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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地域,与知识分子精神史——读王尧长篇小说《桃花坞》
来源:文汇报 | 金赫楠  2025年09月29日09:36

少年方后乐站在苏州桃花坞的桥上等待父母,彼时1937年——这个颇具画面感的开篇,不仅是故事的起点,更为长篇小说《桃花坞》中即将展开的生活和命运,做了时间与空间意义上的“锚定”,向读者明喻了故事中人物一切行动和选择的基本语境。1937年,历史节点上的时间刻度由此变成了“方后乐的1937年”与“桃花坞的1937年”。此后,小说叙事或回溯往事,或顺叙战争爆发后的沦陷、迁徙和抗争,时间前后始终以1937年为轴展开,形成清晰的历史纵轴。而苏州桃花坞不仅是地理坐标,更是文本中精神气质的原点,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从这里出发去往重庆、云南、延安,而当他们经历战火、离散与人生的成长,有人走得更远,亦有人返身回来。这些空间的流动与回归,让出发之地成为串联个人足迹与家国时代变迁的枢纽,所以,对作品中那些人物来说,桃花坞不仅是出发地,更是“精神原乡”。这种时间和空间上的锚定与扩展,形成《桃花坞》叙事结构的主体,由此展开“一部以方家三代人为代表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精神成长史,也是一部以桃花坞为样本的现代中国地域发展史”。

王尧是学术方家,近些年开始展现自己对小说创作的兴致与能力。他说:“教授的特长是论述和实证,通过文本阐释世界。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叙事和虚构,去建构一个文学世界,无论这个世界是大是小。”而所谓建构一个文学世界,大概是要通过一定的叙事策略和文本设计,将零散的现实或历史经验、情感记忆与思想碎片,编织成一个独立自洽、富有意义的虚构空间。具体在《桃花坞》的创作中,除了上述文本结构上的巧妙安排,还表现在“地方”“历史”“知识分子”三重叙事维度的妙笔交融。作为一部以抗战为大背景、兼具江南地方文脉神韵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桃花坞》在这三个维度的笔墨分配各有侧重却彼此支撑,于文本深处自然交融,最终让读者看到地域文化如何参与知识分子的精神建构,国族危机如何深刻影响他们的人生轨迹、内心成长与最终选择,这群人在时代风云际会中的负重与担当、行动与选择,以及他们如何反身作用于大时代与大历史。

文学世界的成功建构,还表现在小说中贯穿始终独特的文本气息。《桃花坞》整体呈现出来的调性,是温润、沉潜、感伤,以及“淡笔写深情”,通过细节、意象与叙事自然生成颇具辨识度的美学气质,建构了既有江南文化韵味又有历史厚重感的叙事空间。《桃花坞》的语言风格,我把它称之为“白描+点染”,“白描”是语言的底色,“点染”则是语言的魂魄,小说讲述的是战时,是乱世,但字里行间仍有温润之感。《桃花坞》前半部分的书写中,大都为“岁月静好”,但有了开头1937年的时间锚定,再读这些岁月静好的时候,一方面被作者的叙事功力与语言魅力带入彼时彼地而沉浸其中,但另一方面则又会突然意识到,这些岁月与静好即将崩塌——这使得阅读中伴随一种复杂的心理和心情,忍不住沉浸其间,但又实在不敢沉浸其间。小说中单有一节,是关于苏州沦陷后战争废墟上局部日常生活的描述,人们买米、买菜、做媒,腌渍雪里蕻和腊肉。战争的本质是对人类正常生活秩序的彻底摧毁。日军占领后的断壁残垣、物资的极度匮乏、生命的朝不保夕,构成了苏州沦陷后的残酷现实,而《桃花坞》却偏在这种背景下以相当笔墨着落在周惠之如何翻动雪里蕻、黄阿婆如何晾晒腊味,这些行为本身不过是正常生活秩序的碎片,却在战争背景下被赋予了抵抗的意味。这就是对宏大叙事的补充,政治和军事的较量、正面战场的抵抗固然重要,但构成历史血肉的还有无数个周惠之、黄阿婆绝境中的生存信念。还有一个方后乐跟母亲学习腌菜的小片段,正是民族遭遇生存灾难时通过守护最基本的生活习惯,来确认自身依然“活着”并按照自己的习惯“活着”的尊严。这是战争铁蹄下更为深沉的生活图景,以日常延续来应对历史断裂,当一个民族的生存空间被暴力压缩至日常最局部角落,继续过日子的执念和智慧却透露着抵抗的韧性,而充满民俗感的生活细节更构成对侵略者妄图从根本上消灭一个民族文化心理的讽刺。这些日常细节的描述与小说的“淡笔写深情”互为表里,也让我们感受到调性不是作者“硬凹”出来的,是通过细节自然生成的。而上述种种在《桃花坞》中作为其基本的美学气质和精神底色,不仅是叙事的氛围滤镜,更与主题深度同构。理解一部作品的调性,关键是把握其内在的精神气质与审美倾向的综合呈现,它像一根隐形的线,串联起作品的方方面面,让读者在阅读时能清晰感知到作品的“性格”。在一部小说中,所谓调性绝不仅仅是孤立的风格标签,而是与主题共振,最终形成“美学即思想”的表达效果。

