位暴君,忽视

胃的苦难。他用耳朵看自己的影子

在一棵菩提树下孤零零挣扎了六年

刚刚读到这里时已是清晨,我竟

有力气忽视一夜的劳累

水的语言喋喋不休,正用

亲密的口吻穿过脸与牙齿

一条河可以教会人好多东西,比如

生存和艺术,英俊的漂流瓶。梅雨结束

后,我在自己的阴暗里也用刀子划出

一工业区的阳光

也不必刻意逃避什么了

黑暗中我摸到一支未完成的曲子

黑暗中我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残缺四散

阳光多么放肆,想起多年前你说过

潜龙勿用。如今我在抽烟区抽着一支

红旗渠香烟,我好久没有如此直面这样

的天气,晴朗固然要转换为阴沉

痛苦和愚昧一直都在

我什么也没有说,带着酸涩的乏,制造着

无所事事的烟蒂,低下头

用昨天今天明天的动作

走向昨天今天明天的车间

【周文恒,河南新乡人,新乡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诗》《奔流》《大河诗歌》《中国青年作家报》等。】

梁京的诗

野薄荷

除了黑暗,这里似乎足够宽敞

总有东西能让你快乐,就像

我们,两只精灵,

曾靠在后院的椅子上反复用翅膀扇动彼此;

镜中的火车像风带它们离去,

碾压过你瘫痪的下肢——在前方变直

挡住我的路。

我给了我自己,腾去死亡和税金外,

尖锐的生活;活着,

种植棉花,老虎,数不清的精湛的恐惧,

一些音节

今天躲在嘴里挤破另一些。

我想,只需你触碰我,激动,但不说话

等待鬼魂将我们的声音朝外打开,假如

  它有形象,

请说:你已经沾满鲜血,但

舔掉它并不可耻,要注意方式。

有时,你的词语并不在这……我用它刷牙

摩擦牙龈上打结的死域,

这是我记住它们的理由,如此灵活,你笑

过了今天,大地还是今天

你的爱人把你埋入沙滩*

“它们永不再来”。

如迷一般

起初,太阳在蚁群的身后燃烧

它在这里,而不是悬挂在一个角落

比如,在我的房间,我遇了见它

有时我称它们为他们——

很多不够丰满的代词,有时,生命。

她给了你一些

我无法给你的。很久之前,偏移到迷失

我们

像两只快冻死的狗被困在黑暗深处咆叫

我意识到你曾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在你离开后的几年里

这个古老的争论:男人,女人(或者反过来)还将要持续

但亲爱的死者们啊,我发誓

急于去询问这两者将没有任何不同。

很快,我们就要过完这个夏天,但

我仍不确定你是否爱我。

一滩镀银的液体,给我们的身体降温

她是的,九月,尝试再次离开

慢慢将淤积的泪水倒回进眼睛

能有什么样的悲伤?

长长的路,一次紧密的山体滑坡

而我们都知道只要不去想那就是没有

所以,停止思考,即使

它已经结束,如此短暂地拘留

你。一处到另一处,(不需要责备的)新鲜

我,不能。

*化用英格褒·巴赫曼的诗句。

【梁京,博士就读于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东亚研究系。获得第十四届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第十四届北京大学未名诗歌奖。曾在《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草堂》等刊物发表诗歌。】

张斌凯的诗

翱翔的鸡

闯红灯的车流里,我踩住刹车。

多年后,才嚼透这粒硬道理:

集体越界时,你的规矩

反倒成了路障。没有摄像头的地方,

规则也熄火。但车轮不能停,

停下就是事故起点。

因果律的网,有时也得自己撕个口。

存在?虚无?课本里的灰。

不如看信号灯眼睛,红得固执。

多想用个“安非他命”的词,

像钥匙插错锁孔,咔嗒一声空响。

可意义这杯茶,早凉透了底。

茶渍爬满杯壁,像时间地图。

一只鸡在想象里扑腾翅膀,

铁皮屋顶下,羽毛抖落灰尘。

它想飞越的,不过是那道矮墙。

矮墙影子,拉长成斑马线断层。

我们都在路口,等一个绿灯幻觉。

幻觉尽头,是另一片车灯河流。

自二零二五年夏夜(仿特朗斯特罗姆《自一九七九年三月》)

厌倦所有举杯的嘴,泡沫,不是酒

我撬开瓶盖坠入路灯的岛屿

吧台没有真话

空杯沿结满谎言的霜!

