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让我们的创作变得既简单又困难”
嘉宾:
李 劲(北京音乐家协会副主席、国家大剧院党组成员)
方 放(北京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杨利慧(北京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民间文学研究所所长)
舒 勇(民进中央开明画院副院长)
杨庆祥(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院长)
主持人:
黄尚恩(《文艺报》记者)
主持人:您如何理解“文化原创力”的核心内涵?
杨利慧:“原创力”主要指个体或群体产生独特、新颖、有价值的创意和思想的能力,其核心原则是强调思想、表达、传播方式等方面的独特性和新颖性。总体而言,就是强调创新性,不墨守成规,敢走新路。而“文化原创力”则指文化领域的创新能力。我多年从事民间文艺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和传承实践。在民间文艺研究和非遗保护实践中,文化原创力体现为对世代相传的民间文艺和非遗资源的传承演变规律的把握,并以此为基础,做好其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激发其新的时代活力。这其中的核心原则是“守正创新”。“守正”就是要坚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根脉,认识到传统文化是“根”与“魂”,是创新的基础和依据;“创新”则要求勇于突破,推陈出新,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同现代社会相适应。近些年涌现的传统题材文艺作品,传统中有创新,彰显了鲜明的时代精神。
李 劲:谈论“文化原创力”,有这么几个关键词:一是生活体验。创作者必须有深厚的、真实的生活体验。二是专业积累。没有一定的专业积累,做出来的东西容易流于媚俗、业余。三是独立思考。艺术家一定要有独立思考。文艺创作可以有所借鉴,但在借鉴的基础上一定要形成自己的独特性。四是灵光一现。文艺创作就像酿酒,需要久久酝酿,但有一刹那,突然就灵光乍现,这就叫灵感。灵感来了,写出来的作品,更容易超越水平线。只有创作出更多有个性的优秀作品,彼此之间相互交织碰撞,才能构成我们色彩斑斓的艺术世界。
方 放:书法中的“文化原创力”,可以这么定位: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基础框架与内核的同时,积极融入时代精神以及个人基于独特的审美、学识、性情等所爆发出的内生动力和创造能力。文化原创力的根基是“文化”,没有传统文化的“根”,所谓的“创新”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书法不仅仅是书写技巧,更重要的是精神气质与心灵境界的传达。它体现形式审美与文本内容的高度统一。古人强调“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目的就是为了涵养人生境界,养神、养气、养性。而中国书法的书写过程,是体会传统艺术和美学的过程,也是不断丰富自我生命体验的过程。这种体验也蕴含在传统的诗词、绘画、舞蹈等艺术形式中。在我看来,艺术创作是鲜活的。书法创作不是机械地重复古人,而是将古人的技法与精神内化为自己的血脉,帮助我们更好地成长。原创力在书法创作中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在作品中形成一种独特的、成熟的、很容易被辨识和认可的“个性特征”。比如,王羲之的潇洒飘逸、颜真卿的雄浑宽博、苏轼的烂漫天真、徐渭的狂放奔逸,都是极成功的个人风格。所以,书法中的文化原创力,本质上是“入古”与“出新”的高度统一。它是书家以深厚的传统文化为土壤,以个人的生命体验和时代感悟为阳光雨露,所生长出的具有独特风貌和精神高度的果实。它是推动书法艺术历久弥新的核心引擎。
舒 勇:谈论文化原创力,我首先想到的是价值观问题。因为价值观对于我来说,就是我的原创力的核心驱动力。价值观其实体现着创作者对待世界的态度,反映着创作者的思想。有了价值观,有了对价值观进行完美表达的使命,创作者的原创能力和能量瞬间就会增加很多。这些年,我一直都有创作不完的源泉和动力,真的就是由价值观来驱动的。此外,要具备文化原创力,就一定需要创作者有丰富的知识结构。他应该对现实持续保持敏感,始终怀有对现实的好奇心,始终保持一种发问的能力。
