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是如何被想象的
城市与地方,是描述同一地理空间的不同视角。城市与乡村相对应,体现基于不同生产方式形成的生活逻辑、人际关系与价值取向;地方则与整体相关联,作为整体的一部分,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呈现的“地方性”,突出的是这一地理空间的独特性。从根本上说,城市或地方,都是在具体参照系中对某一地理空间特征的指认:对城市的考察需置于围绕生产与消费的网络中,对地方的描述则明显带有地理边界的限定。由于关注点不同,两者虽能相互叠加却难以彼此化约,相关研究也往往独立展开。然而,《说扬州:明清商业之都的沉浮》(以下简称《说扬州》)在一定程度上调整了历史研究的单一视角,既描述扬州的城市历史,又聚焦其地理空间的内部肌理,在时间与空间的交汇、城市与地方的叠加中,呈现出扬州城的复杂面向。
对城市而言,商品与货币奠定了其核心本质,而围绕商品生产、流通与消费建立的管理机制和契约精神,决定了它的基本品相,并影响着城中人处理人与自然、与他人及与自身的关系方式。可以说,正是商品交易和消费行为让形形色色的人聚集于城市空间,建立起与乡土社会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念和衡量标准,重新定义了人际关系与交往模式。作为一部城市史,《说扬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展开论述的。安东篱将全书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作为导言或概述,介绍此项研究的史学基础,以及扬州城的地理沿革;其余三部分则分别从贸易增长与城市地位确立、市政工程与城市管理、城市扩张与城乡关系变化,以及社会圈层与日常生活等方面,为这座在明清时期积累了巨额财富的城市画像。
大运河曾使扬州成为连接中国南北水运的重要税关口岸。尽管唐朝以后的人口迁移和明清时期南方经济的快速发展,让扬州在水运中的位置不再那般重要,但盐政和漕粮仍是其城市经济的基础,为城市发展提供了充分条件。在《说扬州》中可见,商人势力崛起、财富聚集、流寓人口增长、消费与文化休闲兴盛等城市化景观,为扬州带来了深刻变化。至今,我们仍能从“扬州园林”“扬州八怪”“扬州学派”等概念承载的城市想象中,感受到明清时期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喧闹——这些特点,显然是基于城市的商品性发展而来的。
从城市研究的角度考察扬州历史,的确能勾勒出这座城市从繁盛到衰败的轨迹。然而,一旦深入城市细部,单纯的城市视角便很难解释这一地理空间中出现的矛盾。比如:商人和士绅是扬州具有主导性的社会力量,可商人为何多为徽籍而非本地人?徽州女性与扬州女性的符号意义是如何建构的?当流寓人口与本地人口比例达到20:1时,这座“移民城市”是如何运转的,地方意识又怎样形成?显然,只有在城市研究中融入“地方性”视角,才能对这些问题给出合理阐释。
“地方性”视角本质上是一种比较或参照的视角。当《说扬州》将扬州与同为水运港口的汉口、镇江相对照,将流寓人口与本地人的社会生活相对应,扬州城市的复杂性便清晰显现。扬州依托大运河与食盐专卖发展起来,是“一个人为结构的获益者,其存在取决于国家政策”,因此它的盛衰自有其内在逻辑。扬州繁盛时期,长期居于此地的多为徽州人而非本地人。《说扬州》第四部分以《徽城,扬城》为名,既突出了徽商在扬州的重要性,也揭示了城市人口中“劳动的文化区分”:客居的徽商建园林、设雅集、结交文人、赈灾行善、参与地方管理,成为城市精英;本地人则靠地租或提供服务维生。而当米价暴涨、盐业凋敝,徽商便返回原籍,仅委派经纪人留扬经营纳税,本地人生活自然难以为继。至于饮食起居、婚丧祭祀等日常生活,流寓人口与本地人在相互模仿习俗的同时,也多少保留着“原籍”的某些传统。徽人与扬人构成一组既相互依存又彼此矛盾的对立项,在互为镜像中揭开了城市的褶皱,照见了生活的复杂肌理,也塑造了扬州“一方水土”的独特性。
李斗的《扬州画舫录》是安东篱研究扬州的重要参考文献。安东篱提到,李斗本可以按地方志体例,分沿革、地理、名胜、艺文、人物等部分撰写,却因感知到这座城市的“有机性质”,最终写成了“一种充满戏剧性互动的城市社会叙事”。在《说扬州》中,官方文献里市政民生、治水赈灾的记载,与诗词歌赋中声色犬马的“扬州梦”相互融合,叠加出地方志与城市史两个层面的扬州城。可以说,安东篱也以这种“戏剧性互动”的方式,串联起不同视角下的各类线索,回应了她在篇首提出的问题:“这座城市如何被想象?”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