我撞见:

夏夜在铝罐壁出汗

鼾声焊死玻璃的冷

烤串铁签刺穿闷热的盾

醉汉在桌面刻写

——是活着,而不是干杯。

举瓶者咽下:

空气的闷与废话的锈

接着是笑浪、叹息

与烟灰的缄默

杯底沉降的

不是麦芽的预言

是三十七摄氏度体温  

与冰柜的对峙

【张斌凯,河南平顶山人,2002年生。习作散见于《诗刊》《牡丹》等,曾入选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栏目及些许选本。】

宇恒的诗

水边村

又是一年除夕。她弓着身子,用铁钳

岔开火焰。透过亮光,可以看见那脸

部的老纹,正变成锈屑散落地面。饭

桌围坐时,沙哑的嗓音,总是引向她

早年间的劳作。在垄背的田埂上,她

急促的岁月,从一双健壮的手臂开始。

之后,她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故乡

被揉成擦汗的纸团,丢在祭拜的山头。

儿女通红的屁股,日渐变得结实,她

铺展开凉席,抚平多年的燥热。时间

从房梁顶处跳下,那中秋的清晨,丈

夫没再跨出房门,她也放停了脚步。

炮竹将轰鸣带入客厅,恍惚的爆裂中,

有些事物剩下了碎片,她用枯黄的手,

给孙子剥了个喜橘。

桔钓沙

沿海公路堵车,打开窗,风从

四面灌入。拐进弯道,谈论起

近期的流星。他和她都从梅州来,

两人相隔着笙竹村。放好行李,

他们开始夜骑。她点亮闪光灯,

照了张合影传给母亲。橙黄的天空

裹住了远处,好几次下坡,他都

撒开双手。而身后,细浪不断喷涌,

她的叫喊,在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

【谭宇恒,宇恒,2005年生,广东开平人。诗歌散见于《滇池》《当代·诗歌》《诗词报》等。】

毛宇睿的诗

你早已消融在雪花里

我总会去偷翻相册,去那些定格的镜头

找你的影子,你总爱偷吃我放在枕边的橘子

剥开橘皮,再将果肉取出、吃掉

你不知道的?我已偷偷种了满山橘林

等丰收的季节,你快闻,黄澄的灯

早已挂满一座山、一颗跳动的心。

你总和我说,你被我骗了,你的一生

只够支付一只橘子的价钱。

你总问如何亲吻我的唇,如何用地窖里

溢出的酒香,将我灌醉,你说

为你在河边造一所院子,让河流把白墙

染成绛红,让三角梅在墙角搭建它们的家

你所不知道的,你离开后的第二年,三角梅

成片地枯萎,雪夜的院子里没有一盏灯

而你藏在雪堆下,融化在来年的春天

我的母亲

昨夜晾晒的雷雨,似早已枯萎于春风

凋落玫瑰,如母亲乳房一样干瘪

我的母亲双腿连接大地,她用双手灌溉我

连接大地的母亲,瘦弱如一棵干枯的树

每一条向天空伸张的枝干都斑驳、开裂

我祈求我的母亲,祈求皮肤和血拒绝苍老

她也不再能将我置于子宫,去收缩大地的弧度

【毛宇睿,2001年生,广西作协会员,湖南评协会员。】

王梓又的诗

海中的果实

海的果实,是柔软的;

洗过那样暖的水,游进我们嘴里。

这些果实,那么温柔;

唯一的坚硬,就是珍珠的霓虹。

我们的齿篱,挤满了海的牛奶。

就这样在咀嚼——浑黄的眼睛,

浑黄的牙齿。海洋的阴影里人们昏昏沉沉。

啊,满屋子的酒,有谁还记得辩白?

而我已经找到了语调,

就在睡眠掠过你的瞬间。

此时夜晚开始降雨,

一小部分水,稀释着大海。

序曲

这已经是另一个季节:一半阴影

落在话语中。我们触及雨,

却还是冷的。看,灰色的天堂——

空空荡荡的地方,源源不绝的水。

“我已经是春天的妻子,亲爱的朋友。

你会看见我,在茫茫草地上。”

而缪斯——缪斯怎不能是年轻的男人?

