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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9期|梅钰:撕裂
来源:《火花》2025年第9期 | 梅钰  2025年09月25日07:20

梅钰,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三晋英才”。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大地》文学提名奖、《黄河》文学奖、《海燕》人气作家奖等,著有《大河之魂》《十二个异相》等。

你从遥远海南回来,三十度温差,干湿敏感,喉头堵一块。使劲咳,听见纤维组织受挫,刺啦作响,如暗夜不得入眠时,纠缠在脑里的那些念。西山公园修旧如新,味道复杂。沿九十五级台阶攀行,水泥阶面开裂,绿芽出头,斜歪一角,却春意盎然。两侧汉白玉栏杆雕着虎豹龙凤,刻工敷衍,造型浮浅,不似当年石狮亲切。你喘了又喘,站上最佳观望点。小城就在眼前,四周山围,中身下沉,喧嚣如往。场景固定,与记忆吻合重叠。像LED屏播放画面,事先录制,剪辑,渐入渐出,渐隐渐现。你在画面中间,赤脚踩在石阶上,叽叽喳喳,悄悄静静。阳光洒上书页,流行的琼瑶、金庸、古龙、梁羽生,男女主角生动,眼角含情,衣袂飘香,少女心被撩拨。

摄影机代替人眼,遮蔽人眼,你看见红灯闪烁,捕捉迅捷,琢磨不出人心。你说,心门打开不易,三十年是时间,更是空间,看见才想见。摄影师被黄土高原惊艳,山这样高,这样深,这样厚,这样长,难怪《黄土地》的主角是黄土地。刚才你说什么?

你笑了笑,定定神,心仍悸动,好似三十年前。

早自习班主任没在,同学有念古文,之乎者也,念英文,咿咿呀呀,听久了都像在念经,同一个音调,不带感情哼哼。女孩正在觉醒,肉身和思想一起成长。骨节与骨节分离,肉与肉疏远,长、宽、厚,恰如其分的凸出与凹进。其情形正如种子成长,吸饱水,根系滋生,挣破外壳,冒出头。女孩想象自己在时间深处,万物萌芽之时,受同一股勃发之力驱使,向上、向外、向新,更高、更远、更深。同桌玲子用手戳,朝后示意。女孩溜过去,三颗头挨在一起。

花花像特工接头,左右环视良久,才从书包里掏出。说胡天有亲戚在上海,特意包进纸盒捎回来,多么美丽!鲜花一经脱水,瓣与瓣缩在一起,瓣尖泛白,枝身柔韧,花蕊泛出缕缕香。女孩被来自异地、长途跋涉的陌生感和距离感阻隔,几经怂恿,才接过恩赐。她深呼吸,慢慢闻嗅,把种子种到心里,深埋,浇水,施肥,生长,开出炫目的花——唯一的想象之花——胡天。高,帅,鼻子坚挺,从侧面看,像刘德华。

女孩情窦初开,喜欢做梦,迷迷糊糊觉得非胡天不行。悄悄写纸条,趁人不备夹进他课本。没等到回复,女孩寄希望于他没看见。抬头,胡天眯眼笑,好像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女孩心说,知道,还和别人暧昧。她不能抵挡失望,情绪低落,五百万个毛孔同时落雨,淅淅沥沥。过了一阵,云慢慢散去,想起一句话:暧昧就是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又想,和许多人就是没有人。阳光热烈,万物炙烤,身子暖,像火烧。

有有无无、是是非非里纠缠一天,女孩有些失落。晚自习回家,又遭哥驱逐:晚上你找地方睡,别回来。哥21岁,初中毕业打小工。女朋友20岁,身子骨没长开,瘦瘦弱弱,染一头黄毛,白得不正常。右耳开五个洞,戴五个不锈钢耳钉,左耳戴六个。女孩上次见她,破洞裤里看见白色底裤蕾丝边。回来同哥说,哥说,管她呢,玩玩算了,我还给她买件衣裳?女孩想,哥今天又想“玩玩”。女孩不愿意去,玲子花花住机关大院,穿皮鞋,多骄傲。女孩不想比较,小声说,我不去,挤得睡不好。哥甩过20块钱,那就去旅店。女孩委屈,心想你为什么不住旅店。

女孩成绩优异,以全乡第一考上县一中,住校要交100块。爸说不如走读,和哥住一起,互相照应。一眼窑,一盘炕,四床被褥,十几只大纸箱,再粗糙也是家。看见满山遍野红彤彤,爸屁股结实蹲坐树杈,执长竿左右开弓,枣子如冰雹噼噼啪啪落地。妈一颗一颗拾拣,蛇皮袋挨挨挤挤。扳起指头算,爸妈说收秋后进城,还得一个月。