杨庆祥:我觉得“文化原创力”的核心内涵,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切入:一是创作者对人类的生活有着非常多元化的理解,二是创作者对这个世界的观察,有非常独特的视角。前者关涉你怎么理解人类生活尤其是人类精神生活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多样性。后者则是说,你得有一种独特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而且这种世界观和价值观能让更多的人接受。具体到文艺领域,就是通过讲故事的方式,让人共情共鸣。这就是文化的原创力。
主持人:结合您的文艺实践,谈谈科技对于文化发展的影响。
李 劲:科技的应用,拓展了艺术的边界。特别是AI模型,关联着海量的信息,有瞬间整合资料甚至生成作品的能力。以前,我们查资料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但现在可能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就搞定。这必然给我们人类、给我们艺术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这种变化才刚刚开始,但已经给一些艺术家带来了恐慌。我们也看到了,有些艺术家对它是旗帜鲜明地反对。实际上,这种反对是无效的,也是无力的。我们应该积极地去拥抱它,去跟它合作,共同拓展我们艺术的边界。很多艺术家在积极掌握关于AI的基本知识和技能。我认识的一些艺术家,与AI协作作词作曲,推出的作品已经非常接近人类艺术家较高的水平。当然,我们也不反对有些艺术家连手机都不用。这是非常有个性、有性格的艺术家。我也非常赞赏这样的艺术家,他有自己追求的东西。
杨利慧: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技术一直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的思维和文化。比如印刷术、复印机、电影、电视等媒介。最新的是数字技术,主要指数字媒体、人工智能等等。与传统媒体类似,数字媒体也是用于传播的工具,但不再局限于过去的单向信息传递,而是涵盖个人与群体之间的对话交流、在线协作,以及促进资源和服务获取的协同效应。数字媒介的核心特征包括:数字化存储(二进制代码)、交互性(用户参与)、即时传播(打破时空限制)和多媒体融合(文本、音频、视频结合)。媒介的变化,对民间文艺的传承发展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在传统社会中,民间文艺主要通过口头进行传播,强调口耳相传、口传心授。这也使得口语以及口头性成为民间文艺研究的一大核心内容。随着数字媒介的发明和广泛使用,民间文艺的数字化传播也成为新时代的突出文化景观。数字技术的迅猛发展也深刻影响了我的研究。2014年,针对数字媒介带来的神话传承和传播方式的变迁及其对当代年轻人造成的显著影响,我将数字媒介对神话的转化现象纳入神话学的研究范畴中。我称之为“神话主义”。从此以后,该概念及其所指涉的那些当代社会的神话挪用和重构现象,开始日益引起国内外学界特别是青年学子的关注和兴趣。
方 放:在书法领域,科技在挖掘本土符号和融合多元文化方面,扮演了很特殊的角色。我们在博物馆、美术馆中看到,利用高清扫描等技术,可以对珍贵碑帖进行无损数字化存档,揭示肉眼不可见的笔序、修改痕迹和历史磨损。更进一步,通过人工智能的协助,我们可以对历史中某一书家的全部存世作品进行风格分析,量化其笔法、结字规律,模拟出其书写不同内容可能呈现的风貌。这就不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对一种美学风格的“深度学习”和“基因提取”,为基于传统的再创作提供无限灵感。书法本身具有形态的美感。进入书写状态时,书写者在时间与空间的流动中展现自己的精神状态。我们可以将书写者的笔触轨迹、速度、压力进行可视化,生成动态的图像视频。观众能直观地感受到书法作为“时间的艺术”与“笔尖的舞蹈”的魅力,理解其中蕴含的节奏、力量与情感,从而在“视觉韵律”层面达成共鸣。当西方观众面对不可读的汉字,以视觉韵律为主的图像视频可以搭建起一道理解的桥梁。所以说,科技可以为书法这种古老的“笔墨语言”建立多维的呈现空间和对话舞台。这有利于中国书法在不同的文化体系中得到传播和传承。