看看窗外,七弦琴发出冷的和声;

蓝色的缪斯多么忧伤。

【王梓又,2003年生,浙江衢州人。作品见于《中国文艺家》《北京文学》《星星》《诗歌月刊》《江南诗》《草堂》等。现就读于山西大学文学院。】

达观毛料的诗

城市蜗居

如果逃避也是一种建立,那么我们都算是建筑师

造过多少梦,补充夜晚的缺陷

造过多少借口,比如阳台上,那些绿色的伤神

在你难得的允许下,合法地抢夺空间

有时候,我们就像一株过长的植物,等待着

阳光与承诺。明明楼下就是夜市

年轻的脚步响着,我们离生活如此贴近

却非得在键盘上敲出离开,用目光

穿过层层高楼,“远方就是这样的”*,无论

有没有真的看清,却坚信目的地存在。

漫长的夏天,一年比一年更长

有科学研究做证,我们该如何释怀于

炎热的自我……空调施加冷暴力,情绪

找不到对应的词语,比蜗牛更加静止的我们

提前支付了下月的房租,以维系永恒之感

*:语出海子《遥远的路程》。

早餐仪式

轻敲木门,接着推开,嘎吱一声

虔诚是进入清晨的门槛

会有两位老人,动作饱含历史

以蜂窝煤向我烧红时间,打开的大锅

仙气飘飘:“白粥,包子,还是油条?”

