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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5年第7期|衣向东:被子弹击穿的花朵(中篇小说)
来源:《红豆》2025年第7期 | 衣向东  2025年09月30日08:21

1

丘陵地带的五月,太阳有些懒散,直到八九点才挪到东边山脊背,淌下一地温和的光。山脚下的城市瞬间明亮起来,街巷各种声息仿佛自暗夜倾泻而出。我拉开窗帘,让光透进卧室,然后躺回床上,任神思游荡。这个习惯是退休后养成的,早上醒来后,我总会赖在晨光浸染的床上,让身体慢慢醒透。

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未醒透的身体激灵一颤。我烦躁地抓过手机,诧异——电话竟是多年未联系的高中语文老师打来的。她对我有恩情,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没有她的引领,我不会走上文学道路。我快速调整情绪,用热情的声音回应:“哎,牟老师呀……”我的声音刚有了温度,就被她热烈洪亮的声音覆盖。她一股脑儿说了五六分钟,我只能慌乱应声。原来她刚知道我退休返乡,责备我未联系她,命我中午去霞光烤鱼店,说有事跟我说。

挂掉手机,我心里嘀咕,她找我有什么事?听她热烈的语气,不像坏事。牟老师仅长我七岁,我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因年岁相仿,她与我们打成一片,毫无师长的威严。那时她留着披肩发,脸上长着青春痘,干燥的嘴唇常皴裂出皱皮。她爱笑,话未出,眼窝已堆满笑意。她不算漂亮,看着却令人舒服,给人一种亲近感。班上的数学课代表,大学毕业后曾追求她,被她拒绝。后来,她嫁给了本校的李老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李老师辞职经商,现在大家都叫他李老板。

牟老师桃李满天下,学生中有不少杰出人物,她称我是她最喜爱的学生,常常对身边的朋友炫耀。高中时我是语文课代表,与老师接触最多,内心同样藏着对牟老师的喜欢,只是未如数学课代表那般离经叛道。多年来,我与牟老师夫妻二人保持着亲友般的关系,其中还有一段难以言表的经历。

七年前的春节,我回老家看望父母,牟老师和李老师在家里宴请我。酒至微酣,李老师谈起我的婚事,他知道我离婚后一直独居,劝我趁还年轻再找一个女人好好过日子。我摇摇头,说:“年轻?我都五十四岁了,算啦,一个人挺好的。”李老师听了我的话,生气地把筷子狠狠拍在餐桌上,说:“这年龄正好!我如果是你,就去找一个二十来岁的,生几个孩子。你这么有才华,不多生几个孩子,太浪费了!”

我忍不住笑了。李老师说不上是坐拥亿万资产的老板,但至少有几千万元身家,听他这话,似乎有贼心没贼胆,或者说心里一直存有幻想。我本以为这些话会惹恼牟老师,没想到牟老师却频频点头,附和着说:“我弟媳病逝,我弟找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两个人差了二十二岁。”

李老师补充说:“我那小舅子跟你年纪差不多,搞了一个食品厂,一个人忙不过来。现在好了,小媳妇给他当会计,岳母负责厨房和保洁,岳父担任车间主任,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红红火火。你这条件比我小舅子好多了,养三五个孩子轻松得很。”

我笑着说:“李老师,没想到你比我开放呀。你觉得现在养孩子轻松吗?说真话,我养了一条狗,就已经快被累死了,更不要说养孩子了。”

李老师想反驳我,刚张嘴,一边的女儿小羽抢过话头:“爸,你这么喜欢孩子,跟我妈再生一串儿啊。”

“你以为我不想生啊?养你这样的女儿,算是白养了!我真想生个儿子替代了你,可惜你妈这岁数生不成了。”

小羽笑嘻嘻地说:“你可以找别人生,像我舅舅那样,找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看把你羡慕的。”

李老师朝小羽说:“滚一边去!你再不结婚,以后别回家吃饭。”

小羽放下筷子,气呼呼地走出餐厅。而牟老师瞅着她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小羽三十多岁了,长得很好看,尤其是那副高挑身材,走起路来仪态优雅,引人注目。她是市电视台的主持人,在我们本地也算是明星了,追求她的男人很多。这样一个美人儿,却一直不结婚,说怕生孩子。牟老师和李老师想了很多办法,都不成,最后几乎放弃了。李老师向我诉苦:“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让我生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女儿。她爱咋地咋地,如果她这辈子不要孩子,我就把所有财产捐出去,不会留给她一分钱。”

我安慰说:“别着急,或许缘分还不到,小羽这么好的条件,理所当然要精挑细选的。”

牟老师突然直勾勾地看着我,足足看了一分钟,突然问:“我给你当丈母娘好不好?”

我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才嘿嘿笑起来,说:“牟老师,你别逗我好不好?就我这样,小羽能瞧上我?”

李老师插嘴说:“你先别管小羽,你要肯答应,小羽这边我们做工作。”

我发现李老师和牟老师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等待我表态。看样子他俩已经商量过这事,在试探我的口气。我的态度不能再含糊:“不!我都这把岁数了,也不打算再结婚,不想委屈任何一个女人。再说,你们不该干涉她的婚姻大事,她有自己的选择。”

牟老师赌气说:“你爱咋地咋地,真没出息!”

牟老师和李老师都把筷子放在餐桌上,脸色挺难看。我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借口去洗手间。出了餐厅,发现小羽坐在客厅沙发上。显然,我跟她父母的谈话,她都听到了。我有些尴尬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就在她坐的沙发后面。我想把卫生间的门锁上,折腾了半天没弄好。

她在外面没好气地喊:“门锁坏了,没人进去看你撒尿!”这人,长得很好看,说话一点儿也不淑女。我被说得很尴尬,在卫生间呆站了片刻,什么也没做就出来了。

那次家宴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牟老师和李老师。一晃七年过去了。午饭,我应邀去了霞光烤鱼店,牟老师和李老师早就在餐厅等我了,我差点儿没认出来。七年不见,他们满头白发,一脸皱褶。仔细一想,他们都快七十岁了。牟老师上下打量我,嘴里啧啧称赞我太年轻了。“看你这身打扮,跟小伙子一样。”说着,牟老师很自然地拥抱了我,眼睛里含着泪水,“真想你,退休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们?”

我被她的真情打动,有些愧疚地说:“对不起,我回来事太多,还没来得及去看你们。”说着,泪水在我眼窝里打转,牟老师抬手给我拭去泪水,说:“啥对不起?没这么严重,快坐下。”

霞光烤鱼店没有包间,我们三个人坐在大厅,面前是一张长方形的餐桌。我注意到,在这家烤鱼店用餐的,大都是携儿带女的家庭。我们身旁的餐桌,坐了一对老夫妻和一对小夫妻,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李老师见我和牟老师落座,就招呼服务员上菜,然后问我:“回来都忙些什么?退休了,你不缺钱不缺名,该潇洒一点了。”

我说:“瞎忙。这些日子在艾崮山一带转悠,搜集胶东兵工厂的资料。”

“你是不是写过胶东兵工厂的书?叫什么名字来着?”李老师转头问牟老师,牟老师说:“《敌后兵工厂》,对吧?”

我点头说:“对对,《敌后兵工厂》。不过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我一直没有写。胶东兵工厂曾经有一个识字班,里面大多数孩子只有七八岁,他们的父母是八路军或者兵工厂的技术工人。为了保护这些孩子,兵工厂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牟老师很吃惊地问:“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我们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当初写《敌后兵工厂》的时候,我就知道兵工厂有一个识字班。可惜那时掌握的资料太少,便没能写进去。去年退休后,我回到栖霞居住,这一年多半时间都在乡村转悠,专门搜集兵工厂识字班的相关资料。眼看话题总围着我打转,我有点不好意思,便急忙问李老师和牟老师平日里忙些什么。李老师说:“咳,我俩啥爱好也没有,年轻时没机会,退休出去旅游了几年。如今这岁数,也懒得出去了。每天在家,就是做做饭、吃吃喝喝,然后干瞪眼儿。过去我在家啥也不干,她也没啥怨言。现在倒好,我闲得慌,想着帮她拖拖地、洗洗菜啥的,她反而一个劲儿唠叨我,这事干得不对,那事做得不行,我愣是一件事都没做好!”牟老师瞅了李老师一眼,说:“你那是帮忙?净添乱!”

两个人说着,又抬杠了。我忙引开话题,没话找话,问:“小羽怎么样了?”

李老师没好气地说:“别提她,被她气破肚子了!”

牟老师也叹气,对我说:“约你来,就是想让你劝劝小羽,都四十岁了,该成个家了。”

“怎么还单身?年龄确实有些大了,她还是不想结婚生孩子?”

牟老师带着哭腔说:“再不结婚,这辈子真就不能生孩子了。”

这时候,邻座的小男孩从我们身边风风火火跑过,撞在李老师身上,差点儿摔倒。李老师一把揽住男孩的腰,说:“哎哟哟,慢点儿跑。”李老师揽住男孩,并没有立即松手,而是顺带着把男孩抱在怀里。那对老夫妻慌忙站起来,朝男孩喊:“回来,别乱跑!”

李老师松开手,男孩跑回自己的座位,那对老夫妻朝李老师歉意地笑笑。李老师礼貌地问:“这是外孙吧?”

老妇人点头说:“外孙子,太调皮,快让他烦死了。”

李老师笑笑说:“不调皮还是小孩子吗?调皮才好,聪明。”

李老师回过身来,瞅了牟老师一眼,用拳头捶着腿说:“跟我们同龄的人,整天在抖音里晒孙子晒外孙的视频,在小区遇到朋友带小孩遛弯,我都躲着走,怕见面尴尬,就觉得在人家面前抬不起头。求你劝劝小羽吧!她总要给我们留个后吧?跟谁结婚我不管,只要能让我们抱上外孙就行!生了孩子就给我们带,啥事都不用她操心!我和你牟老师身体还好,两个人带一个孩子没问题!再调皮的孩子我也能带得住!”

我有些为难地说:“我劝小羽合适吗?能不能找她的闺密劝劝……”

李老师生气地说:“别提小羽那些闺密,她们都是一路货色!都不想结婚生孩子,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小羽就是被她们带坏了!”