情绪如水,积淀三十年,仍有酸楚。你像进入迷宫,不能区隔现实与梦境,仿似被记忆重重纠葛,缠在一条没完没了的路上。昨天你带摄影师走过的河渠街,在小城正中,如盆底常年阴湿。青石路面晒不干,苔藓一层复叠一层,爬上墙,与藤蔓植物交映,一条暗绿色深巷。你视线如探针,一寸一寸触摸,在高楼林立间找见那条窄巷。仍如当年,绿意弥漫。

女孩走出大杂院,听见头顶几声响,远处一道光。你现在想,多么像隐喻,藏在正剧开始前,被导演早早安排。观众聪明,一眼看见,你却懵懂,沉溺于剧情。那年流行“三株口服液”,红卫广场路灯下,一群人围拢。有人把瓶底亮给天,喝得干干净净,有人袖手,旁观热闹。女孩偶尔看《年轮》,插播广告全是它,“有病治病,无病保健”“喝三株,肠胃舒”“三株就是好,常喝离不了”。女孩想到电视,想到画面,想到胡天,像被谁揪了耳朵提醒,像被看见,羞红了脸。

雨说来就来,雨声落在时间里,将女孩紧紧围困。她紧赶几步,站在供销社门檐下。风刮着雨撵过来,湿了一身一脸,索性跳进雨里,大步跑。旅店留一块门板没闩紧,开条细缝,门头挂一盏白炽灯泡,大概十五度,模糊一团光影。女孩不敢拍门。老板楼上开店,楼下卖书。有一次,她一个人进去,被拉紧,黑手乱揣乱摸,抽不出,不敢喊,等其他人来才放开。女孩生怕再受伤害,紧几步跑到胜利街。黑洞洞,邮电局墙上黑线缠着黑线,黑圈压着黑圈,闪着小小红灯,像饿狼眼睛。女孩如一阵疾风掠过,逃进机关大院。雨线密集状若击打,叮咚叮咚,肉身吸纳。身子骨单薄,衣裳湿透,土布鞋底薄,硌脚。

你挪了挪位置,石子垫在脚心,三十年走不出疼痛。

你受记忆牵引,寻找那条路径。半弧形,红卫广场是必经,是端点。如今小摊贩搬离,建了娱乐设施。男女老少牵引拉伸,人心衡量,人眼评定,仍在海阔天空。昨天你与人擦肩,错过才想起,是大杂院时的邻居。当年有才情,每日吟诵:你走后,我的世界一片荒芜。你找他借书、还书,钦佩过他。回头再看,泯然于众人。不知道他还读书吗,还吟诗吗?

你泛起酸楚,三十年物是人非。乡音已改,脚步轻飘,不适应山路陡坡,偶尔迷路。你停下问,少男少女殷勤叫阿姨,在上边在下边,你仍懵懂。小城方位不正,东南西北分不清。摄影师像走迷宫,感叹当年地道战,之前他总不信,以为是美工师搭的景。

花花住双层石窑。小城建筑特色,石头天成,匠人一錾一斧修正,垒一层,再垒一层,墙腿稳定。成年后你一次次做梦回去,白炽灯泡从窑顶悬吊半空,映出光晕,一圈深一圈浅,像画上去,属于王母娘娘、观世音菩萨的光。玲子花花挤一起,看《少男少女》,封面少女扎双马尾,穿短裙,笑脸明媚。杂志停在最后一页,“《少男少女》通讯员培训班”。花花说,咱参加就能登稿。玲子说要交25块。问你妈要呀,花花说,离截止还有两个月,三天要一块,也能攒够二十五。女孩把手伸进口袋,反复捻,心想,幸亏没去旅店。越捻越坚定,仿佛看见自己名字登在上面,胡天认真看,知道写的都是他。丘比特爱神之箭射中。女孩甜蜜,伸出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一夜本当画上句号。三个女孩聊出睡意歪头睡,或者谁打一个呵欠,三人同时流泪,眼睛泛酸。偏偏玲子引出话题,你哥在干啥?女孩红脸,哥把黄毛带回去,能干啥?她羞得说。花花说,当然是干那事。像得到授权,她起身开灯,神神秘秘,我带你们去个地方。机关大院晚上空静,手电筒切出一条路,三人手牵手,小心慢行。从双层石窑下楼,经过一条砂灰路,新修四层楼气派。就在一楼,花花说,咱们去后窗,声音轻若蚊鸣。这事三人以前干过,哪扇窗没关紧,跳进去,桌底板乱摸,抽屉总有缝,藏着什么逃不过眼睛。两扇后窗严实,花花不死心,走正门。新楼阔气,装黑色铸铁牛头锁,花花把卡片插进门缝,左掏右扭,“咔嗒”。花花说,别急,鞋脱了再进。