呈现一个神圣的抉择,考验我

我了解,规则是,必须弹奏弦外之音

挑选白粥,萝卜干的载体

抢占这一侧的桌子,是为了

注视那台小小的电视机,那传送门

不断运来其他地方的事情

眼前的剑眉老者,从来无言

像痛饮白酒一般,把粥喝尽

我屡次模仿他的豪迈,却总无法

达成,就像学徒离真正的智慧存在间距

直到多年后,仪式进入回忆,我们谈论

那些日子,就像是在谈论一个传说

发生过很多神奇的事情

但当时我们总抱怨白粥寡淡

【达观毛料,原名夏浚宵,2005年生于江西南昌。曾获第十届重唱诗歌奖。】

洛霰的诗

我在夜里做什么

我不在夜里沉睡

是因为睡不着,而不是鼾声

代表工友的劳累

他们为磨损的钢铁换上肉色框架

使得临近报废的晃动续上青春的日晷

这是多么的大无畏

可留给故乡孩子惭愧的童年

我不在夜里沉睡

是因为睡不着,而不是蚊虫

它吟诵般的低语,在其间

我们借聒噪掩饰落泪

或许那声中满是延续生命的祈愿

可我们只得借硬床矫直背脊的蜿蜒

我不在夜里沉睡

是因为睡不着,而不是明天

是离开,还是走向目光尽头的终点

或许我有足够的康健

超越父母,超越日渐丰满的老茧

得以回到田园

可是今夜,我的确未曾入眠

工厂小记

格式化脑中的所有知识

只留下加减

工厂更像是粗略的数式

加一道工序或者减一位工友

只为解决流水线下

雇主的问题

这与小学数学无异,成人不需再咬笔头

只是过程不再是

——略

在书写答案时,我们

要咬紧牙关

【洛霰,本名董德雨,2003年生,抚州市作协会员,作品见《中华辞赋》《草原》等。】

胡皓彦的诗

街道简史

小孩的淘气舞姿,遮住了巷口光线的释放

夕阳下,橘黄色的银幕,一个身影正在演绎

巷口的三轮车上装着未分清的干湿垃圾

上了年纪的环卫工抽着烟,清理一切

四方的邻居总是会席坐在洋槐花树下

谈论蔬菜的价格,自己错失很多机会的一辈子

将遗憾和所有的庆幸,用很多苍老的时间

才能折叠出一句脱口而出的话

钟表走过的许多年,陌生人变成了亲邻

争执的人变成了知己

弹木质吉他的人

背着吉他的人,时常怀揣时间里的尘埃

拨动一根,在多种音阶里找到命运的规律

谛听演奏的起伏,寻找人生的修饰词

与山丘之间起伏萍水相逢

和弦之间的完成时,刚好与我相交

在此,隔空碰杯,致敬一个孤独的聆听者

一场昏黄的时分,余音在放空音量

是整个青春的结尾,是人生理想的最高潮

然而你没有钟表,时间就此从午夜掠过

我们终于在某个轻触的雨夜,大声朝天呐喊着理想

星星在空中,像诗,一句句分行

【胡皓彦,2005年出生于江苏徐州。】

汪杊的诗

春来告别之地

一切融化的时刻

都伏在你的脚下

你说贫瘠的时光将一去不返

我们便在溪水净洗萧疏的身体

吹风,然后对牛弹琴

及至舒伸叶落后冻僵的双手       

指尖多了燕子来时的颜色

于是我身穿告别之地的歌声

薄如星子、蝉蜕失窃

你的耳语比苇花轻细

比水花明亮更易于记忆

可众神,仍怒目圆睁

我们的祭飨却将永恒地迟到

永远在路标之反复中逸散

并重复枯鱼之肆的忧伤

共谋已无力回天:

在门的前后

一面是江,另一面叫做湖

读心术:无花果

在我与非我之间

应该选择甜

于是成为一名骑士

但马时而是马

时而是非马

在马与非马之间

应该选择

警惕

直到那怪奇命运化身一口鼎

化身香草或祭品

在煮与祭祀之间应该

选择游离

而在吃或不吃之间最好选择

沉寂

【汪杊西,吉林人,2001年生,毕业于山东大学。写诗五年,所以算五分之一个诗人。】

以明的诗

致玛琳娜·茨维塔耶娃

百年,我的生命或可蹚过百年?

与岁月的浓阴和败落一一会面,

是否仍有同样的鲜妍汇入诗行?

百年前,你在书案前耗损每一落日余晖,

连同夜的深沉,也被你一并提防。

封缄你院子的风雪同样地封缄了我的嘴唇,

有时我呼出,

只有冷气流灌进脏腑。

我不敢尝我的冬日,它冷硬、艰涩,

须用无限温热的言语灌注,或可缓和。

我幼时曾进入那样一场雪中,

洁白、盛大

一切观念、是非、语词所划定的边线

都消散在那样广漠的世界。

而今已不见那雪花,只剩一条乡间小路,

我已逝的亲人躲在梦的另一边。

玛琳娜,我已学会在雪中穿行,

湿润的黑眼睛尚堪认清生活。

我有时学着孩童,

把自个儿纳入更大的实存中,

在心头栽一株接骨木枝,

期盼夏时,它的繁茂必胜过我的。

有时学着成年,

使用语词,在它世界中锚定我的位置。

一日继一日,

藏好心魂里的火。

专注与精确或可将我灌醉。

玛琳娜,我学不会精巧的修辞,

如笨拙的孩子守着真实。

思念有止息之日吗?——нет.(俄语,“不”。)

计算与推论有时失效。

你瞧——我和死去的嘴唇对话,

却不敢认清自己的心。

今夜请唤我以明

若你持守,谁将证明我曾流亡?

告诉我世界断裂以前,

纯白是何模样。

赐生我们的大地混莽圆钝。

有色有相。

而我们游移,结绳于自身之外。

——可以捕获纯白吗?

我的语词一出口便化作藤蔓,

一次次攀缘,动荡中起身

只为模仿某种轻盈——心源自雪花。

疼痛、寂寞、远阔,

恒常杂处其间,

关节吐纳震颤,它要我

一并啜饮恓惶的年代。

直到夜晚漫过对岸,

高墙踏过月亮,

杂多披挂起一的本相,

我们是异乡人。

不会再有了,梦远乡与恒常。

总得去浸染,去矫饰,

去成形。剥落掌心的茧,

以便那成形的阴影

灌满

存在的虚壳。

等到旧荷满载雨水,

星星悬游枝头,

万物或可归一?

你我的存在是否更为敞亮?

今夜,请唤我以明。

【以明,原名施以明,北京大学文学研究生在读,旅望与乡愁交替,梦想是做个游牧型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