李老师说话声音很高,邻座的客人以为我们在吵架,扭头看我们。待他们目光转开,牟老师才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对我说:“小羽很崇拜你,在网上买了你很多书,总说你是咱们家乡的骄傲呢。”她说着,掏出手机翻找起来,“你看她的微信朋友圈和抖音,经常晒你的书和你参加活动的照片。”确实,我每次出版新书和参加文学活动,她都制作成视频在抖音展示。她的微信朋友圈和抖音,简直成了我的个人展。

我很诧异,真想不到她是我的铁杆粉丝。我一时紧张,几乎是下意识地解释道:“我平时跟她其实联系不多,也就过年过节问候一下。她从哪儿弄来这些资料的?”

牟老师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我,嘴角带着微笑:“她一直暗中关注着你。我想,你的话她能听进去。你阅历丰富、能说会道,就算老师求你了,帮我们一个忙,劝她结婚生个孩子。还是那句话,跟谁生我们不管,我和你李老师就想有个外孙。”

我抬头,发现李老师也在注视着我,目光充满了期待。

我点点头说:“我试试吧,不一定行……”

我知道这件事对牟老师和李老师非常重要,当天下午就给小羽打电话,约她晚上聚餐。小羽很聪明,猜到我为什么约她。“龙哥,我爸妈中午请你吃饭,把你收买了当说客,对吧?你就值一顿饭钱?”我嘿嘿笑了,无法反驳。“没错,我就值一顿饭钱,咱俩总要见一面,让我对你爸妈有个交代吧?”

小羽说她晚上要加班,下班后可以去吃烧烤,城南刚开了一家济南烧烤店,她还没去吃过。晚上九点半,小羽带着三位女性朋友,在济南烧烤店跟我见面了。这三位都和小羽一样,态度鲜明地坚持单身生活。要在几个坚定的同盟面前劝小羽结婚,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讲究点策略才行。

坐下寒暄后,我看着小羽,试探着开口:“小羽,你爸妈的殷切期盼,中午那顿饭我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我看了看她的几位闺密,又说,“站在我这个临时壮丁的立场,挺好奇你们对婚姻和生育的真实看法到底是什么样的,能跟我这老古董分享一下吗?我也好理解一下你们的想法,回头给牟老师、李老师带个话。”

小羽的回答也直率:“就是不想操心,一个人多自在,有个孩子就会操碎心。”

“是,有孩子肯定操心,但孩子也能带来很多快乐。”

她的一个闺密说:“啥快乐?性价比太低,烦心事太多。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当爹当妈的就得揪心劳神,折腾得够呛。”

我一时语塞:“可孩子毕竟是……要是都没有孩子就一家家地绝户了。唉——有些东西总得有人传承吧……”

小羽笑着说:“这个传承的使命交给喜欢传承的人呗。总有乐意生的,让他们多生几个。我们愿意多纳税,帮忙分担养育成本。”

我叹了口气,显出几分无奈,说:“小羽,你爸妈那代人啊,是真觉得儿孙绕膝才幸福,希望你理解二位老人,别太自私了。”

“是,我承认我自私,可违法吗?”小羽看看身边的闺密,然后瞅着我,“龙哥,你这么忧国忧民关怀人类未来,你自己就身体力行多生几个呗。”她的闺密听了,哄笑起来,也跟着喊龙哥,说:“就是啊就是,这个艰巨任务就该龙哥你来完成,你现在行动还来得及。”

其实七八年前,我真琢磨过生孩子的事情,可惜没找到合适的对象,事情就拖了下来,现在已经力不从心了,生孩子的事情只能交给年轻人。然而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想生孩子,听说日本因为出生率很低,已经进入老龄化时代。有人甚至断言,再过五十年日本这个国家就半死不活了。这话有些夸张,但生育危机确实存在。

我知道再这样争论下去,磨破嘴皮子也没有用。我突然转向小羽,问道:“你是新闻工作者,知道抗战时期的邢家阁村惨案吗?”

小羽眨巴一下眼说:“知道一点儿,你在《敌后兵工厂》里写过,日本军队对邢家阁村村民进行大屠杀。”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下这狠手吗?”

小羽想了想,摇摇头,试探地说:“村里藏了八路军?”

“不是,”我摆摆手说,“是为了搜捕一个藏在村里的八路军战士的孩子。我最近正在深挖这个故事,你想听听吗?”

小羽一下子来了兴趣,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眼睛发亮地催促:“好呀龙哥!我就爱看你写的书,快讲快讲!”

2

栖霞地处胶东半岛腹地,山多林密,民风淳朴。抗战时期,八路军的重要兵工厂便依托险要地势隐匿其中,成功躲过日伪军的多次围剿,给弹药奇缺、装备落后的八路军提供了强力支援。驻守烟台的日军指挥官大岛大佐异常恼怒,严令驻扎栖霞的日军中队长康川少佐集中兵力摧毁八路军胶东兵工厂。大岛大佐深知,八路军胶东抗日五支队、各县大队、游击队……每一支抗日武装都眼巴巴盼着兵工厂的弹药补给。断了这条武器来源,他们就会战斗力大减。

大岛大佐给康川少佐施压,康川少佐转而向伪军队长张贵下了死命令:半个月内找出兵工厂藏身之地!张贵原是土匪,凶残狡诈,日军占领栖霞后,他投靠日军,目的之一是捞取武器、军饷。他深知机会来了,便向康川少佐哭穷诉惨,大谈前不久在艾山围剿八路军时,他死了两个兄弟,还损失了一挺机枪、两支步枪。牙山与艾山是栖霞两大天然屏障,密林深处藏着八路军的队伍。当地有一句顺口溜:“牙山艾山,小鬼子的鬼门关。”

康川少佐明白张贵又在讲条件,恨不得一刀劈了他。可要在栖霞这深山老林里对付八路军,还真缺不得张贵这地头蛇。康川少佐强压怒火,说只要张贵找到兵工厂,就重赏张贵一挺机枪!但要是找不到,就砍了张贵的脑袋!

尽管张贵熟悉栖霞的沟沟坎坎,但八路军藏身的地方不容易被发现。限期将至时,他突然得到密报,邢家阁村藏有八路军战士的孩子!张贵趾高气扬地跑去报告,蘸着唾沫在康川少佐桌子上画路线图。康川少佐亲率两支满编小队并四十匹骡马直扑邢家阁村。民兵指导员郑颂文见敌人这阵势,大概猜到村中隐藏着八路军战士孩子的事情恐已暴露,立刻下令民兵阻击,死守村口拖延时间。激战过后,郑颂文等二十余名民兵壮烈牺牲,但为孩子换来了一线生机。

日伪军进村后逐户搜查,强押全村孩童至晒谷场。康川少佐冷脸示意翻译,日伪军当即按户分开,逼迫村民认领子女。保长见状,战战兢兢凑近张贵,说:“张队长明鉴!都是俺村的小崽子……”

康川少佐让孩子指认爹娘,十几个孩子都从村民中找到了自己的爹娘。保长一脸真诚地凑近张贵面前,谦卑地说:“张队长,你仔细看看,这些孩子跟他们爹娘长得一个熊样,都歪瓜裂枣的……”

张贵给了保长一记耳光,骂:“找死吗?再耍花招,老子先毙了你!”

康川少佐抽出指挥刀,架在一个村妇的肩上,问:“八路军的小崽子藏在哪里?不说出来,这些孩子统统烧死!”

村妇斜眼看了看肩上闪着寒光的指挥刀,一阵沉默。康川少佐又把凶狠的目光扫向村民,没有一个人说话。康川少佐暴跳如雷,下令将十几个孩子拖进草房,四周堆满点燃的柴草。

“你们快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张贵瞅着草房的火苗叫喊。

村民们哭声一片,却没有一个人说出八路军战士的孩子藏在哪里。草房的屋顶突然坍塌,哭喊声撕心裂肺,村民们试图冲上去抢救孩子,却最终倒在日军的刺刀下。

日伪军撤走后,草房子已经烧成了灰烬,一群麻雀在残垣断壁间跳来跳去,寻找食物。邢家阁村一片死寂,多半村民被日伪军屠杀。

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六月一日。

硝烟尚未散尽,幸存的村民从亲人的尸身旁踉跄站起,第一时间扑向村外的地窖!那里藏着八路军老虎连连长的遗孤牟国栋。两年前,牟连长为护送兵工厂设备牺牲在烟青线上,牟连长的妻子通过地下党员王木秀,将三岁的国栋秘密送至邢家阁村隐藏起来。邢家阁村民兵力量强大,村里的保长比较可靠,为瞒过日伪军的眼线,对外声称这孩子是来姥姥家住的。地窖隐蔽的透气孔救了国栋一命。村民用颤抖的手扒开窖口浮土,孩子的小脸从黑暗中浮现……孩子不能留在村里了!三日后的半夜,王木秀悄悄地回到邢家阁村接走孩子。

张贵很狡诈,他猜测八路军战士的孩子就藏在邢家阁村,经过这番闹腾,孩子一定要转移到别处。张贵安排手下,夜里守着邢家阁村的几个路口,暗中观察村里的动静。王木秀进村的时候,藏在暗处的伪军就发现了。他们自作聪明,等到王木秀抱着孩子出村时,悄悄跟在她身后,想看看王木秀把孩子送到哪里,抓到更大的“鱼”。

王木秀背着国栋拐进村后小道。黑暗浓稠如墨,她仅凭印象向两里外的一条小河走去,河边茂密的芦苇丛中有人接应她。脚下淤泥吸鞋,蛙声中芦苇荡深处野鸟惊飞。王木秀刚走出村头不远,就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她一边走一边想对策,走到芦苇丛时,她猛然弯下腰,将国栋藏进芦苇中,低声叮嘱:“沿着河边往前爬,前面有叔叔接你。”

随即,王木秀扯起衣襟,依旧装出抱孩子的架势,沿河边的相反方向走去。走了十几分钟,几个黑影从三面包抄过来。领头的伪军见孩子轮廓仍在,喘着粗气喊道:“站住!怀里抱的是啥?”

手电光突然扫向王木秀,发现她怀里空空如也。“妈的!孩子呢?”枪栓在死寂中咔嗒作响。

王木秀装傻,问:“啥?哪来的孩子?”