仿佛被火燎,你又看见那排照片,人光着,若隐若现。后来你看纪录片,老人家出国多年,仍带着小城印记,en、eng 不分,口音亲切。他回忆当年创作隐秘,模特儿固定,天时地利人和,多么难。小城人眼镜带色,舌尖藏毒。你看见那间暗室,肉色流溢。女孩想避开,避不开,又想看,心里麻酥酥、毛茸茸,有个怪物在脏器一直挠。

摄影师说,人体写真宜隐不宜显,减少、否定、净化,去繁从简。明明看不见,又什么都看见,才是最高境界。

你说是啊,这也是叙述秘密。看见是目的,想象是过程,过程才产生滋味。

画面多清晰。花花提议看一看,都是女的,怕啥?玲子积极响应。两人从被窝站起来,背心一脱,指头勾着内裤腰,一个侧身,两次弯腿,光溜溜了。女孩莫名亢奋,也站起来把自己褪光。灯泡被谁碰了一下,轻轻动,光跟着浅浅摇,像做梦。女孩被谁捏在手里,揉了几下,预料之外袭来快意。她闭上眼,一伸手,摸到一团水草。醒来,女孩挤在两人中间,三具胴体像被502粘在一起。

风沙沙有响,一尺外窜起微粒浮尘,身前身后聚拢,少年情愫不再。你仔细寻找,物质痕迹固定,仍是当年模样。县医院搬去更高更远,换了中医院门头,还挨着一中,操场外工农巷被高楼夹击,越发悠长。你恍惚滞在那里,指尖沿着砖缝抠,一步一步慢慢挪。你恨哥,男子汉,臭豆腐,敢做不敢当。

黄毛说,手术有两种,一种只要五分钟,费用一千块,不疼。

哥说没钱。你要么生,要么疼。

黄毛说,疼就疼,没钱就得疼,谁让老子眼瞎。

哥给女孩五百,说,你带她去,刮干净。钱被黄毛一把扯走。

护士把女孩带到等待区,说没那么快,让等。她把手抚在小腹部,用力揉,拿右手食指和中指一点点顶,想知道子宫在哪个地方,哪里是肠子起止。突然听到“啊”,四周看看,除了她没别人。手术做完,护士让家属签字,女孩扭捏,不能决断,签谁?怎么签?黄毛拿起笔,画了一道鬼符。

若干年后,你看《画皮》总走神,觉悟多么迟,才生出同情。当年厌恶,狐狸精,活该。黄毛脸色苍白,身子弯成豆芽菜,挪到凳子边坐下。等了很久,黄毛拿粉往脸上盖,眉毛、睫毛、腮红、口红一一画完,女孩怀疑是错觉。黄毛拉她站起来,走,姐姐带你去吃饭。

风烈,女孩下意识替黄毛遮掩,被甩开。她大步流星走到街头,招手叫停一辆“面的”:东门头饭店。

铜锅滚烫,沸得正旺,男人和一桌菜一起等。女孩没想到有其他人,紧张局促,不敢乱动。黄毛吃得豪爽,嘴唇一开一合,肉菜酒不停吞,不一会儿有汗蒸出来,嘴巴张开,呼热气。我下午还得上班,她说,利索点。说完她画口红,极饱满极艳丽,从肉里往出溢。女孩等她,她不走,女孩要走,她不让。盯着男人看,像盯一条河、一座山,目光一递,如电影设定暗语,三长两短,一蹙一颦,完成交结。两股气流绕来绕去,像打架又像亲昵。女孩觉出暧昧,也觉出滋味,认定黄毛在等什么,等不到就不走。后来男人站起,黄毛说,你敢。她从包里摸出一把折叠刀,打开,刀刃锃亮。干什么,你疯了?男人低吼,膝盖却软了,坐回去,我哪有一千,五百行不行?不行。

黄毛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塞进包里。你得让我再看看。男人说。

随便。黄毛努嘴示意,女孩把门关死。黄毛脱光:来,朝这里看。男人看着看着蹲下去,膝盖抵住地板。女孩看一眼,羞涩,转过头。黄毛肚脐那里纹了一只眼,会卷动,一睁一闭,忽大忽小,魅惑又邪性。女孩不问,不是不敢,是觉过于私密。像黄毛同那男人,自己暗恋胡天,灵魂不能落进凡尘,被眼睛和嘴巴探问。

心结没解开,黄毛就要走。女孩怕哥伤心,把秘密告诉哥。哥说,我早知道了。

“你跟谁一起去?”

