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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心文本,亲自写作——AI时代的文学教育
来源:《扬子江文学评论》 | 邵燕君  2025年09月25日22:55

一、AI打破了人类对自然语言的垄断

目前,很多研究者都从人类文明阶段升级的意义上,讨论ChatGPT、DeepSeek的出现显示出的人工智能技术突破的意义,因为这些大语言模型成功地打通了人工智能和自然语言的阻隔,为人类自然语言找到了一个人脑之外的智能母体平台。AI可以像人一样阅读和写作,打破了人类对自然语言的垄断——这是人类最后的堡垒。这有可能彻底改变人类文明的底层逻辑。

迄今为止的人类文明是基于智人大脑的自然语言文明,但也一直存在着自然语言和人工语言两种语言范式的竞争。自然语言具有无穷的丰富性、独特性、生动性,带着一个个部落人群的体温,也是近代以来民族国家的认同象征。但是,自然语言的模糊性、歧义性、非逻辑性,无法承担科学哲学的探索交流。现代科学诞生以来,尤其是现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以来,人类努力创造一种人工语言系统,以进行推理和论证,数学语言和计算机编程语言是最典型的人工语言。广义来讲,各个学科的专业语言也都可以算作是一种人工语言。

尽管人工语言在科学研究和工作领域被广泛运用,但人们日常生活中运用的依然是自然语言,包括文学艺术在内的人文学科也基本建立在自然语言的基础上。GPT等大语言模型的出现将这两种语言打通,作为自然语言人工智能系统,它具有了自然语言的生成性和与人类的对话性。

如果用麦克卢汉提出的“媒介延伸”理论进行理解的话,人类历史上所有发明的工具都可以视为人类某一器官的延伸。如果说AI是人脑神经网络的模仿和延伸,GPT就是对人的自然语言对话系统的延伸。GPT最具威胁性的地方,就是为自然语言找到了一个可替代人脑的延伸性平台,在超大型数据库(人类知识储存)和计算机超级算力(思维力)的加持下,语言生成模型的能力可以远远超过人类。

我们唯一的安慰是,AI目前还没有思维能力。人工智能并不是真的在写作,而是在算概率,背后是海量参数和长久的大规模集群训练。也就是说,人工智能看起来像人,是因为它是以人类的语料为食料的,本身并不能说人话。然而,这样的安慰却不能让我们安心。因为,我们已经失去对自然语言的垄断了,而我们的对手过于强大,对它的使用又过于廉价。

关于“人的延伸”,麦克卢汉的另一重要警示是,人会迷恋于这种延伸,并对被延伸的功能进行自我截除。比如,在人类发明轮子以后,腿行走奔跑的功能就日益被截除了。最近的例子是电子导航功能。当我们开车时,打开高德地图、百度地图等导航软件,可以很轻易地找到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很多不认路的女性会觉得这个工具太好用了,比老公、男友都好用得太多了。不但准确,还无比耐心体贴。它的确大大提升了女性的出行能力,拓展了其物理空间探索的边界。与此同时,很多男性的认路能力却在退化。这里的性别区分不是出于性别歧视,而是强调性别差异。男性强大的认路能力形成于人类发展的早期,在狩猎时代,一个男性不认路就会死,对女性而言,这个功能则没有那么致命。那么,男性的很多生理、心理特质的建构是不是与这个核心技能有关呢?当男性内在的导航系统被截除后,是否会产生其他方面的后果?这个还有待观察。

二、守护自然语言,就是守护“人的用处”

语言功能也是人类起源时期进化出的核心功能,很多人认为它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人类因此成为万物之灵长。语言的发明使个体内在的经验获得外化表达,并与其他个体进行交流,使人类获得相互的理解和连接。人类的社会组织结构(家庭、部落、国家等)、伦理道德体系、价值信仰系统,以及文学艺术创作,都在语言的基础上建立。人类的语言从自然语言中延伸出人工语言,又从计算机编程语言这种特殊的人工语言中延伸出可以打通自然语言的大语言模型。AI杀了个回马枪,它绕过码农,和普通人对话,代普通人说话,背后连通的却不是人脑。人类如果沉溺于这一延伸,放任自然语言功能被截除,“人何以为人”的问题很快会被提上日程。

我们可以推演一下未来的两种发展趋向。一种是AI发展出自我意识,自说自话,那人类就不是所知宇宙中唯一拥有自主意识的智慧体了,这也就意味着未来是碳基文明和硅基文明的竞争。不管结果如何,人类想要有一战之力,就不能放弃自己的语言能力。

另一种可能是,AI最终没能拥有自主意识,没有独立的经验和语言系统,还是在人类的语料库里折腾。那么,未来的社会就会不可避免地进入人机协同的模式,在这个模式里,人的用处是什么?如果AI只会用人类的语料说话,人类就是新鲜语料唯一的供应方。今天,AI之所以可以人模人样地说话,写诗写小说,是因为喂给它的文字是人类既往经验的表达,人类的情感、创造力和自由意志都封存在里面。如果人类不能持续提供新经验的表达,这个数据库就陷入了封闭的、高速运转的死循环。很快,它将散发出的就不再是一股AI味儿,而是尸臭味儿。