伪军知道受骗了,两人摁住王木秀,其余几个人朝后跑,跑到王木秀之前休息的地方,顺着河边的芦苇丛搜索,却什么也没找到。

快气疯了的张贵,把王木秀交给了康川少佐处置,也算是追踪八路军战士孩子的战果。康川少佐用尽酷刑,想从王木秀嘴里知道孩子的下落,却一无所获。恼羞成怒的康川少佐将王木秀绑在一棵老杏树上,给两个日本新兵当活靶子,命令日本新兵轮流射击。一颗颗子弹击穿了王木秀的身体,鲜血染红了杏树。

国栋回到母亲身边,不到一个月就变成了孤儿。那日八路军13团在观里村伏击日军中队,侧翼突遭蔡晋康和赵保原袭击,被围困的四十多个日本兵趁机逃出包围圈。国栋的母亲在阵地抢救伤员时,被身后日军的子弹击中。聂团长冲过来施救时,她握着聂团长的手,请求聂团长一定保护好自己的儿子牟国栋。

部队被迫转移途中,遇到从喇叭沟村向艾崮山一带迁移的胶东兵工厂队伍。厂长周海阔带着二百余人跋涉于山谷中。男工用木杠抬着淬火机床,女工背着铁砧模具。孩子们一个跟一个,像一串糖葫芦,每个孩子后背都挂了一块写着字的小木板,连起来就是“打倒日本鬼子”“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孩子们身边有一位八路军女干部,不停地拉拽孩子们的胳膊,确保他们的安全。

聂团长与周海阔曾是一个连队的,两人感情很深,聂团长见兵工厂队伍中有孩子读书,想起已牺牲的战友遗孤牟国栋。一线部队作战凶险,兵工厂隐蔽且有识字班更适宜孩子成长。于是,聂团长郑重地将牟国栋托付给周海阔,恳请他保护好战友遗孤。周海阔凛然应诺:“只要我活着,这孩子就安全!”

看到那么多的孩子,国栋十分高兴地丢下聂团长,跟着女干部走了。聂团长久久地看着国栋远去的背影。远处天空,一群大雁从灰白的云彩下面飞过。聂团长收回目光,突然哑声问周海阔:“老哥,要是咱们都战死了,这些孩子能活到太平年月吗?”

周海阔一愣,紧了紧腰间的皮带,说:“能!只要咱们像递炸药包一样,把命递出去,总能给他们劈出一条活路!”

周海阔解下水壶塞给聂团长,聂团长仰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将水壶还给了周海阔,使劲儿摸一把嘴角,说:“这些孩子,就是我们舍命打鬼子的力量,他们是我们的种我们的根。为了我们的子孙生生不息,我们战死也值得!”

周海阔发怔的时候,聂团长甩开大步向前走去。

3

兵工厂的技术人员,大多是从社会招聘来的抗日积极分子,因为担心遭到日军和国民党政府的报复,一些技术工人携儿带女,全家来到兵工厂。为了解决这些孩子的读书问题,兵工厂成立了识字班,教孩子学文化的同时,也训练他们快速转移和藏身的能力。再后来,也有八路军的子女送过来。二十几个孩子当中,国栋年龄最小,也是唯一的孤儿。

周海阔特意将国栋的身世告诉了识字班的教员邓月梅,叮嘱她照顾好国栋。“我们要对得起牺牲的战友,从今天开始,兵工厂就是国栋的家,你就是他的娘。”周海阔的话,让邓月梅动容,她说:“我保证当好这个娘。”

邓月梅从渤海军分区卫生所调到兵工厂来,主要负责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也负责他们的衣食住行和安全。她丈夫王大勇是兵工厂警卫排排长,他们结婚刚半年,双方定下誓言,等打跑日军再要孩子。邓月梅非常适合担任识字班教员,她在县立中学念过书,是队伍里少有的文化人;后又在胶东军区卫生队受训三个月,掌握战场救护技术和一些护理知识,孩子们有个头疼脑热、皮肤擦伤的都能轻松处理好。兵工厂缺医少药,她亲自采摘草药煮水,给孩子们医治。她总把短发仔细塞进军帽里,磨出毛边的袖口洗得发白。驳壳枪从不离身,夜里和衣而卧,武器摆在伸手可及的炕沿,唯有教孩子写字时,眉梢才透出江南女子特有的柔静。

兵工厂转移到艾崮山下的后寨村附近,这里是八路军胶东地区指挥部,山高谷深,进出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路,日伪军每次进犯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即便这样,周海阔始终高度戒备,组织工人在密林中挖山洞和掩埋坑,紧急情况下用来掩埋机械设备,以及隐藏识字班的孩子。

国栋在识字班上的第一课就是“藏身”。兵工厂有一口铜钟,敲响铜钟就是紧急躲避的警报,孩子们从兵工厂后面的小路进山,藏进事先挖好的山洞里,每个山洞只能容下一个孩子,然后将松树枝举在头顶上,松树枝恰好遮掩了洞口。国栋很快就喜欢上了识字班的生活,有许多年龄相仿的小朋友陪他识字和玩耍,他充满了快乐。某个小朋友放了一个响屁,大家都要傻笑一阵子。即便是紧急避险,孩子们也显得很兴奋,像是做游戏一样。在邢家阁村生活的两年,他几乎没走出过那个在深胡同里的狭窄院子,照看他的叔婶时刻提防,院门就是生死界,让他那稚嫩的翅膀飞不出那方天井。

在识字班生活了一周,国栋就跟身边几个小朋友混熟了。黑胖是兵工厂冶炼技术员的儿子,糖糖是兵工厂化工技术员的儿子,海鸥是教导团张营长的女儿,他们都比国栋要大四五岁。垛儿是这些孩子中年龄最大的,十二岁,已经长成含苞待放的花蕾。兵工厂的人谁都不知道她的身世,有人说她是八路军高级指挥员的女儿,也有人说她父亲是胶东抗日根据地的政府官员。邓月梅猜测,只有厂长周海阔知道内情。有一次邓月梅婉转地问周海阔,垛儿是谁的女儿,周海阔一脸严肃地说:“是我们的女儿,是我们党和祖国的女儿。”邓月梅连忙点头,再也不敢多问了。

垛儿平时话不多,但很懂事,能够帮助邓月梅照顾识字班的弟弟妹妹。邓月梅不在的时候,她就成了识字班的“老师”,带领弟弟妹妹认字写字,组织大家做游戏。小孩子在一起,难免打闹,垛儿在里面就成了“小家长”,严厉的时候,弟弟妹妹都怕她。

国栋因为年龄最小又是孤儿,处处得到邓月梅的特殊关照,尤其在饮食方面,识字班得到一个鸡蛋,肯定分给国栋吃。眼下日军对胶东抗日根据地展开拉网式“扫荡”与严密封锁,八路军粮食和武器弹药严重短缺。胶东的父老乡亲勒紧了裤腰带,尽最大努力把省下的粮食送给八路军,八路军仍旧吃了上顿没下顿,经常靠吃野菜熬日子。兵工厂也是如此,战士偶尔在山里捕获一只野鸡或是兔子,就让伙房李大叔单独炖了给孩子们补充营养。

李大叔负责给兵工厂做饭,他是栖霞本地人,知道哪里能搞到吃的,比如在艾山溪涧里捕鱼,在谷底寻找野果。一有空,李大叔就去山里转悠,寻找各种食材,同时巡查周边敌情。李大叔寻到好吃的,就单独送给国栋,次数多了,身边几个小朋友起了妒忌心。这天李大叔在山里的树杈上发现一个鸟窝,里面有三个葡萄大的鸟蛋。他煮熟后悄悄地塞给了国栋,叮嘱他不要在别的小朋友面前显摆。国栋揣在兜里舍不得吃,攥着微温的鸟蛋躲在草垛后偷看。糖糖鬼魅般从草垛后闪出,问:“哟!藏什么宝贝?”糖糖眼馋鸟蛋,悄悄告诉了黑胖。他们的父亲都在兵工厂工作,他们觉得兵工厂就是他们的家,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比其他孩子底气足。糖糖说:“胖哥,你不想吃鸟蛋吗?凭啥他一个人得到鸟蛋?”

黑胖早就对国栋享受特殊照顾心怀不满,于是点头说:“就是,他又不是我们这里的人,这里是咱们的家。”

糖糖说:“你跟他要,都要来!”糖糖心眼比黑胖多,给黑胖出主意,把国栋骗到没人的地方。两人让国栋拿出了鸟蛋,说道:“你要是告诉别人,我们就揍你。”

失去了鸟蛋,国栋哇哇哭了。看到国栋哭的垛儿就问他怎么了,他就说出了自己的委屈。垛儿很气愤,找到黑胖和糖糖,让他们交出鸟蛋。“你俩欺负国栋,我要报告邓阿姨,快把鸟蛋交出来!”黑胖拍着肚皮,说:“连蛋壳都变成屎了!有本事你从我屁眼里抠出来看看。”

垛儿向邓月梅报告了欺人事件。邓月梅将黑胖和糖糖叫到跟前,厉声训诫并警告他俩说,如果再欺负小朋友,就告诉他们父亲。黑胖二人就记恨国栋,趁没人看见,摁住国栋狠揍了一顿:“再告状,就滚出咱家!”国栋被打怕了,没敢告诉邓月梅。此后黑胖和糖糖胆子更大了,暗中欺负国栋,故意踩他的脚,还用胳膊肘捣他,吓得他见了他俩就躲着走。早饭后,国栋借上厕所的空隙离开了兵工厂。他不知母亲已牺牲,只记得聂伯伯说“妈妈执行任务去了”。此刻他只想找妈妈、找聂伯伯。对五岁孩童来说,聂伯伯永远在原来的地方等他。他绕过兵工厂正门哨卡,走上后山小路。这路他们避险演练时走过十多遍,每块山石都似在为他引路。

识字班上午第一节课,邓月梅发现教室里少了国栋。教室是临时搭建的,在半山坡上用松枝搭了一个棚子。邓月梅以为国栋还在兵工厂院子里,就派垛儿回去寻找,并叮嘱垛儿:“吃完饭要注意把妹妹弟弟集中在一起,不能让他们随便乱跑。”垛儿走下山坡寻找国栋,找了几圈不见人影,回去跟邓月梅报告。

邓月梅问孩子们:“谁见到国栋去哪儿了?”

孩子们都摇头。

黑胖笑着说:“我见到了,掉到茅坑里了。”

孩子们哄堂大笑。

邓月梅生气地说:“黑胖,这是上课,你严肃点!”

黑胖看到邓月梅的脸色很难看,知道她真生气了,抿着嘴低下头。

邓月梅说:“大家都出去找,找不到国栋,中午都别吃饭!”