“你是我什么人?”

“是不是和毛六指他们?”

“你屁股有那么干净吗?”

人离得远,心理距离近,有段时间你痴迷抖音,和家乡有关的号都关注。看见过黄毛,晋剧小旦,眉目端庄,唱腔纯正,一咏三叹余音绕梁。你一眼识别,不敢联想,使劲卷动肚腹,想象一种诱惑、召唤,顺从它可以抵达之处。30年过去,不知道还在不在。

你对摄影师说,从此看人多绕几圈,不似少年肤浅,爱谁恨谁不遮掩。

你隐约记得,那之后全班迷恋林志颖,四大天王不吃香。女孩怀揣秘密,仍把刘德华一页一页贴上墙,心底一个念,越压制越要浮起来。那天周末学校放假半天,花花一张纸撕三半,写舞厅、电影、郊游,让胡天抓。他手指细白,挨个攥紧,放在掌心搅。玄虚如眩晕,猛烈袭击,想象力被激荡。女孩像被他揉在手底,心悸悸的,甜蜜。只要有他,哪里都一样,干啥都行。

女孩做好准备。胡天穿宽松老板裤,额上箍红头巾,跳太空霹雳舞,脚底虚浮,身体摇晃,真如迈克尔·杰克逊一样,又似轻功水上漂。一跃站上竹排,身子细长,宛若山水画里一个意境,一摇一晃江心荡漾。《方世玉》海报有弓有箭,电影公司放出风,今年最好的片,只放五天。

女孩有了心事,总想胡天在干什么,她们在干什么,胡天和她们在干什么,像沉溺于古玩,意味、揪心、陶醉,怎么都牵挂,随时都想触摸。突然心惊:影院暗黑,一只手打后面伸进背心,手跟着节奏松松紧紧,花花一动不动,回来说,又酥又麻,又怕又喜欢。女孩还没尝过此中滋味,暗自揣摩,小小一粒,硬硬一颗,跑着不抖,跳着不动,和没有一样。

你像看戏,耻笑记忆里的你,青春苦涩甜蜜,藏在心思里。想起一次,震荡一次。后来你醒悟,它像基因,原本如此,只不过恰在当时。你刚产生性别意识,和男生相对,会被喉结、胡须吸引,被味道迷醉。你萌生对未来的想象,关于胡天,关于爱情,关于古老的过家家游戏。

成长隐秘,像在一秒钟被破译。

女孩缺席影院。玲子花花头碰头说话,见她来,立即停了。连续几次,女孩敏感:人家不想理,你还往前凑,不识趣!想起那些照片,手电光照不清,开灯,曲线玲珑,是谁,成年后啥样,都被遮掩。女孩心说,谁稀罕,机关大院没人,那么冷。

偏偏哥又找个红红,就喜欢睡热炕头。

哥驱逐,女孩不让。

哥赶不走女孩,炕中间搭条被面,让她睡窗户边。月光明晃晃,穿透一页薄窗帘,被面照得亮堂堂,红黄白方格子排排站,把女孩晃花了。窗帘挑开一点,天黑沉沉,离亮还远。哥离她三米远,像平时一样,磨牙、打呼、放屁,恨不能把墙皮吼下来。也没啥不一样,女孩想,不就多个红红?平时爸妈在还多两人呢。

朦胧听到声响。老鼠划拉细腿出洞,馒头冒香气,它踩上去,滑一跤,正啃在馒头上,啊,真好吃。又一听,不是老鼠,是蛇,身子一拱一拱,软绵绵哼。女孩吞一口口水,清醒了。那条蛇细微滑入心里,热辣辣,毛茸茸。她用手把住,摁到一个地方,捻了捻,磨了磨,心跳不已。

女孩怕天黑,又盼天黑。怕也不能说,盼也不能说,揣了块大石头,坠得心疼。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等,把耳根子掏净听。有时听不到,怀疑自己没留神,更专注;有时才听到,就大力翻身,梦呓般轻语。她把手抚去那里,轻轻蠕动,像被谁看见,羞红脸,身体服帖,灵魂悸动,只有把“胡天”请进来,空想甜蜜。

胡天还是老样子,跟谁都友好,笑嘻嘻,乐呵呵。女孩希望他对自己更好,越发渺茫。女孩难过,禁不住心。有时已经下楼,又跑回去,听他说话,几个字来回打转,撞击耳膜,甜蜜反刍。有时到了教室,他不在,又跑出去找。越卑微,越觉得重要,胡天,爱,未来。