《桃花坞》中另有一重叙事设计,是对经典文本的化用与深度互文。小说中穿插提及的《烬余录》《桃花扇·哀江南》《岳阳楼记》《浮生六记》《睁眼》等文本,与人物和故事自然而然地发生或远或近的关联。这显然不是“掉书袋”的炫技,而是与情节发展和人物精神成长形成一种深层联结。任何文本都并非孤立存在,一定会与其它文本通过引用、暗示、呼应、改编等方式形成意义网络的动态关系。经典文本往往包含特定历史语境下集体创伤的记录,《桃花坞》将经典文本的“创伤记忆”与抗战背景下的“创伤现实”并置,《桃花扇·哀江南》中“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唱词,与现实变迁遥相呼应;而《烬余录》,单只这个书名就令人自行想象出侵略铁蹄踏碾的画面。这些既映照出抗战时期“国破山河在”的现实创伤,也折射出中国读书人千年未断的文化心理。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的铿锵之中,后乐们的选择不再只是青年热血冲动,还接续了先贤的精神谱系,年轻人也因此更深刻地理解到抗战不仅是军事的对抗,更是文化与精神的存亡之战。这些文本或与小说情节形成互文性呼应,或与人物精神成长构成跨时空对话,最终将个体的命运、家族的变迁、地域和国族的创伤,嵌入更广阔的历史脉络与文化传统中,完成对中国读书人精神史的深度诠释,共同构建起历史的纵深与精神的隐喻。小说中不时能看到熟悉的名字,鲁迅,刘半农,朱自清,章太炎……再现着中国现代文化史的星光闪耀时。有意思的是,《桃花坞》中这些确有其人的“名人”“真人”,都只是依次出场而笔墨有限的群像,他们的人生、著述与精神特质,构成了小说情节和虚构人物的时代背景板,通过情节铺展中与主人公发生关联和对话,强化了中国读书人精神历史的整体性。通过这些互文性呼应,作者成功将小说中人物的个体选择嵌入了中国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谱系中,向读者呈现出这些人物的气节和风骨不是偶然的,这是中华千年文脉在抗战时期的自然延续;他们的“困惑”也不是孤立的,恰是历代文化人现实与内心挣扎的当代投射。

“桃花坞妙就妙在没有桃花了,你想象哪里有桃花,哪里就桃花灼灼”,方家祖父在被问到桃花坞河边为何没有桃树时脱口而出的回答,内里凝练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底色和生存意志。此后这句话在小说中反复出现,成为方后乐前行路上的“精神行囊”,而对其理解一步步深化的过程也是主人公内心成长、精神蜕变的缩影。抗战背景下,更升华为一种内心坚守和期待,从“遍植桃花”到“没有桃树”,显然因为战乱和动荡,文明遭遇破坏,暴力占据主导,世界的雅致与美好濒临毁灭,这是对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传统秩序崩塌、文化根脉断裂的精准隐喻;而“想象有桃花”的勇气和智慧便成为支撑文化延续的韧性力量,是精神层面不屈不挠的坚守和反抗,正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本是虚构,但在后世的代际流传中通过一代又一代读书人的不断想象和赋形赋魅,成为跨越历史的巨大精神皈依。文学作品最令人动容的不止于还原历史,更需要与当代读者建立精神联结,《桃花坞》聚焦于一个世纪前历史大变动中知识分子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最终指向的是“何为知识分子”的当代追问,当太平岁月中“遍植桃花”再次成为常态,我们关于桃花的想象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又将着落何处?所以,王尧说:“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难题,身处其中的知识分子既清醒也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