邓月梅没有找到国栋,忙报告厂长周海阔。周海阔脸色顿变,急令王大勇率警卫排及工人仔细寻找。太阳落山还是没找见,浓重的不安涌上大家的心头。周海阔不敢再扩大寻找范围,担心暴露了兵工厂的落脚点。国栋能去哪里?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走太远,三公里的搜索范围足够大了。难道被什么人害死了?为什么要害国栋?周海阔脑子乱乱的,两腿无力,一屁股坐在山坡上。警卫排战士和工人都围拢在他身边,等候他的命令。没有人说话,山里一片寂静,能听到草丛里蟋蟀的叫声。

黑胖的父亲是兵工厂的老职工,他卷了土烟递给周海阔,说:“周厂长别急,国栋这孩子机灵,不会有什么事情,他可能跑到山里玩了,过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大家都不吭声,有几个人皱了皱眉头,显然不赞同他的说法。这么小的孩子,哪有胆量一个人到山里玩?再说了,孩子们都知道早饭后要读书识字,不可能私自离开。周海阔抽完烟,将烟屁股狠狠地摁进泥土里,站起身子挥了挥手,说:“都撤回去,该干啥干啥。”

邓月梅留在兵工厂照看孩子,她心里很焦虑,盼望丈夫王大勇能找到国栋。战士和工人陆续回到兵工厂,看到他们的脸色和神态,邓月梅就知道结果不太好,没有勇气走上前打听消息。王大勇和周海阔走在队伍最后,邓月梅迎上去,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王大勇明白她想说什么,对她摇了摇头。邓月梅再也承受不住心里的压力,“呜呜”地哭了,对周海阔说:“周厂长,是我没看管好国栋,我严重失职,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处分。”

“处分有啥用?”周海阔长叹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焦虑轻声地问,“这几天,有没有发现国栋有什么异常?”

邓月梅摇摇头,说:“没有啊……哎哟,我的娘哎,还真有点事情。”提及前几天黑胖和糖糖夺走国栋鸟蛋的事,周海阔突然瞪圆了眼睛,责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周海阔找来黑胖和糖糖仔细地问。毕竟是八九岁的孩子,面对周海阔的问话,两个孩子慌忙揭短,“是黑胖问他要鸟蛋”,“是糖糖先踩他脚的”。邓月梅傻傻地看着黑胖、糖糖,惊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没想到鸟蛋事件后,国栋多次遭到黑胖和糖糖的欺负,自己竟然没有发现。周海阔明白了,国栋遭到欺负后独自出走了。他仰头环顾四周的群山,夜色已经模糊了山峦的轮廓,山脊与天际融为一体了。一个孩子丢在山谷里,就像一粒石子丢进了大海,无影无迹。

最初兵工厂的人并不知道国栋为什么出走,晚饭的时候,大家在伙房喝红薯粥,消息传开。黑胖和糖糖的父亲知道自己儿子惹了大祸,拽住儿子往死里打。周海阔上前制止,怎么也劝不住,他气得抄起一根木棍,厉声喊道:“你们再不停手,我上家伙了!”

黑胖父亲带着哭腔对周海阔说:“周厂长,我真他娘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怎么生了这么个孽种!”

糖糖父亲跺着脚说:“咋弄呀周厂长,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黑胖父亲转身朝外走,边走边说:“我出去找国栋,不能让孩子在外面过夜!”

周海阔把木棍朝黑胖父亲掷去,喝道:“给我回来!你们都听好了,今晚都不许出门寻找!”

这个夜晚,邓月梅守着孩子们一直没睡,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希望国栋突然回来。这种煎熬持续了一个晚上,天亮时分她绝望了。“国栋……”她嘴里轻轻地叫着,忍不住哭了。

4

天色微亮,周海阔走出屋子,朝山下的后寨村走去。后寨村是八路军胶东指挥部,警戒严密,山顶设有瞭望哨,进村的路口和村头都有哨兵把守。周海阔跟村头哨兵打过招呼,走进一条胡同。村民养不起狗,胡同很静,只听到几声鸡叫。后寨村的民兵连连长李旺住在村西头,门前有一条小河穿过,周海阔要过河去找民兵连连长李旺。李旺还没起床,院门紧闭。周海阔绕到屋后敲打后窗,敲了几次没有动静。这么早就出门了?周海阔心里疑惑,又转回了院门前,从门缝朝院子里看。突然间,身后传来一声:“你找谁?”

周海阔回头看,发现民兵连连长李旺站在身后。“呀,你从地下钻出来的?”说着,转头打量紧闭的院门。

李旺认出了周海阔,惊讶地说:“周厂长呀,这么早……有急事?”

李旺确实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他卧室内有一条暗道,可用于危急时脱身。暗道的出口在山墙旁的一堆柴草里,刚才周海阔敲后窗,李旺不明情况,迅速从暗道出来,藏在柴草堆里观察外面的情况。从背影发现来人是八路军,他才放心走出来。

周海阔拉着李旺坐到石碾上,把国栋失踪的事情告诉了他,请他帮忙组织群众寻找国栋。“你们就说村里的一个孩子走丢了,这样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我们这边让识字班的邓教员化装成村民,跟你们一起找。”昨晚,周海阔整夜琢磨如何寻找国栋,觉得这种方式比较安全。

李旺听了,立即站起来朝远处山脊眺望,一脸焦虑地说:“失踪一天了?俺的祖奶奶呀,这几岁的孩子在山里过夜?该不会被狼吃了吧?俺的祖奶奶呀!”

周海阔不知道该说什么,眉头紧锁。

李旺有些冲动,提了提裤腰说:“别磨叽了,你赶紧让邓教员过来,俺这就组织人找去。祖奶奶呀,这孩子在哪儿?”

国栋躺在豆棵里酣睡。昨天早晨,他从兵工厂后山离开,朝着自认为正确的方向出发。在他五岁的认知里,仿佛翻过眼前的山坡就能见到聂伯伯。山中秋色很美,野花开满坡,他走走停停,捉蚂蚱追蝴蝶,享受着无人管束的自由。午后饥饿袭来,却被一只新发现的蝴蝶冲淡了。累了就坐在地上拽身边的毛毛草,捻死地上的蚂蚁,不觉时光流逝。眼看天就要黑了,他心头发慌,又累又渴,恰好看见山下村庄的炊烟,他径直朝那方向走去。村庄看似不远,走着走着,天就彻底黑了。脚下突然一滑就摔倒了,他咧嘴哭了。他不是怕黑,是肚子饿,还想妈妈,想聂伯伯。哭声未歇,脚底一滑又摔倒了,身子骨碌碌滚下山坡。

第二天一大早,合甲沟村民杜殿伦去大豆地里锄草,在一尺多高的豆棵里发现一个男孩,睡得无比安详。他使劲儿摇晃自己的脑袋,疑心自己在做梦。杜殿伦有了三个丫头,一直梦想有一个男孩,准备咬牙再生一个,家里穷,孩子多了怕养不活,又怕家里(指老婆)给他再生一个丫头。前些日子家里李桂芝去寺庙烧香了,难道菩萨娘娘显灵,给他送来一个儿子?他上前拽了一下男孩的手,孩子醒了,睁着蒙眬的眼睛看了看他,又合上眼睡了。杜殿伦狂喜,脱了上衣裹着男孩抱回家。“家里家里来,你看我捡了什么宝贝?”进了家门就喊。

李桂芝看到衣服里包裹的男孩,吓了一跳,问:“你从哪里弄的孩子?”

“捡的,在咱家大豆地里捡来的。”

“大豆地里捡来的?蒙谁呀?大豆地里捡条豆虫我信。”李桂芝说着,突然瞪圆眼睛看着她男人说,“你偷来的孩子?”

杜殿伦跺脚说:“真是在大豆地里捡的。”

李桂芝听了详细经过,仔细看看孩子,发现孩子有些昏迷,猜可能是饿的,赶忙煮了小米粥,小心谨慎地喂给孩子。吃了半碗小米粥,过了一个时辰,孩子醒过来了。李桂芝把孩子抱在怀里,轻声问:“孩子,你从哪里来?”

孩子眨巴一下眼睛说:“聂伯伯……”

李桂芝没听懂,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说:“国栋。”

李桂芝还是没听明白,看到孩子闭上眼睛,也就不问了,把孩子放在土炕上,让孩子睡足觉。围在旁边的三个丫头异常兴奋,真以为父亲给她们捡来了一个小弟弟。农村孩子小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父母骗他们是从山沟里捡来的,或是从土里刨出来的、从床底挖出来的。孩子们也信,到了十七八岁才明白是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

李桂芝凶着脸对三个丫头说:“你几个出去别乱说,乱说烂舌头!”

李桂芝心里明白,这孩子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希望他是逃荒过来的,或是他家父母养不活他把他丢出来的,只要没有父母找上门,这孩子就是她的儿子了。整个上午,李桂芝一直守在孩子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心里既兴奋又忐忑不安。杜殿伦也没心思做农活了,在村口听风声。村口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山路,偶尔会有人从路上经过,看到陌生人走来,他心里就紧张,担心是来找孩子的。午饭前,杜殿伦紧张的心情平缓了些,正准备转身回家吃饭,发现前面走来两个陌生人,走得很急促,他忙装作遛弯儿,眼睛暗中观察着。来人正是后寨村民兵连连长李旺和邓月梅。后寨村是这山谷末端最后的村庄,村子北边是胶东海拔最高的山峰天崮山,山路崎岖险峻,翻过天崮山,北边就是蓬莱地界。后寨村东西两边也是山,只有一条山路通往外面,这条山路连接了山谷里的一个个村庄。八路军胶东指挥部设在后寨村,就是看好了这里特殊的地理位置。李旺推测,孩子很难翻过北边的天崮山,最有可能顺着山路朝南边去了。

李旺走到杜殿伦面前站住了,问道:“老哥,有没有看到一个小男孩?俺家的孩子走丢了。”

杜殿伦心里一紧。完了完了,真找上门了。他强装镇定地看着李旺和邓月梅,一看就知道这对夫妻不是一般人。“孩子……什么孩子?”杜殿伦有些结巴地问。

邓月梅忙把国栋的相貌描述一遍,说完了,发现杜殿伦仍在发呆,就提醒说:“大哥,你看到这个孩子了是吗?”