你视线迷茫,在教学楼寻找,记忆差池,不能确定哪一层哪一间。外墙依旧深红,楷体大字清晰。你看见女孩探身,朝外打量,世界懵懂,她什么都不懂。一把青春火燃烧,满面通红,稚嫩,惊慌,迷茫,憧憬。成年后你再未如此单纯,时间如牢,一点点销蚀激情,你像X射光,一秒读懂看清,对人事物不抱希望。

记忆突围,杀出一条路径,你想起17岁生日。当年就在这里,西山公园尚未建成,只有一个观景亭,少男少女坐成圈。胡天说,生日快乐,递过来一只粉色布偶娃娃。女孩闻到味道,心“嘭嘭嘭”悸动不停,身边人和梦中人混淆,血气上涌,耳目失聪,听不见也看不见。

小城夜未央,灯火摇曳眼底,如梦。你被戳住核心,一点点觉,一点点懂,一点点开悟,一点点沉溺其中。三十年AI合成,好似一瞬。

红红说,你要跟我好,请媒人来。女孩含着筷尖想起黄毛,心想你是谁,要走就走,哥另找一个。哥却难过了,不吃饭,落泪,像打了一场败仗,灰心丧气,甘拜下风。一颗泪写着“不行”,一颗泪写着“完了”,身心俱累,看见余生,疲软无力。

第二天,哥骑自行车载女孩回村。枣在棚里,谷在地面,玉米堆成堆等脱粒,细看都有潮气上升,袅袅如烟,有酸有甜。女孩小心坐定,听哥和妈说话:19岁,要房,声音细弱无力。妈声气也微小:还小,再等等。气氛微妙,地下、隐秘、纠缠、幸福。没料到爸大声吼叫:你生在农村,要什么城里房?他笑着说,却更像定论:你个穷小子,生了吃天鹅的心,全世界都不答应。阳光热,风冷,女孩看到哥咬紧后牙关,没说话。用改锥开槽,呲,一条,呲,又一条,开了没几行,他跳起来朝爸吼:“生到村里怎么啦,生到村里就该在村里老死吗?”“没错,我爷爷的爷爷、你爷爷的爷爷、我爷爷、你爷爷,都在这里老死了。”爸说,狠劲跺脚:“在这里,就在这里。”地皮纹丝不动。爸左脚踩着爷,右脚踩着爷的爷,他在地上一跺,地下骨殖乱躲,碰得哗啦啦响。天蓝莹莹,凄楚得紧。爸说:“要买你去买,有钱你就买。”哥动了动,没说话。女孩想哭。

回城后,女孩好长时间不得劲,总觉有个零件掉在村里了,被地下的爷爷们拽在手里,一下一下往回拉:“回来吧,这里生你,也要埋你。”再看胡天,也没有了生日时的热火朝天。女孩闹心了,同玲子花花说。两人刚失恋,玲子交了个高三生,每天抱着课本补作业,被老师逮了现行,紧急通告家长,送到市三中借读去了。花花通过《少男少女》结识日本留学生,“偶哈哟”“空你起哇”说个不停,两周没回信。小城新安装程控电话,每个单位一部,放在办公室。女孩和花花爬进去,电话被木盒子锁着,能接不能打。花花说,提起话筒,长按下面疙瘩,等“嘟——”长音响后,摁下按键,1按一下,7按七下,能拨出去电话,但没有一次成功。

花花说,生活像浆糊,越扑腾越没劲。

玲子说,真想一下走到天黑,一闭眼就是永恒。

女孩问,我们的未来长什么样?

你说,当时稚嫩,相信表征,以为18岁就会长翅膀,去往更高更远更长的地方,像每天经过小城的飞机,机尾挂一条白烟,一眨眼看不见。轨迹如同诵念单词时的想象,撒克逊,不列颠,古老的日耳曼方言,那么美。

天已昏黄,一条光带贯穿全城,亦如凤身,凤头在北,凤尾曳南,均翘翘的,凤身起伏。一些树干匀匀立着,风一过,飒飒响,飘飘摇,把心吹得起了涟漪,亘古凉意透出来。

摄影师说,铺垫这么多,该到重点了。你要相信,灵魂有暗道,三十年得以疏通,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由内而外,由外而内,时空暗合,收放自如。所以重要的不是你讲什么,而是你把一切讲出来。