今天,人类守护自然语言,就是在守护“人的用处”。而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自然发挥着独一无二的功能。

三、AI时代,文学的用处

在机器尚未获得智能之前,“人的用处”就已经是控制论的先驱学者担忧的问题了。提出这一问题的N.维纳,当年在《人有人的用处》(1954)一书中的回答是,人异于机器者在于:人有具身性(知道疼);人有和他人连接的渴求(需要爱);人有非功利性(懂审美)。总之,“人的用处”就在于发挥人性,人性的核心在于情感、伦理和创造力。人性的最高贵之处在于,人有目的和信仰,能够以进步抗拒熵增,在热寂毁灭最终到来之前,活出人的庄严。

今天当我们重新思考这一问题时,答案依旧,但面临的形势要严峻得多。七八十年过去了,人机力量的对比发生了重大变化,机器越来越厉害,人性越来越模糊。在机器越来越像人的同时,人也变得越来越像机器了。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规则化、数值化,人类的操作系统越来越与人工智能操作系统趋同,如此下去,怎能不被取代?

如果还想在未来的人机协作中保持主导地位,人类需要加强自己的主体性,人性需要还魂。不仅是数码一代,所有的人都需要时不时地跳进“人性之湖”中浸一浸,体味一下在机器还不那么强大的时代,人类是如何生活的。文学无疑是最深最广的“人性之湖”,既是人类经验的“体验舱”,也是人性的“还魂器”。

在这一向度上,我特别强调现实主义文学的意义。这不仅由于写实的笔法可以将人类经验进行最具还原性的表达,还在于这一伴随启蒙运动兴起的文学潮流的“人气”最足。在科学理性和人文精神的主导下,人类摆脱了上帝,自信可以成为世界的主人,缔造人类完美的社会形态。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文学也被赋予了再现世界真实的功能。由于文学擅长心理描写,就更能打通人的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关系,帮助人类认识世界、认识自己。通过一个个典型环境的描写、典型人物的塑造,人类的生活状态和精神处境得到了总体的描绘和精微的勘探,尤其是通过对于成长人物的塑造,再现了“个人”通过自我启蒙成为“大写的人”的成长历程。在乌托邦愿景的烛照下,现实主义作品批判现实的力度空前激烈,这里的人物永远在反思、永远在反抗,这种人性的光辉,对于我们今天需要跟机器争生存权的“末人”来说,弥足珍贵。

其实,人类既有的文学艺术作品早已投喂给AI,进入了数据库。如果我们仅仅在数据库中调用经典要素,就逃不出AI的操作系统。我们需要进入另一个世界,在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中,重温人类的法则。尤其是在网络环境中长大的“数码原住民”,需要学习人类前辈如何把现实体验转换为文学表达的经验。但重温经典并不意味着沉湎于过去,网络一代的学习必然是创新性的,必然经过数码转型,他们的现实经验中也必然包含了在虚拟世界生存的经验。无论是文学技巧还是文学精神,只有获得网络重生,才能成为新人类可以继承的精神遗产,才能在人机写作中发挥作用。要在文明的跃迁中延续文学传统,确实需要文学教育发挥重要作用。

四、AI时代的文学教育

在讨论了AI时代人类守护自然语言的重要性,以及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的特殊功能之后,文学教育重心调整的方向也就自然锚定了。在我看来,就是要“回心文本”,充分发挥文学作为人类经验的“体验舱”和人性的“还魂器”的作用;与此同时,强调“亲自写作”,以保证人类运用自然语言书写的技能不被“自我截除”。

面对AI的挑战,陈平原先生近日提出:“百年中文系以科学、系统、规范的‘文学史’为中心的文学教育,确实需要调整与修正。”[1]在今日之情势下,这一主张的及时提出,不但振聋发聩,并且确实可能推进人们教育观念的调整和改革方略的具体实施。

具体到我所任教的当代文学专业,我以为在文学史之外,还需要另一项“减负”——对理论的迷思。今天当代文学专业的学生,如果说三分精力花在学文学史,倒有五分精力花在啃理论,能有一两分力气读作品,就算是不错了。文学史和文学理论当然很重要,但也如两座大山,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如今既然有了AI大能,是不是可以让它帮着扛一扛,以便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溜出去,愉快地读小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回心”,回到古人的读书方式,注重趣味的养成和技巧的习得;唤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学术规范尚未严格时的感性和个性,以更朴素的方式进行研究和批评。当然,这并不是要抛弃文学史的视野和理论的深度,但重心要移一移,以作家作品为中心。说到底,中文系学生看家的本事还是文学品味和写作功力。在这两件事上,人能胜机,这值得花时间,也需要花时间。