杜殿伦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李旺看到杜殿伦的表情,心里明白几分,给邓月梅使了一个眼色,邓月梅也明白了,立即一脸激动。刚要说话,被李旺拽了一把。李旺走上前,用本地话说:“老哥哥,俺是后寨村的李旺,你们村卖豆腐的杜德堂跟俺是亲戚,你要是看到孩子了,赶紧告诉俺,孩子走丢一天多了,俺心里急死了!”

杜殿伦语无伦次,说:“哦哦,杜德堂,卖豆腐……”说着,杜殿伦梦游一般转身朝家里走,李旺和邓月梅立即跟上去。杜殿伦越走越快,推开家门慌张地说:“家里家里,找上门了,咋弄呀咋弄呀?”

李桂芝从里屋走出来,责怪道:“喊什么喊?把儿子惊醒了……”李桂芝突然愣住了,她发现门口站着李旺和邓月梅,瞬间明白怎么回事了,情不自禁地转头看了一眼里屋,“你们……来干什么?”

李旺上前一步说:“大姐,俺是后寨村的,来找孩子。”

李桂芝没说话,打量李旺和邓月梅。杜殿伦有些委屈地说:“是他们的孩子,不是观音菩萨送给咱们的……”

李旺在问杜殿伦是怎么看到孩子的,邓月梅迫不及待地走进房间,看到醒来的国栋,他正从土炕上朝下走。邓月梅上前一把抱住他,惊喜地喊:“国栋!”邓月梅叫一声就哭了。

国栋似乎刚从梦中醒来,看到邓月梅,也忍不住哭了,说:“邓阿姨,我想找妈妈……”两个人抱在一起哭。

李桂芝也在抹泪,她作为母亲,理解一个母亲丢失孩子的焦虑滋味。是人家的孩子,那就让人家领走吧,不过她跟李旺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要留他俩和孩子吃顿饭,说:“到晌午了,你们吃了饭再走,俺这就弄饭去。”

李旺拦住了李桂芝,说家里人到处找孩子,得赶紧回去让大家放心。这时邓月梅抱着国栋走出里屋,李桂芝看着国栋,突然放声大哭,似乎自己刚到手的宝贝被别人夺走了。她哭着上前抱了抱国栋,对邓月梅说:“得空了,你们就抱着孩子来家里玩,就当是走亲戚了。”

李旺千恩万谢,承诺过些日子一定带着孩子登门感谢。

李桂芝送走了国栋,每天像丢了魂一样,心里空落落的,夜里经常梦见孩子跑来找她,醒来后就忍不住抹泪。她一直期盼着李旺和邓月梅带着国栋来看她,等了两个月也没音信。李桂芝实在忍不住了,就挎着鸡蛋和芋头,跟杜殿伦去后寨村寻找李旺。李旺找到了,却没见到国栋。李旺跟他们说了实话,国栋是八路军战士的孩子,几天前日伪军进山“扫荡”,八路军已经转移了。

李桂芝忙问:“转移到哪里了?”

李旺摇头说:“不知道,这是秘密。”

李桂芝一脸焦虑,嘴里自语:“不会有事吧?不会有事吧……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5

秋末,驻守烟台的日军总指挥大岛大佐纠集日伪军五千多人,对八路军栖霞根据地进行“扫荡”,兵工厂按照上级指示从后寨村转移到牙山一带。这里山高林密、地势险峻,适合兵工厂隐蔽生产。转移后,兵工厂接到前线部队送来的一批损坏武器,要求尽快修好。同时,八路军山东纵队独立团、五旅和五支队三支主力军,准备讨伐国民党“反共”顽固派蔡晋康和赵保原的部队,要求兵工厂生产更多的武器弹药。

周海阔以三条涧村作为兵工厂的核心,在高家沟、李老铺村、河东村、王庄村设置流动生产点,工人日间分散作业,夜间集中隐蔽于牙山深谷。他们分工明确,有冶炼组、化工组、机床组,有生产手榴弹和地雷的,有生产步枪和轻机枪的,也有专门研制新型武器的小组。最近一段时间,兵工厂正在研究仿造捷克式轻机枪。

这五个村庄,三条涧村最偏远,在深谷里,有三条溪流从山顶流淌下来,绕村而过。村庄都是石头房子,依山而建,识字班的孩子和兵工厂领导住在村子西侧的一个大院里,院外有条小路通往山后的密林。

兵工厂的工人虽然多半穿着百姓衣服,但自从进了八路军队伍,每个人都充满了战斗激情,昼夜不停地制造武器。他们明白,每一颗子弹、每一枚手雷,对于前线战斗的战士来说,都非常珍贵。

国栋走失事件发生后,厂长周海阔严厉批评了教员邓月梅,让她不仅要教孩子们读书识字,还要教孩子们团结友爱,让孩子们明白他们是同一个大家庭的兄弟姐妹。邓月梅想了很多办法,每天带孩子们做游戏、讲孩子们父母的故事,收效不大,孩子们碗里有一块肉都抢着吃邓月梅最后只好给他们分餐。跟这个年龄的孩子讲大道理没有用,别说他们不是亲兄妹,就是同一家的孩子,每天都会吵吵闹闹的。邓月梅想了一个办法,将肉切成碎末拌入野菜粥,用木勺定量分到每个孩子的碗里,让每个孩子都能吃到肉。

为了让孩子们团结友爱、互相帮助,邓月梅费了一番脑子,最终想出一个妙计。她说要带大家做个新的游戏。她捡来干树叶,把每片树叶编上号,然后发给每个孩子,让孩子们记住自己的编号,再把所有树叶折叠起来放在一起。最后每个孩子拿一片树叶,打开偷偷看自己抓到的编号是谁的,藏好树叶,暗中帮助这个人。邓月梅说:“如果你一直帮助对方,在游戏结束的时候,对方也猜不到是你抓了有他编号的树叶,你就会得到十颗糖豆。如果对方猜出来了,你就得不到糖豆,对方可以得到双倍的糖豆。”

邓月梅把折叠好的树叶放进军帽里,让孩子们抓阄。糖豆的诱惑太大了,黑胖和糖糖抢先去抓,被垛儿一把拽到身后。垛儿第一个伸手在军帽里挑选了一片树叶,快速走到一边,打开树叶看了一眼编号,又快速收起来。邓月梅愣了一下,垛儿的举动有些异常,平时她都礼让弟弟妹妹,没想到也被糖豆诱惑了。

这一招很灵,为了得到糖豆,孩子们暗中帮助树叶上编号的人,同时也猜测写有自己编号的树叶在谁的手中。晚饭,黑胖碗里幸运地分到了一块肉,他悄悄用筷子夹给了海鸥。几个孩子发现了,都哄笑,说有海鸥编号的树叶肯定在他兜里。黑胖红着脸否认。这时候,垛儿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了黑胖,大家又都看着垛儿,说她抓到了有黑胖编号的树叶。晚饭后,垛儿把国栋的碗收走了,帮国栋刷碗,国栋大声喊:“垛儿姐,你抓到有我编号的树叶了?我知道了,我可以得到双倍的糖豆!”

垛儿笑着说:“我抓到了有糖糖的编号的树叶。”

糖糖一脸喜悦:“真的吗垛儿姐?那我猜对了,可以得到双倍的糖豆。”

孩子们都想早点得到糖豆,每天都问邓月梅游戏什么时候结束,他们已经猜到是谁抓走了有自己编号的树叶。大多数孩子猜测有自己编号的树叶被垛儿抓走了,因为垛儿帮助弟弟妹妹的时候,一点儿也不隐藏自己。其实垛儿一直都是这样照顾弟弟妹妹的,只是过去他们没有在意。邓月梅看着孩子们迫不及待的样子,笑着说:“还早呢,要等到下个月。”下个月是什么时候?孩子们心里没有概念,只能一天天期待着。因为有了这份期盼,日子过得很有趣味。

孩子们正是贪玩的年龄,无论形势如何严峻、环境多么恶劣,孩子们总能找到快乐的事情。兵工厂利用废弃的小煤矿三层坑道,在里面安装了一个特大号的风箱,风箱的拉手是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棍,需要几个成年人来回推拉,炉火才能燃烧起来。拉风箱就成了孩子们快乐的事情,十几个孩子拽住木棍来回推拉,笑成一堆。工人们看到这个场景并不制止,反而笑着说:“这些小东西,啥都想玩。”

兵工厂制造地雷和手榴弹的炸药,都是工人自己研究出来的。制造炸药的原料,需要放进石碾里碾成粉末。石碾很沉重,大多用小毛驴拉动。一天中午,黑胖和糖糖带着海鸥、国栋,趁着工人不在时偷偷溜进了碾坊,抽打小毛驴转圈,石碾上还有没碾好的原料。按照操作要求,工人们碾原料的时候,要不断朝碾上洒水,防止原料爆炸。孩子们不懂,跟着小毛驴转圈,甚至上前帮着小毛驴推碾子,学着大人的口气拍打小毛驴说:“犟驴头,别偷懒!”