舒 勇:科技的革命往往会带来艺术的革命。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他必须要对这种科技变革保持敏感,因为他很多的想法都需要以科技为基础来实现。比如AI,它让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各个领域的“超人”。三年前,我就依托人工智能模型进行创作。这三年来,我最大的感受就是,AI帮助我实现了很多艺术的构想。比如我想创作一些非常复杂的甚至是超越自己的知识结构的东西时,AI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实现。在这个过程中,我跟AI互动,倒逼我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结构,扩展对于生活、艺术的思考。AI可以很好地实现一些基础创作,这能够让我更好地回归到思想本身的创新,让我能够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创造上。今天,很多人都在担忧人工智能会替代自己。我觉得,人工智能不可能替代我们人类,但是它会给不懂人工智能的人带来挑战。人工智能技术系统性地改变了我们的社会治理,改变了我们的思维,改变了我们获取知识的方式。如果我们不去关注它,不去拥抱它,有一天真的会被它抛弃。所以,我要每天创作一幅人工智能绘画作品。我不是要创作出多么好的艺术作品,而是希望通过每天的坚持去了解和触摸人工智能的发展逻辑。所以,我这三年来的绘画创作,有点像在数字世界里取经,碰到了各种困难,也会获得新的认知。
杨庆祥:谈到科技,我觉得要区分两个层面:一是科学的层面,二是技术的层面。科学本质上也是一种哲学,它影响你理解世界、认知世界的方式。从技术层面看,它直接改变了我们的物质生活。比如造了个电冰箱出来,这是技术。我们现在太强调技术的层面,而相对忽略科学、哲学的层面。技术层面的东西,是最直接的、肉眼能看见的。但真正能够推动世界发生根本性改变的、能够影响人心人性的东西,那一定是属于“道”的东西,那是科学、哲学层面的东西。我们现在天天谈AI,而且一谈AI就是AI赋能。AI当然属于技术,但它还有个更高层面的东西。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给AI一个沉默之吻》。我想表达的是:AI不仅是一个工具论的问题,而且还是一个存在论的问题。科技改变了我们的具体生活,更改变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想象。我们的文学艺术把这种认知更新表现出来,才是真正的“科技赋能文化”。而不是简单地说,我用AI写一篇小说,或者写一篇小说里面的一段。这个是很表面的东西,不能带来真正的文化原创力。
主持人:AI时代,创作变得更容易还是更难了?
李 劲:AI让我们的创作变得既简单又困难了。所谓“简单”,就是你给它一个标题,它就能给你一首歌词。现在网络上充斥着大量粗糙的东西,它们甚至都不符合基本的创作规律。这也怪不着谁,因为我们不能要求网络空间对此有严格的把关。那么,艺术家的责任是什么?我觉得是创作上的引领。我们的作品应该能够引领一般人的审美。这不仅是创作者的事,评论工作者、宣传推广者也要善于选出好的作品,大家形成合力。
杨庆祥:AI时代,文艺创作变得更难了。我之前给一本AI创作的诗集作序,文中提到:我们现在的文艺创作,比方说你是个诗人或者是个画家,如果你创作的作品跟AI的水平差不多,那你就不是一个合格的作家、艺术家。AI也能写得和你一样好,那为什么还要人来写呢?AI倒逼人类,要求人类提高自己的创造力。我要比AI写得更好,我要比AI画得更好,我要比AI创作出的歌曲更加引人共鸣。这时候,你的写作才是有效的,你的创造才是有效的。现在,AI不断进阶,人类的艺术创造变得更具挑战性了。你有一个强大的对手,你要超过这个对手。如果是以前,你可以随便写一下,大家也觉得你写得还可以。但是现在不是这样了,AI可能写得比你更好。这个时候,其实存在一条标准线。这对人的创造力,对人的知识整合的能力,尤其是对人的想象力提出了很大的挑战。如果你对世界的理解和想象甚至比不过AI,那你所创作出来的作品,价值是存疑的。
主持人:我们经常说科技影响了文化,反过来看,文化如何影响了科技的发展?