如果教学重心有所改变的话,教学方式和考核方式也要改变。加强小班教学、重视课堂讨论是必然的,关键是考核方式也要“以人为本”。我建议不妨采取口试,学期末,每人跟老师聊半小时。以现在的技术,我们很难查谁用了AI谁没用,那就不妨回到更古老的口头文明的方式,面谈。

在“回心文本”的同时,还有一件事需要鼓励,甚至需要强迫学生做的,就是“亲自写作”。“亲自写作”是清华大学“写作与沟通教学中心”的青年教师耿弘明提出的,为的是回答学生的提问“AI时代,亲自写作的意义是什么?”他的回答是,写作可以帮助人们展开逻辑思辨能力,培育人文精神,是一种自我表达、自我认知、建构意义和连接世界的深刻行为。因而,“写作是道路,是交通,是渡船”,“写作是翅膀,是望远镜,是飞船”,但更重要的,它是田园,是你在科学逻辑与精神成长过程中随时随地的乡愁”。[2]

受他的启发,我认为,写作可以帮助人形成更强大的主体意识。因为人是语言的动物,只有“亲自写作”,才能长成主体的骨骼。所以,需要一个时期的“义务教育阶段”来提供保护性培养。如果说AI是我们的外骨骼,只有当我们的内骨骼成熟之后,才能在与它的协作中占据主导地位。否则,我们就会沦为它的附庸。

最后,说点乐观的。我们都知道AI可以代替人写作,但AI也可以刺激人写作。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写作的冲动,大多数人都会因为畏难而放弃,真正写出作品的人是极少数,更不要说发表。AI可以帮助我们迈出这一步。在我从事研究的网络文学领域,使用AI辅助是很普遍的。虽然有很多写“套路文”的基层作者担心自己的饭碗被AI端了,但也有很多想“写着玩”的业余作者可以玩起来。如果你有一个想法,就可以让AI先写大纲,开脑洞。它一秒钟就能给你开出十几个世界设定来,有的可能很荒唐,但可以给你刺激与启发。还有的人,把自己特别喜欢但封笔了的作家(比如金庸)的作品全部喂进去,让AI模仿其文风,写一个自己想看的故事。我课程上有学生这么试过,效果还不错。当然,如果写得很烂,可能也会刺激你产生亲自写作的冲动。

AI的写作目前被普遍认为是很平庸的,但也可能是没有用对调教的方法。我有一名博士生做了一个有趣的实验,用ChatGPT打磨人设,看看是否能产生细腻生动的叙述。她让ChatGPT扮演特定的MBTI(Myers-Briggs Type Indicator,一种流行的人格类型评估工具)人设,并反复调整,优化提示词(prompt),输出结果一次比一次好,最后甚至产生了某种创意。[3]我问她好玩不好玩?她说真的很好玩,人可以跟机器玩创作,甚至只跟机器玩,就能很满足。

当年罗兰·巴特提出“可写的文本”的理念时,我们都觉得很先锋。它也确实很先锋,所以几十年来践行者稀。因为传统要求我们,阅读作品就是要“理解”作者的意志,而“可写”并不服从于这一传统。不过,随着网络条件的深化,“读者”使用自身的文化结构去“介入”(写)一个作品,已经成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们批注、评论、解读、再创作——不是为了作者的意图,而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在“可写的文本”的基础上,青年学者王鑫又提出了“可玩的文本”。她认为人们不仅可以“写”出自己的文化结构,还能借助一定的互动机制,对这一结构本身进行重新“安排”和“修改”,从而在文本内部实现与他者的“共存”和“共生”。简单来说,就是人们可以把文学当作一场游戏,把文本空间当作规则空间来参与和玩耍,通过“玩”,激发出在场性,获得生动鲜活的文学体验。[4]

今天,在AI的帮助下,“可玩的文本”或许可以成为一种大众游戏。如果借助大语言模型,人类可以无成本地、无限丰富地玩文本的游戏。此时,人与AI便不是非此即彼的“竞争者”,而是可以一起玩耍和创造的“同伴”。那么,AI时代的到来,会不会反而激发起一轮人类文学想象力的爆发?至少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本文系2019年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国网络文学创作、阅读、传播与资料库建设研究”(项目编号:19JZD038)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陈平原:《AI时代,文学如何教育》,《中华读书报》2025年2月12日。

[2] 耿弘明:《答学生问:AI时代,亲自写作的意义是什么?》,“明理楼教书匠”微信公众号,2025年4月1日。

[3] 参见李皓颖:《如何让AI叙事更生动?——以MBTI人物设定打磨为例》,《当代文坛》2024年第6期。

[4] 王鑫在其博士论文《从中作梗:数码人工环境的语言与主体》(北京大学中文系,2023年6月)中提出“可玩的文本”的概念,并在即将出版的同名著作(中国文联出版社)中做了进一步阐发,感谢王鑫博士允我提前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