周海阔跟几个工人坐在院子外的一堵矮墙上,商量如何仿制九二步兵炮,前线太需要重武器了。然而他们没有九二步兵炮的图纸,如果能缴获一门九二步兵炮,就可以仿造了。正商量着,突然听到碾坊传来一声轰响,意识到原料爆炸了,他们急忙朝碾坊跑去。周海阔冲进碾坊才发现,倒在地上的竟然是识字班的几个孩子。大家将孩子们从碾坊抱出来,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了,他们浑身上下都黑乎乎的。万幸,原料威力不大,几个孩子受了轻伤,并无大碍。

发生这么大的事故,邓月梅心里很愧疚,主动找周海阔做检讨:“周厂长,我又失职了,请你处分我吧。”

周海阔并没有严厉批评邓月梅,只是叮嘱:“你身上的担子很重,前线的同志们不怕牺牲、浴血奋战,就是为了这些孩子平安长大,他们是我们的希望,我们不能让前线的同志们的血白流。”

邓月梅点头说:“周厂长,你放心,我记住了。”

其实邓月梅很辛苦,二十几个孩子的衣食住行都要她操心,白天要带孩子们写字读书,晚上要给孩子们缝补衣服,半夜还要起来给孩子们盖被子,按时引导孩子们上厕所。有很多孩子晚上尿床,洗衣服、晒被子也是她一个人包揽。

北方天气转凉后,树叶渐渐落光,树林一天天变得稀疏,山野清晰地裸露出山崖石壁和羊肠小路,隐藏在山谷的房屋也显露出来。随着冬季的到来,日伪军的“扫荡”越来越频繁。为了预防敌人夜间突袭,兵工厂的工人们在居住的村庄外主要路口布下地雷阵,警卫排战士日夜驻守在地雷阵附近。

伪军队长张贵早就向康川少佐报告,八路军兵工厂在牙山王庄一带活动。康川少佐查看了地图,发现牙山地势险峻,深谷里环境复杂,一旦迷路,很可能进入八路军的包围圈,只能等到冬季再行动。

冬月中旬,山区已经下过几场雪,白皑皑的积雪覆盖了山川草木。康川少佐觉得机会到了,命令日军小队长黑田带领二百多名日伪军偷袭兵工厂。日伪军乘坐大卡车到了牙山脚下,将卡车熄火,由张贵在前面带路,徒步悄悄进山。黎明时分,山区特别安静,卡车的轰鸣声传得很远,而且山路陡峭狭窄,不适合卡车行驶。张贵熟悉牙山地形,走近村庄岔路的时候借口闹肚子,闪进了路边灌木丛里。

日军小队长黑田很愤怒,却又不敢在岔路口耽搁,一旦被八路军警卫哨发现,行动就会受阻。他抛下张贵,催促日伪军快速行进。刚走了二百多米,地雷炸响了,当场炸死几个日伪军。日军小队长黑田知道爆炸声会惊动八路军,于是决定带领日伪军穿过树林,抄近路包围三条涧村和高家沟村,却没想到三岔路口的地雷并不多,旁边树林才是兵工厂布下的地雷阵。连环雷爆炸后,日伪军仓皇逃窜,乱成一锅粥。

张贵从后面赶过来,日军小队长黑田和几个日本兵被炸死在树林中。他知道康川少佐一定会对他发怒,说不定会一刀劈了他,于是他召集伪军朝三条涧村冲去,要获得一些战果回去交差。张贵不走主路也不走山路旁道,而是顺着河流踩着冰层,冲进了三条涧村。他知道走冰上最安全,冰层下面八路军无法埋设地雷。

听到爆炸声,孩子们从睡梦中惊醒。夜间温度很低,邓月梅这些日子让孩子们穿衣服睡觉,方便起床去厕所,现在正好省去了穿衣服的时间。邓月梅带领孩子们快速向后山转移,周海阔组织工人掩埋兵工厂的重要设备,转移重要文件。警卫排排长王大勇带领战士在村口阻击日伪军。战斗打响十几分钟后,后面的日军跟随上来,很快将警卫排的火力覆盖了,形势非常危急。周海阔得知孩子们和兵工厂重要设备已经转移,便命令警卫排边打边撤,进入山间密林跟日伪军周旋。

张贵带领伪军冲进兵工厂大院抢夺战果,一名八路军干部和兵工厂的一名工人,因掩埋重要设备没来得及撤出,被张贵抓获。张贵在兵工厂找到了一些机器设备,抓到了两名“八路”,觉得这些战利品回去可以交差了,便趾高气扬地撤离三条涧村。

天亮后,兵工厂的八路军干部和工人陆续返回,邓月梅和识字班的孩子们却无影无踪。大冷的天,周海阔急出了一头大汗,带人满山寻找。其实孩子们没事,他们躲在一个小山洞内,因为早晨起得太早,都睡着了。只有邓月梅醒着,守在洞口观察外面的动静。周海阔看到横七竖八睡熟的孩子们,心里一热,热泪盈眶地对邓月梅说:“辛苦了,谢谢你。”

6

几天后,八路军交通员陪同县大队的大队长刘好来到兵工厂,周海阔才知道日军小队长黑田被他们布下的地雷炸死了。刘好说:“康川少佐肯定要疯狂报复,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帮助你们转移,并且确保兵工厂能正常生产。”

县大队有一百五十多人,虽然成立时间不长,但骁勇善战,打了几次漂亮的伏击战。刘好在当地老百姓眼里,是一个能上天摘星星、下海捉王八的传奇人物。周海阔满脸喜悦,说:“太好了,有你们县大队保驾护航,我心里踏实多了。”

刘好趁机说:“保驾肯定是要保驾,就是手里没家伙,能不能给我们两挺机枪?”

周海阔笑笑说:“又来了又来了,你整天跟要饭似的,我不想给你机枪吗?上级给我们下达的生产任务都没完成,别说机枪了,就是步枪都没有。”

刘好叹息一声说:“我们要是有了好家伙,能把日军打出屎来!你不给枪,那就给我两千发子弹吧。”

周海阔无奈地说:“好吧,给你一千发子弹。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给我搞两匹灰布,快过年了,总要给我的孩子们准备一身新衣服吧?”

刘好没听懂,问:“你的孩子?你孩子在哪儿?”

“识字班,二十几个孩子,过年总要穿件新衣服吧。”

刘好一脸苦相,说:“周厂长,你给我一千发子弹,我给你两匹布,这生意做得太精明了。我们县大队现在是你的队伍了,八路军主力在前线,你遇到事情,找谁?还不是找我们县大队?你对我可不能太抠门了。”

周海阔笑着说:“要挟我?我已经给你搞特殊了,你以为我白要你的布?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我把衣服尺寸给你,你找裁缝店做好。”

刘好爽快地说:“那我就替你跑腿。”

这个冬天,兵工厂在县大队的帮助下,转移到牙山老庙顶附近的张家庄和刁崖村,尽管康川少佐带领日伪军多次“扫荡”牙山一带的村庄,但在县大队的阻击下,并没影响到兵工厂的生产。大年三十早晨,刘好带着几十号人慰问兵工厂,送来鸡蛋和猪肉,把孩子们的新衣服也送来了。“来晚了,来晚了,让衣服给耽误了,裁缝店刚把衣服做好。”周海阔给刘好衣服钱,刘好开玩笑说,“衣服的钱不要了,给我几支步枪行不行?”

周海阔摇头说:“步枪一支没有,都要送到前线部队去,衣服的钱必须给你,你如果不要,我就把衣服退给你。”

周海阔说得很严肃、很坚决。刘好知道八路军有纪律,于是说:“衣服退给我,我能穿吗?你不给我步枪,那我就要钱了。”

刘好离开后,周海阔忙让邓月梅带着孩子们试衣服。穿上新衣服的孩子们兴奋地在院子里撒欢。周海阔站在一边,一脸微笑。他看到垛儿穿上新衣服,就走到垛儿身边,前后打量垛儿说:“哟,垛儿今年冬天长个子了,长成大姑娘了。”

垛儿有些羞涩,转身走到一边,帮弟弟妹妹整理新衣服。邓月梅发现周海阔的目光一直缠绕在垛儿身边,就赞叹地说:“垛儿真懂事,帮我照顾弟弟妹妹,没有她帮忙,我真要累很多。”

这时候,黑胖穿着新衣服跑过来,问周海阔:“周伯伯,炮仗在哪儿?”

黑胖说的炮仗,就是鞭炮。周海阔愣了一下,立即露出一脸神秘的表情,说道:“炮仗嘛暂时不能让你看到,晚上才能给你。”

周海阔心里懊悔,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现在去操办炮仗的事,已经来不及了,过年孩子们不放炮仗,这算过年吗?这时候,周海阔看到几个工人从车间搬出几挺机枪,突然想到一个补救的办法。

晚上,周海阔陪孩子们吃了年夜饭,很豪气地说:“走,咱们放炮仗去。”

周海阔带着孩子们去了村后的山洞,这里是武器试验场,制造出来的机枪和维修好的武器都要在山洞里测试。这个冬天,兵工厂生产制造了三十挺机枪、两千多支步枪,还有两万多发子弹,以及一批手雷、地雷,负责校枪的技工耳朵塞了棉花,仍旧被震得嗡嗡响。周海阔朝一个校枪的技工喊了半天,技工都没明白喊他做什么。周海阔只好把嘴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过年让孩子们听个响,权当是放炮仗,你教他们射击。”

技工笑着点点头,让孩子们一个个轮流趴在机枪旁边,手把手教他们扣动扳机,机枪发出清脆的声音。最初孩子们有些害怕,但打过几枪后就上瘾了,都发出兴奋的尖叫声。周海阔嘿嘿笑了,问:“比放炮仗好玩吧?”

打过了机枪,又打步枪,技工很耐心地给孩子们讲解瞄准击发的动作要领。这些孩子似乎对打枪有天生的悟性,学了一会儿就有心得了。垛儿竟然对技工说:“这支枪不好用,准星歪了。”

技工拿过垛儿用的步枪试射,发现这支步枪确实有问题,他惊讶地说:“哎哟,厉害呀,以后来帮我们校枪吧。”

周海阔听了技工的话,突然觉得应该让孩子们多摸摸枪,战争是残酷的,孩子们也要学会使用武器。兵工厂的工人虽然没当过兵,但他们都是神枪手。

春节过后,兵工厂按时把武器弹药送到了前线八路军部队。四月初,八路军胶东主力部队反击国民党顽固派蔡晋康的部队,歼敌一千八百余人并攻下了他们的兵工厂,把大批先进的机械设备送给周海阔。还有国民党的一些技术工人主动加入八路军兵工厂,周海阔的队伍扩大到五百多人,识字班的孩子也增加了十几个。有一个国民党技师叫张承业,闭着眼都能把九二步兵炮的图纸画出来。周海阔正愁怎么仿造九二步兵炮,想不到蔡晋康给他送来一个高手。

这天,县大队长刘好到兵工厂送蔬菜和粮食,兵工厂开春缺粮少菜,靠挖野菜度日。因为前方打了胜仗,兵工厂的队伍壮大了,周海阔心里很畅快,给了县大队五十支步枪。刘好有些蒙了,转着圈看着天空,惊讶地说:“今天太阳是从哪边升起的?”

周海阔瞪了刘好一眼,说:“太阳从心里升起。”

“周厂长这么舍得?太突然了!”刘好兴奋得手舞足蹈,说,“给厨子帮工,不会缺饭吃。说吧,还需要什么,两匹布?”