是啊,时间如洞中水,看不到源头,只知道慢慢流不动了,淤积一点,蒸发一点,最终剩下凉风。你看教学楼亮起许多灯,我好像又坐回课堂,大声念单词。顺着它来的方向,沿密西西比河走进异域,白皮肤,蓝眼睛,斯嘉莉,厄休拉。突然走神,胡天给我写了纸条,夹在英语课本,笔迹幽绿,有茉莉清香:晚上文庙见。心嘭嘭嘭乱跳,一秒钟也坐不住。我去找班主任请假,捂紧肚子,腹股沟回折,眉头紧蹙。班主任一把年纪,没能识别我在扮演,演得太像了。她摸我的额头,被汗吓一跳,乃至惊恐。她让我赶快回家,像把缠在手上的一堆乱麻扔掉,像鼓励我堕落:去吧,孩子。跳吧,孩子。我惊慌失措,不止额头,全身冒汗,狂热冒汗。我走出校门,朝文庙走去。

摄影师说,按你的叙述时间,当时正流行《一帘幽梦》,歌词多好: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心中,欲诉无人能懂。我们被裹挟其中,浑然不觉,所以你以为你经历的,不过是琼瑶阿姨的预设。我已经猜到结局,那年发行《我愿意》,王菲音线清透,天籁般空灵: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你一定为爱付出全部,所有,一切。

你小心伸出右胳膊,从他腰间穿过,又伸出左胳膊,从肚子上搭过去,腰比两臂合围略粗,你无法环扣十指,只好贴着他用力,一再用力。耳朵上有热气,一点柔软挨住它,朝耳廓里伸,湿湿的,痒痒的,耳朵钻进来,全身蔓延。身体被一点点充溢扩大,一个开关被点燃。

你说,成年多可怕,会放大,过度解读。真相是还没接触就溃败。17岁,我们都慌张。

品味话中有话,你将他抱紧,身体某处复苏,隐约感到害怕,耻辱感来袭,惊恐铺天盖地。四周没有人,却像被城里30万人同时见证。女孩来不及反应,羞红脸,不敢再看,急匆匆逃窜。夜色浓重,像一锅黑色沥青,女孩一脚踩破禁忌,踏进恐惧、慌乱、迷茫。她跑动,夜风吹拂衣角朝后甩动,衣角簌簌有响,脚下泥土夯实,陷入更深。女孩不敢言说,又被巨大的言说欲望驱使。城黑透,不多的街灯昏黄,光下围拢一群又一群土狗,互相追赶吠叫。东门头饭店炉膛朝外,讨吃鬼靠炉灰余温取暖,全身脏污,不停歌吟,嗯——哪——呀——哈——,以手击打出节奏,啪啪啪。落叶被风卷挟,飒飒聚拢脚底,经脚步碾压,软在路面。女孩不停跑,经过红卫广场、人民大礼堂、影剧院,经过高低错落的民房、机关楼、商铺,经过两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栖居其中的灰鸟振翅“呱呱”,像警示,像提醒。

你说,后来我看《四百击》,多么像,仓促迷茫渴望,一路跑出青春。

摄影师说,特吕弗长镜头迷人,表达自我发现和成长。但是很明显,你的故事不限于此,否则不足以禁锢。30年多么漫长,越想消融越坚固,矛盾变成顽疾。说着将你裹紧,耳边轻语怂恿:请继续坦陈。

你仿佛回到早自习。女孩拿着课本读,天灵盖受到一击。胡天经过她,俯低身子,鼻息自发间穿行,气流停至太阳穴,憋闷。昨晚初见,他递过手,四指握住,中指在她掌心挠,像画圈圈,画对钩,一挑一拨。他问爱不爱,她小声说爱,怕被人听见,慌忙摇头。现在她怕被人看见,不敢看他。后背挺直,心嘭嘭嘭狂跳,像被谁拿了尖刀划,一刀,一刀,又一刀。终于熬不过,回头。胡天正跟花花游戏,挑起一页书,隔着吹气,花花在纸那边歪头,朝里吸。

女孩想,嘴巴都挨在一起了。

心“哗”地一落、一沉。

女孩把感受记下,准备写够三千字,投给《少男少女》。培训班有作业,每周一篇,老师讲,真情实感就是好文章。写着写着不争气,泪落下一串,被玲子看见。

疑心多么重。女孩中午到校,看见抽屉被掀翻,课本凌乱,像浩劫过后。

女孩心怀侥幸,当年课桌简陋,意外时常发生,也许哪个同学不小心。直到发现日记撕了几页,课本缺了几角,慌了神。少女心事隐秘,经不起猜疑和解读。不久前有混混看上学校女生,跑到教室骚扰,没人阻拦,还四处散布谣言,是女生不检点。你察觉到四周目光围簇,佯装不知。他们都是参与者,目标一致,分工明确,有人放风,有人布阵,有人翻检,有人拿起大喇叭。消息以光速传播,挟带恶意和猜度。你听见一声质问:是不是你勾引?一计惊堂木:证据确凿,还嘴硬!一顶大帽子:不自律、不自重,自毁贞洁!一声号令:处黥刑,荡妇认定!小城记忆如生铁烙印,活过50年,还有人记得开裆裤、尿床。你羞于想象,凝滞于座位。