舒 勇:很多时候,科技极大地赋能了文化,直接推动了艺术的革命。反过来说,艺术如何去给科技赋能呢?我首先想到的是文化艺术带来的想象力,它能够对整个科技的发展带来巨大的帮助。艺术探索实践,是可以天马行空的。相对而言,科技领域则是比较严谨的。艺术特别是艺术的思维,可以自由地、游刃有余地在各个领域驰骋。所以,如果我们的科学家能够用艺术家的思维去思考的话,我相信会给科技研究带来巨大的帮助。这其中最重要的是一种跳跃性的思维。它让我们跳出惯性,并进入不同的维度进行思考。在人工智能时代,这种跳跃性的思维和散发式的思维都会成为我们的核心竞争力。具体到文艺领域,很多的科幻小说、科幻电影,其实客观上来讲,真的是推动了科学技术的发展。所以,我们作为文艺工作者,应该打开自己的思想维度,用自己的艺术实践去促进科学想象和实践。最近,我写了一个剧本,想象未来的城市状态:整个世界有一个大的建筑框架,在框架上留有许许多多的“停留点”。我们住在一个个飞行器里,这个飞行器同时又是我们的房子。这个房子可以飞到世界的各个地方。比如说我今天在这儿上班,我可以让房子飞过来,安装在这儿的建筑框架上。改天我又挪到另外一个地方,安装在别的框架里。它让每一座城市都处在不断的变化里:建筑形态在变化,居住形态在变化,交流方式在变化。
杨庆祥:这其实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命题,也是一直被讨论的命题。工具理性是自18世纪以来,在整个人类社会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一大思潮。所谓的工具理性,就是特别强调工具,强调在非常实际的层面能够改变我们的技术。但实际上,这种技术手段在某种意义上是没有道德感的,也是没有伦理约束的。所以,文化反过来可以给科技指明发展的方向。这个方向就是:所有的科学和所有的技术都应该是为人类造福的,而不应给人类带来灾难。具体说来,文化对于世界的理解、对于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想象与建构,能够给科学和技术的发展提供一个“框架”。如果我们想象科学技术也拥有一种人格或者神格的话,就能够让其停下来想一想:这条路走得是否正确?是该停下来反思,还是一直往前?所以,我觉得文化原创力其实是要提供一种人文精神,以及一种人本主义的价值尺度。让我们的科学技术能够在人文精神的铸造下,回归到人本主义的价值尺度上来。这样的科学和技术才是有价值的。我觉得这样的发展,才是我们人类真正需要的。
主持人:应用AI与保持人类的主体性、原创力,如何平衡?
李 劲:最高级的艺术品,实际上是基于最高浓度的情感而诞生的。以词曲创作为例,很多艺术家可能一生写了上千首作品,但真正家喻户晓的作品也就三五首,最多十几首。这些作品凝聚了艺术家的经验、情感和艺术积累。这种情感是机器永远不具备的。所以,我认为人工智能永远依赖于人工,然后才有智能,它离不开人。当然,最好我们未来有脑机接口。最理想的境界是人和机器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当然这里边有伦理道德的问题,也有法律边界的问题。这些都需要我们法律界、文学艺术界共同去完善它,共同去推动它。
杨利慧:技术与创造力并非二元对立。媒介技术并非简单、静态、被动的传载工具,而是一个具有能动性的力量。历史上每种媒介与技术的变化——从口头、书写、戏剧到视听媒介,都直接塑造着我们的叙事(故事讲述)方式。比如2022年由央视总台体育青少节目中心制作的少儿类XR节目《少年的奇幻世界》,融合了舞台剧形式和XR技术,将口头表述和文献记录中抽象、平面化的神话人物和情节,立体、形象地展现在观众面前。这个转化环节给节目组带来诸多挑战:“人头蛇身”的女娲形象是否适配于央视少儿频道?人头蛇身形象直观地呈现在屏幕前会不会引发少年儿童的恐慌?被创造出来的人类见到女娲的时候该说什么?节目组最终采取的办法体现了对神话传统的含蓄尊重:比如,让扮演女娲的演员穿上了一双黑色花纹的长丝袜,以暗示其原来的蛇身形象。
技术促进了跨文化交流,数字化为民间文艺的传播和公共教育插上了翅膀。不过,媒介技术也可能生产、固化文化偏见。所以,重要的还是要有人的主体性,积极理解科技、用好科技,讲好自己的故事。新技术在传播、挪用、转化民间文艺的时候,需要遵循一些原则。一是尊重民间文艺的核心传统。例如,女娲在中国神话中的神格,是宇宙初开时代创造人类的始祖和炼石补天的文化英雄,具有显赫的地位和强大的神力。她的标志性功绩是造人和补天,这构成了女娲神话的核心传统。某热门游戏对这一形象的运用,未能充分体现出对这一传统的遵循,所以受到不少资深玩家的批评。二是尊重观众的审美观。如果创作者希望取得交流上的成功和经济上的回报,就必须在转化时顾及观众的爱好和审美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