周海阔笑说:“你真说对了。又来了十几个孩子,要给他们每人做一身衣服。还有呀,孩子们没有作业本,都是在地上写字。你买些作业本,我不白要,给钱。”

“这次你给钱,我真不帮忙了,爱找谁找谁去。”刘好说完掉头就走,他怕走迟了周海阔反悔,五十支步枪不给了。

这时候,一群孩子连蹦带跳跑过来,叽里呱啦地喊叫,争着跟周海阔说话,有拽胳膊的,有拽衣襟的。

“周伯伯,你看这是什么?”

“滑石,周伯伯你看,是滑石!”

“周伯伯,我会画画,我画给你看!”

一些孩子迫不及待地在地上画着各种图案。周海阔惊讶地看着邓月梅,问:“哪里搞来这么多滑石?”

邓月梅也很兴奋,说:“山里发现了一个滑石洞。”

春暖花开,邓月梅带孩子到户外活动,进山挖野菜。当然挖野菜也不耽误学习,每个孩子后背都挂了一块小木板,写着要学习的生字,边走边读。平时他们活动的范围很小,因为挖野菜,今天走得很远,偶然在峡谷里发现一个山洞,洞口已经长满了野草和荆棘。黑胖壮着胆走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他不敢朝深处走,忙退出来。他退到洞口的时候,发现一块白色的石头,顺手捡起来,出了洞口在地上胡乱划拉几下,竟然出现粉笔一般的痕迹,他忍不住叫了起来:“粉笔,我有粉笔了。”

邓月梅听到黑胖的叫声,走过来看了一眼,惊讶地问:“你是从哪儿捡来的?这不是粉笔,是滑石。”

黑胖指了指洞口说:“洞洞里捡的。”

邓月梅走进山洞,几个孩子也跟在她身后,那样子像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崽。刚进山洞,眼睛有些不太适应,过了几分钟,周边景物清晰起来。不等她说话,孩子们尖叫着从地上捡起一块块滑石。“我捡到了滑石,还有还有,好多滑石。”孩子们动作迅速地捡起滑石,装进口袋里。

邓月梅高声喊道:“都别乱跑,就在洞口捡,不准朝里走!”她喝住了孩子们,自己试探着朝里走了几十米。脚下坑坑洼洼,看不清洞里的情况了,她转身退了出来。

这是一个滑石洞,不知道哪年开采过,也不知道洞有多深。从洞口生长的荆棘判断,荒废至少有二十年了。

周海阔一脸惊喜,说:“抽空多去捡一些回来,这东西有好多用处,特别是能治皮肤病。”

孩子们已经在地上完成了一幅幅画作,有画小鸭子、小狗的,也有画南瓜、向日葵的。大多数孩子不知道画了些什么,画出了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图案,争着让周海阔评价。周海阔也来了兴致,在地上画了一只大老虎。

乱写乱画是孩子的天性,识字班的孩子有了滑石,见到可以写字、画画的地方,总要画上几笔。院子里的地上、山崖石壁上、房子的墙上、房前屋后的石头上、村头的碾盘上,还有河边的树干上,到处都留下孩子们画的画。谁都没有想到这些奇形怪状的画,会给他们带来一场大祸。

7

日军小队长黑田被兵工厂的地雷炸死后,张贵就害怕见到康川少佐,每次去康川少佐的屋里,都胆战心惊。康川少佐已经打过他几次耳光,说如果再找不到八路军兵工厂的下落,就要把他剁了喂狗。康川少佐的忍耐已到了极限,总是凶巴巴地看着他,让他感觉到浑身冰凉。张贵知道兵工厂就隐藏在牙山一带,派几个亲信化装成采药的村民,在山沟河谷里走动,寻找兵工厂的蛛丝马迹。这次张贵下了本钱,给几个亲信每天发放犒劳金,坚持寻找了一个多月,终于在老庙顶附近的山林中,发现了一些用滑石留下的图画和文字。从文字和图画中可以判断,这不是当地农民留下的痕迹。他们循着这些痕迹追踪,发现了正在河边草坪上读书识字的孩子们。张贵判断,兵工厂藏在老庙顶附近的几个村庄。张贵向康川少佐报告,建议第二天凌晨“扫荡”附近的几个村庄。康川少佐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他决定放弃村庄里的八路军兵工厂,去围堵识字班的孩子。

日伪军刚行进到牙山脚下,就被县大队在山顶的观察哨发现,立即开枪报警。听到报警的枪声,周海阔通知警卫排,保护好识字班的孩子们朝山里转移,这才知道识字班的孩子不在村子里。此时,刘好带领县大队在进山的路口跟日伪军干上了,他们利用山林沟壑的有利地形阻击日伪军,给周海阔他们争取转移时间。

周海阔听到山下密集的枪声,焦虑地对王大勇说:“快去山里找孩子,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敌军并没有跟刘好的县大队纠缠,他们绕开县大队阻击的路口,直接扑向山谷那片树林。刘好发现敌军没有围攻张家庄,却朝山沟扑去,心里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敌军没有发现兵工厂藏身的地方,于是带领队员去了张家庄,向周海阔汇报情况。周海阔大叫起来:“坏了,快跟我走,去救孩子!”

孩子们正在树林旁的河边玩耍,黑胖跟糖糖仍旧拿着滑石到处乱画,垛儿在树林边的草地上采摘野花,并将几朵野花插在头上。邓月梅在山谷听到远处传来密集的枪声,知道有敌情,忙招呼孩子们返回张家庄。他们刚走了不远,便发现日伪军从山谷里上来了。情急之下,想起半山腰那个滑石洞,又招呼孩子们掉转方向,钻进不远处的树林,朝滑石洞奔跑。在树林里奔跑的好处是可以躲避敌人的视线和飞来的子弹,坏处是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只能在杂乱的草丛里穿行,脚下难免磕磕绊绊的。国栋因为年龄太小跑不动,垛儿忙把他扛在肩上,两个人慢慢掉队了。

张贵这次不偷奸耍滑了,他知道围捕一群孩子没有任何危险,于是率领伪军冲在最前面,远远地朝垛儿喊道:“别跑啦,你们跑不掉的,再跑我开枪打死你!”

垛儿跑到距离洞口一两百米的时候,正准备跑出树林冲向洞口,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敌人跟得很紧,心里突然想,如果她钻进滑石洞,就暴露了目标,邓阿姨和弟弟妹妹都会遭殃。她转身朝树林深处跑,把国栋藏进一处灌木丛里,叮嘱他千万别出声,等敌人走了再出来。垛儿朝另一个方向奔跑,大声呼喊道:“你们快朝前边跑,别管我,鬼子追上来了!”

此时邓月梅就趴在洞口,焦急地等待垛儿跑过来,当她看到垛儿折返身子跑进树林深处,听到垛儿的呼喊声时,心里全明白了。她咬着牙,心里喊:“垛儿,快跑啊!快跑啊!!”

张贵累得气喘吁吁,看到垛儿又朝树林深处跑,终于失去了耐心,命令伪军朝垛儿开枪。子弹打在树干上,木屑扑棱棱乱飞。垛儿跑不动了,一颗子弹击中了她的后背,她抱住树干,身子慢慢地倒下去。

趴在洞口的邓月梅看到伪军朝垛儿倒下的地方跑去,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从山洞悄悄出来,从后面朝伪军开枪,将身上携带的两颗手榴弹甩了出去。张贵突然遭到袭击,顿时有些蒙,慌张地躲避起来,指挥伪军朝邓月梅包围过去。这时,不远处响起密集的枪声。周海阔带领兵工厂警卫排战士,抢占了山谷左侧的高地,刘好带领县大队抢占了右侧的山坡,对山谷的日伪军形成合围之势。康川少佐觉得不妙,指挥日伪军从山谷拼命突围出去。

日伪军撤退后,邓月梅朝垛儿倒下的地方飞奔过去。垛儿斜躺在树根下,头顶插着的几朵野花被子弹打穿,花瓣掉落在地上,旁边流了一摊血。“垛儿!垛儿!!”邓月梅大声喊叫。垛儿的头微微动了一下,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像不认识似的看着邓月梅。周海阔从后面赶过来,一把将垛儿抱在怀里。垛儿看到周海阔,眼神一下子亮起来,使劲儿地张了张嘴,很吃力地叫了一声:“爹……”便永远闭上了双眼。

周海阔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垛儿——”

周海阔抱紧垛儿,呜呜地哭了。邓月梅和周围的人非常震惊,谁都没想到垛儿竟然是周海阔的女儿。

垛儿被埋在她倒下的地方。周海阔帮她整理衣服的时候,从内兜里找到一片树叶,上面画了一个小女孩,旁边写着“垛儿”。

邓月梅恍然大悟,那天做游戏的时候,垛儿在有自己编号的树叶上做了记号,因此抢先抓阄,抓走了有自己编号的树叶。她不想让弟弟妹妹关照自己,而是每天去关心帮助弟弟妹妹,让弟弟妹妹都误以为她抓走了有他们编号的树叶。

周海阔并不明白垛儿身上为什么藏着这片树叶,仔细看了看,塞回了兜里,再把她抱到河边,轻轻地给她洗了脸,又在周边采了一把野花,放在她胸前。所有人默默地站着,沉痛地看着周海阔的每一个动作。当周海阔捧起一把潮湿的泥土撒在垛儿身上的时候,国栋突然跑上前,从兜里掏出几块滑石,放在垛儿手里。

人群中发出了哭泣声,渐渐地,哭泣声越来越大。周海阔的眼里却没有了泪水,他掩埋了垛儿,站起身顺着河边朝下走去。

垛儿死后,周海阔脸上温暖的微笑不见了,整天跟张承业泡在车间里,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成功仿造出了一门九二步兵炮和两发炮弹。这门炮能不能打响,周海阔心里没底,步枪和机枪可以在山洞里测试,但九二步兵炮只有两发炮弹,他舍不得浪费。

这时候,周海阔听到一个消息,胶东八路军正准备攻打牟平县的水道据点。这个据点是敌人在烟台以南修筑的第一个大据点,因此修筑的工事非常坚固,易守难攻。周海阔立即将这门炮送到阵地,用实战测试大炮的威力。

炮手第一次操作这种炮,非常紧张,第一炮竟然打飞了。张承业当场指导炮手,重新校正瞄准尺度,打出了第二发炮弹。只听见轰隆一声,坚固的大碉堡被炸飞了半截。敌人没遭遇过威力这么大的炮弹,吓得抱头逃命,完全放弃了抵抗。八路军战士只用了一小时,就干净利落地结束了战斗。

周海阔看着大炮笑了。这是垛儿死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很快,胶东兵工厂又仿造出一批捷克机枪,送到前线部队。有了武器弹药,八路军迅速壮大起来,让盘踞在胶东的日军吃尽了苦头。驻扎烟台的日军总指挥大岛大佐,调集烟台境内的日军精锐部队六千多人,突然包围了八路军栖霞根据地。栖霞的八路军主力部队成功跳出包围圈,兵工厂不幸被上千名敌军围得水泄不通。刘好试图带领县大队冲进包围圈解救,冲杀了几次都没成功。

周海阔观察了周边的情况,发现东边最险峻的卡口由张贵的伪军把守,卡口的通道是一条河流,只有四十米宽,河流两边是陡峭的山崖,伪军占领了山崖制高点。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日军才放心交给伪军把守。

周海阔决定从东边的卡口突围,他让警卫排排长王大勇带领警卫排战士和上百名工人,从山崖后面冲上去,打垮张贵的伪军,扼守制高点,掩护识字班的孩子从河流突围出去。王大勇选拔出上百名工人,携带武器、弹药准备出发的时候,走到邓月梅面前,跟她道别。邓月梅心里明白,这是她跟丈夫见的最后一面,他不可能活着回来了。邓月梅突然抓住王大勇的手不放松,拉着他走到周海阔面前,说:“周厂长,我有个请求……”

王大勇愣住了,以为邓月梅不想让他去完成这次任务,立即瞪圆了眼睛喊道:“放开我!”