摄影师说,记忆像导演拍戏,叙述目的不同,选取片段不同。你执着于潜逃和封闭,才不能遗忘。你看城市这么大,人这么多,谁会为你留一间房,关押你的过往?耻辱如风,时间是强大助攻,早就吹散于风尘。

让女孩惊惧的不是羞辱本身,而是一股强大的暴力来袭。她看见爸妈和学校校长、政务处主任、班主任一起,像一股浩浩荡荡的洪水奔流,认定她是受骗者、受害者、惨遭蒙蔽的可怜虫。他们一左一右搀扶,更像挟制,将她塞进警车。妈说别怕,贴切、靠近,皮肤暗黄枯涩,眼角纹蔓延到颧骨,嘴角可怕下拉,像哭,不堪一击。女孩被一个念头锋利一蛰:被羞辱的不是我,是爸妈。爸愤怒、生气、伤心、绝望:抓人,一定得抓人,抓住枪毙。他眼里喷火,浑身颤抖,头发很久没理,前后甩动,上下蹦跳,像打了狂躁剂。你们看,你们看,他说,我家妞才17。

女孩恨自己,没勇气说“我愿意”。

被要求躺上手术台,张开下肢。女孩清楚感知到目光深入,质疑、肯定、认知、偏见。全世界围观。她深呼吸,努力克制不看。作为监护人、抚养人、见证人,妈被要求在场,目光闪躲,神情忧伤,被世界裹挟前进。她未曾发出一句疑问:是不是?女孩眼里滚出一滴泪,她朝右侧了侧,擦到床单上。坐起来时,她有点眩晕,以为医生的诊断只有一种可能。

他强行,是吗?你不同意,对吗?是吗?对吗?是吗?对吗?警察问。

女孩只想结束,快点结束,是是是,对对对。以为做完笔录就结束,签名摁手印就结束,没想到30年了仍然不能结束。

摄影师手下用力,将女人搂紧,发现她颤如灰鸟翅膀,浑身冰凉。他顿悟这才是高潮戏,是病因,是关键,是30年无法跨越的鸿沟。想起她梦中惊悸,醒来后失魂落魄,双目呆滞,一遍遍说,好无力,被暴力裹挟,逼迫招供,不能辩驳。想到第一次,原来不是疼,是那点微弱的落红揭开谜底。受伤那么重,受骗那么深。他语生怜惜,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那天我才发现小城到处是垃圾,阳光腐蒸,散发出臭味。瘸子爷在湫水河翻拣,穿行于垃圾堆,铁叉精准,废纸片、破铜烂铁。我想我就是垃圾,我害了胡天,我隐瞒真相,我不敢承认,我让性质改变。胡天被带走时,警车轰鸣,全校师生围观,一座城震荡——强奸犯。黑污点将他淹没,狱墙一尺厚三丈高,一片小小的天。我想我会去看他,给他写信:等我长大,等你出来。当时琼瑶剧流行,白吟霜一袭白裙忧郁哀伤,阔大衣袖朝后甩,带着生相随死相从、生生世世不离分的气息,带着轮回的坚韧和疼痛。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要对他说,生死都不怕,牢狱算什么?

你说,年少无力,想象匮乏,我以为这是结局。我们太年轻,不敢承认,不敢否认,被铁网罩扣紧,任由两股力叮叮咚咚,胶着、挑衅、对峙,这件事和我们相关,其实早就和我们无关。

摄影师说,若非知道结局,我真想见见他。

现在想起来心疼。有人看见,他穿蓝色棉二氅,相当于现在短款棉衣,没系扣,里面只穿一件薄衬衫,风朝后掀翻,露出一点白肚皮。他不抓车把,四肢张开,任由摩托车像灰鸟一路俯冲,撞向一辆大卡车。

你说过不下十回,活一天赚一天,你同学17岁就死了。原来是说他。

他死得不安心,已经踏上黄泉路,还受人间撕裂。后来我总觉两件事同时进行,他爸爸急于证明、急于撇清,讨价还价,他付出性命用以自证。多么惨烈!