邓月梅声音变小,但语气坚定:“我想跟他单独待一会儿,我想……”

周海阔听明白了,惊讶地看着邓月梅,使劲儿点点头。

邓月梅拉着王大勇进了一间屋子。警卫排的战士也明白了,持枪站立在门口,守卫神圣的生命传递。他们站成了一尊尊雕像。十多分钟后,邓月梅牵着王大勇的手,走出屋子。门口站立的警卫排战士对她举手敬礼,深情凝望。

王大勇带领战士和工人几次冲刺,打垮了伪军,拿下制高点。日军发现后疯狂反扑,在大炮的掩护下,轮番朝山顶进攻。周海阔抓住时机,带领兵工厂的男女老少,在河流中逆水冲出卡口。半个小时后,周海阔他们在县大队的帮助下,转移到安全区域。他们身后的枪炮声消失了,因为扼守制高点的警卫排战士和上百名兵工厂工人全部牺牲了,山顶被日军的炮火夷为平地。

那年冬天,邓月梅生下一个男孩,她按照国栋的名字,给儿子起名“国勋”。孩子出生三天,日军华北方面最高司令长官冈村宁次亲临烟台指挥胶东“大扫荡”,集结了日军一万五千人和伪军五千人。根据上级命令,兵工厂要立即离开栖霞。天气寒冷,邓月梅无法带着出生刚三天的孩子转移,于是决定将男孩留在栖霞。此时,合甲沟村的杜殿伦和李桂芝夫妻没想到刚出生的儿子夭折了,心里非常悲伤。邓月梅得知后,让周海阔陪同她,在一个落雪的夜晚,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李桂芝。“大姐,求你好好对待这个孩子,把他养活了。”邓月梅说着,想起了自己丈夫王大勇英勇就义的情景,忍不住哭了。

周海阔上前握着杜殿伦的手,恳求说:“老乡,辛苦你们啦,国勋这孩子是八路军的种,希望他能活下来。”

李桂芝将幼小的国勋抱在怀里,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对邓月梅发誓:“你放心吧,国勋就是俺的亲生儿子,俺一定不会亏待他。”

邓月梅和周海阔走出李桂芝家的屋子,院子里的积雪很厚了。李桂芝抱着孩子不敢出屋,就站在门口跟邓月梅作别。邓月梅转身想再看一眼儿子国勋,孩子突然在李桂芝怀里哇哇大哭。邓月梅忍不住跪在雪地上,对李桂芝和杜殿伦夫妻磕头,说:“大哥大嫂,谢谢你们……”

邓月梅在周海阔的搀扶下走远,杜殿伦想起家里有几个水煮鸡蛋,要给邓月梅带上。追出院门后,已不见他们的人影,雪地上只留下两行脚印。

对李桂芝来说,国勋已经是她的亲生儿子。李桂芝临死的时候,把五个儿子叫到面前,叮嘱他们说:“哪天能见到国勋,一定告诉他,娘想他……”

8

在我讲故事的过程中,小羽和她的闺密一开始还打断我的话,问这问那。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她们又招呼服务员小哥要了啤酒,边听边喝。讲到草房大火里被活活烧死的孩子,王木秀的血染红杏树,讲到王大勇和战士们在山顶化作焦土,讲到邓月梅雪夜跪别幼子……她们再没有碰酒杯,泪珠子无声地往下砸,落在带着油渍的桌布上。连空气都凝滞了,只剩下烤肉串竹签上油脂冷缩的噼啪声。

我的故事讲完了,桌上一片死寂,啤酒沫悄无声息地破灭。

“讲完了?”小羽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蒙了一层雾。

“完了。”我感到一阵讲述后的虚脱。

“没完!”小羽猛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像炭火灼过,追问的声音有些发抖,“那个叫国勋的孩子……养活了吗?”

我啜了一口凉透的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说道:“国勋在杜殿伦和李桂芝的精心呵护下,幸运地活下来了,为了养活他,杜殿伦一家人吃尽了苦头。新中国成立后,邓月梅找到合甲沟村,将她的儿子国勋领走了。对于李桂芝来说,国勋已经是自己的亲儿子了,邓月梅突然将国勋带走,就像揪了她的心肝。国勋走后,李桂芝接连生了五个儿子,其中有一个儿子也起名叫国勋。”

小羽和她的闺密屏息凝神。小羽急切地问:“领走了?后来呢?”

我迎着小羽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知道邓月梅和她的儿子国勋现在在哪里,但我找到了合甲沟村的国勋。他跟我讲了很多,填补了书本里被战火熏黑的空白。他告诉我,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寻找跟他重名的哥哥国勋,却杳无音信。他拿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给我看,那是邓月梅领走儿子国勋时跟李桂芝留下的合照。照片上,李桂芝怀抱着国勋,邓月梅站在旁边。李桂芝临终前,叮嘱儿女们说,如果有一天见到国勋,告诉他,娘想他……”

小羽继续追问:“国栋呢?那个孤儿,他后来去哪儿了?”

我遗憾地摇摇头说:“国栋长大后参军,当了团长,在一次战斗中不幸牺牲。”

小羽忍不住惊叫一声:“也牺牲了?这么说,他们没有后人了?”

我沉思了一会儿,问小羽:“你知道国栋的父亲牟连长是哪里人吗?你应该知道。”

小羽愣住了,转头看几个闺密,然后说:“我?我怎么会知道……”

“十里堡村的。”

小羽的一个闺密嘴快,说:“栖霞只有一个十里堡吧?”

我点点头,对小羽说:“就是你姥爷家那个十里堡村。”

小羽惊愕地张大嘴,说道:“你怎么知道的?史料上有记载吗?”

“我写《敌后兵工厂》的时候,用了五年时间挖掘当年的资料,意外发现牟连长是栖霞十里堡村人。他牺牲后,就被埋在十里堡村南山脚下,后来他的坟墓被迁移到胶东革命烈士陵园。”

小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问:“这么说,牟国栋是我姥爷那个村的后人?”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她说:“你回家,好好问问你母亲,我的牟老师。问问她,你姥爷家族中,有没有这样一名烈士。”

小羽的呼吸瞬间窒住了,她的三个闺密也面面相觑。小羽朝我身边挪了挪身子,小心翼翼地说:“我没记忆,也没听我母亲说过我姥爷家族有烈士。”

我叹息一声说:“血脉是骨子里的记忆。有些牺牲刻在墓碑上,有些刻进活着的骨肉里,一代代传下去。为了今天我们能坐在这儿撸串,讨论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是多少爹娘把自己当炸药扔出去换来的。”

小羽唰地站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没再看我,也没看她的闺密们,像一个失去方向的陀螺,踉跄着冲出了烧烤店,身影瞬间隐入夜幕中。

她的三个闺密慌忙跟着追了出去。

我没有阻拦。我知道,今晚的夜空对她来说,不再是浪漫的繁星,而是沉甸甸的布满血色的星光与雪色呼啸的穹顶。有些真相需要独自吞咽和消化,那是家族与民族命运的沉重一页。

桌上杯盘狼藉,冷了的铁签上油渍凝结。夜风掀动油腻的门帘。门外夜空浩瀚,星海流转,无声而磅礴。

半个月后,我的手机在案头震动。是小羽。她的声音不再像往常那样清亮跳脱,而是带着一种被命运开涮后的平静和释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刚刚哭过又擦干了泪。

“龙哥。”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平静中蕴含着力量,“我跟爸妈聊了,聊了差不多两个通宵,牟连长是我姥爷的哥哥,是我的大姥爷。”

电话那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能想象她此刻复杂的神情。再开口时,她的声音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轻柔:“龙哥,我妈跟我说,当年他们让你和我结婚是真心实意的,她觉得你善良真诚、有才有德。我爸说,今天我们坐享太平,是无数‘爹娘’用命填出来的。”

她的声音染上了一丝久远的沧桑与温柔的决断:“龙哥,我……我决定了,我要结婚,要生孩子。要是女孩,就叫垛儿。要是男孩,就叫国栋……”

我的喉咙瞬间被堵住,眼底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汹涌而出。窗外,正是胶东半岛五月的天,风卷着温煦的阳光扑进来,窗台上的那盆杜鹃,不知何时已悄然盛放,红得灼眼,像一颗颗滚烫跳动的心,又像战场上永不熄灭的火把。

【衣向东,山东栖霞人,当代著名作家、编剧。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入伍,一九九一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任武警总部文学刊物主编,在部队服役二十四年,二〇〇六年退出现役。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牟氏庄园》《站起来说话》《身份》《无处藏心》《乐道院》等二十多部、长篇报告文学《桥——“枫桥经验”55周年风雨历程》等十多部、中短篇小说集《老营盘》《吹满风的山谷》《过滤的阳光》《爱情西街》等,另有儿童文学和散文十多部。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老舍文学奖,第二届北京市文学艺术奖,第九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第四届、第六届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第十三届、第十四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八届、第十三届、第十四届全国公安系统“金盾文学奖”,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首届胶东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