三轮车屁股冒烟,嘟嘟嘟驶进院子。将它停止时,爸朝右倾斜身子,右胳膊伸出,像抓一把风。等它停止狂嚣,爸进窑,一股味道跟进来,西北风、黄土地、红枣树、牛羊粪、十五里黄土路、破碎落叶、失败人生、无望明天。女孩静静看着。

胡天爸爸说,需要签谅解书。像劝解更像挑衅,发生的已经发生,得到补偿才重要,不是吗?

爸拿起两页纸,沉下脸。怎么能说自愿呢?自愿的话,我们报什么警?胡天爸爸不说话,自手提包往出拿钱,一沓,两沓,三沓,一共七沓。整齐放在炕桌,很厚。爸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嗵”地放下,喃喃道,自愿的话,你们给什么钱?他不忍错开眼睛,盯一会,松开,又匆忙看回去。罪恶般燃烧,又热烈又放肆的七沓,像七道火热激光,焊紧他。女孩也盯着,盯久了麻木,像小人书书脊,另一种形式的展现,状态与状态的转变。

不给钱,你能得到什么?胡天爸爸站起,朝天指,就是判他坐牢,一枪崩了他,你妞能变回去吗?现在什么社会,你去学校问一下,还有几个处女?他回头拎起一沓钱,朝空里晃:给你钱是解决问题,告诉你,就是你们不收,胡天也不会被判刑。你问问你家妞,她有没有递过小纸条,有没有跟胡天说过我爱你,我爱你。

爸面皮松动,不说话,抽烟。烟气缭绕混入光线,随风起舞,有些伤感。他摇头,点头,又摇头,又点头,像被谁附了体,不由自主。最后他把烟头扔在脚下,俯下身子照着写。这双手离笔太远,离字太远。他提起、落下,字与字之间缝隙极宽,又极窄,每一个都呈现出不同于印刷体的变形、幻异,极不和谐。她茫然看着,看他努力写得清晰、周正、好看、准确,看他终于写完,像耗尽心血,把笔扔下,伸出中指,摁上粗笨手印。

七千块,性质再次改变。女孩被带去公安局,在指定位置签字,手指摁进印泥盒,海绵软塌塌、湿答答。她来回滚了滚,指印饱满,留在纸上,白纸黑字,盖棺定论“我愿意”。女孩傻乎乎想,只要帮到他,过程可以忽略。甚至延伸,昭告天下,从此获得恩准,和他一路爱到黄昏。小城有先例,只要大人默许,上学恋爱,毕业结婚。

夜黑尽,小城被灯带装扮,愈显凤鸟华彩。你从记忆中回来,俯瞰河渠街那一片,四墙高合,门窗低矮,每家只露狭小一点高窗,通达世界。那天你回来,钱铺开一炕,蓝莹莹一片。爹扭头不看,只是抽烟,烟雾溢开好大一片。他被圈在里面,隔了良久,才有声音传出来:我不该出卖你。妈探过一只手,想拉住,你闪躲开。月光从窄小天窗照进来,洒在炕上,四个人一动不动,像尸体,腐化、溶蚀、消解。

你说,其实我比胡天死得早。

胡天下葬那天,飘过一片云,很像他,高,帅,鼻子坚挺,像刘德华。女孩心悸疼痛,哀哀悲伤,想听他再问一遍,你爱不爱我。女孩说,我爱,我爱,我爱。隔了几天,胡天妈妈把她堵在路口,边哭边质问,你害死我儿,还好好活着!她摇晃女孩,像摇一个破面袋,摇一架烂木耧,你把我儿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啊!女孩像行尸,任她摇。

文庙内魁星楼被灯带装扮,优雅迷人,你指给摄影师看。共三层,底层八角形,青砖垒砌,上有砖雕飞檐斗拱,猫头滴水,塔门上镶嵌石匾,匾额篆刻魁星像;二层砖木结构,内墙砖砌,有八角圆形窗户,外有八根明柱,支撑八角厦檐。三层八根明柱,厦檐为攒尖顶,六边形。“笔锋”由黑釉陶瓷建成,直径一米,文笔参天。你说,走前最后一夜,我去那里把一切烧光,发誓此生不再回来。

摄影师没说话,将你搂得更紧。15里外,你的老父亲两鬓斑白,泪眼迷蒙。他讲述当年慌张,学校程控电话打到大队,围观人群激愤,都说这事得报警,马上报警。善意、正义、道理,形成众意,集体捆绑,你父亲不得不从。后来胡天爸爸动用警察,要他退钱,说诈骗。他说幸亏没花,不然一辈子良心不安。一架飞机掠过夜空,摄影师听见你叹息悠长,你将右手远远升出去,五指叉开,像要抓住,过了很久很久,才将手收回来,两拳紧握。青春被撕裂,能消融疼痛的除了时间,大概只有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