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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9期|毕海林:村庄大雾弥漫
来源:《火花》2025年第9期 | 毕海林  2025年09月26日07:29

毕海林,1984年生于山西神池县。鲁迅文学院山西文学创作高研班学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23年9月发表第1篇小说,至今已在《青年作家》《山西文学》《黄河》《延河》等刊公开发表作品30余万字。

 那是留在覃川内心深处最浓密的记忆。

 幼年的覃川站在东湖村村口举步不前。他不清楚自己走了多长时间,反正从管涔山出发,跨过无数条道路,走过无数个村庄,他都没有停息。然而,此刻站在东湖村口,他停了下来。不是因为这个村庄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他的双腿酸困,脸颊僵硬。清晨的冷透过单薄的衣服直插覃川的骨髓,让他的血液都跟着颤抖起来——他浑身战栗,行走已成为障碍。

 眼前若隐若现地蹲着一个村庄。

 村庄隔河相望,隐于对岸,河水潺潺流动,一阵风吹来,错落有致的房屋和笔直的大树仿若立于云端。覃川隐约看到屋顶的炊烟还未升起,村庄死寂般立于晨曦之中。他跌坐在土堆上,潮湿的露水穿过裤腿侵蚀肌肤。他没感觉到冰凉,只是觉得土地坚硬如铁。他坐在那里,期盼有人出现。他在等,等待让十岁的覃川陷入迷茫之中。他无法预估时间的进度,只能等待天色的转变。脑海里横冲直撞的恨依然占据高位,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本来想恶狠狠地骂人,可是嘴巴被冷气糊得严严实实,话出不了口,只能在心里乱蹿。

 就在他心灰意冷、觉得自己无法支撑下去时,“丁零当啷” 的声响刺穿薄雾,闯进他的耳朵里,将他的萎靡和失落一扫而空。他睁大眼睛,扩大鼻孔,耳朵朝着天空的方向竖起来,连心跳都被摁停——他静静地听着声响的来源。声响由小变大,渐次穿过覃川的双脚、双腿、肚皮、胸腔,直抵僵硬的脸庞,脸庞应声而动,活泛了起来。声音的尽头,他看到一头牛腾云驾雾走出来,牛的身旁行走着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老者穿一身绿军装,身躯瘦小,军装看上去像麻袋罩在他身上。覃川张开嘴,憋足了劲才将两个字吐出喉咙:水,水!显然,老者听到了覃川的呼喊。他停下脚步,身上的绿军装晃来荡去,在这个清冷的早晨让覃川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这时候,覃川才有勇气回想几天前的往事。父母离去,村庄里没有一个人能容得下他。原因是他们本来就是外地人,来到管涔山脚下的青山村,择窑洞而居。平日父母带他奔走在管涔山的原始森林之中,以拾取木柴和猎取鸟雀、动物勉强度日。村子里的人很排外,他们住了半年多都不能融入。那天大雪纷飞,父亲出门很早,说是前几日下了套子,该去拾取猎物,可夜幕降临,父亲都未归来。不得已,母亲出门去寻找父亲,然而母亲也是一去不归。夜幕深沉,漫天的繁星挂在天际,周身呼啸着山脉独有的声响。覃川在紧张、害怕、焦灼中等来了天亮,同时等来的还有父母横死森林的消息。村主任走进覃川家说,你大你妈跌下山崖死了,你如果留在村子里就得给别人当儿子,你看行不?覃川哪里能听得进去话,推搡着村主任要父亲和母亲,可能他力气太大,还把村主任推了个趔趄,后脑勺磕到了门槛上。接着,他被村主任的儿子揪着衣襟痛揍一顿,揍完他,指着覃川的鼻子让他滚出村子,才有了这次漫长且饥饿的旅程。

 遐思之际,老者手执缰绳,站立在迷雾中,定定地看着覃川。大约有三十秒之久,才松开缰绳踱步到覃川身旁。蹲下来,从身后的黄挎包中扯出一个水壶,拧开盖子,递给覃川。覃川的嘴唇早已干裂,舌苔焦躁不安,沁凉的水灌进口腔,引发了一连串的咳嗽,脸憋得红紫。老者伸出枯瘦的手指拍打着覃川的背,缓慢地说,孩子,慢点喝。或许是老者的安抚起了作用,或者是久旱逢甘霖,覃川逐渐适应了水的滋润,水滑过喉咙,抵达肠胃,整个身体活泛起来。

 阳光穿透迷雾,覃川透过光的边缘,仔细端详老者的面容。宽阔的嘴巴下面寥寥几缕胡须枯草般扎在那里,鼻梁上翘,眼睛不大,但眼皮耷拉,额头布满皱纹,耳朵在逆光中显得虚无缥缈。覃川细细看了几秒,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老者的面庞散发着一种自然的亲近,让他不由得想要靠近。老者拧紧水壶盖子,收进挎包,还仔细扣好挎包,这才伸出双手,扶着覃川从地上站起来。覃川双腿酸困,腿腕无力,他在老者双手中孱弱如一只幼鸟,老者的双手是他起飞的支架。

 老者说,孩子,你是哪里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奇怪的口音吸引了覃川。覃川在脑海里搜寻,既不是管涔山,也不是神武县,甚至都不是晋北地区。这些年覃川跟着父母游荡在晋北地区的各个角落,出入过不少村庄,那些地方的口音都有着浓重的后鼻音。而此刻老者的话如一股清流,宛若鸟鸣,悠扬婉转,十分特别,非常好听(覃川长大后,去省城医学院上学,才知道覃老汉那独特的口音来自祖国的南方)。覃川说,我从管涔山来的,我就一个人,我大我妈死了。说着眼睛里开始积蓄泪水,汪汪着,就要溢出来。老者叹息一声,看到覃川已可以稳定站立,便抬起一只手摸着他柔软的头发,说,都不容易。接着他抬起头朝着天边看了一眼,又朝着在路边啃食野草的牛看了一眼说,孩子,你饿了吧?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跟我走吧。这句话像有魔法一样,瞬间在覃川的内心开出了无数的花朵。花朵千奇百怪,五颜六色,各自绽放,撑得覃川的心脏怦怦直跳。覃川朝着老者点点头。

 那年秋日的早上,一位佝偻着背的老者牵着一头体态笨重的老牛,身后尾随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他们亦步亦趋,穿过泥泞的乡间小道,跨过潺潺流动的青河,以奇怪的姿势,走进了隐于迷雾之中的东湖村。

 管涔山延绵起伏,在东湖村呈现出一片平整之地。这块平整土地上排列着鳞次栉比的房屋,纵横交错的巷道。一棵棵大树立于道路两旁,浓雾散去,覃川看到它们直冲云霄,云朵好像挂在树梢。覃川不由地想到了父母,泪水便奔涌而出。他默默地流着泪,脚步缓慢地走着。过了一条铺满羊粪的窄巷,拐了三道弯,终于在他力气快要用完的时候停下脚步。老者站定于一扇木门之前,伸手推门,“吱呀” 一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院落呈现在覃川眼前。后来他多次想到这个场景,覃川都觉得爷爷推开的是一扇命运之门,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崭新的生活。覃川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看到了挂在房梁上的玉米棒,看到了院子里悠闲啄食的鸡群。最让覃川动心的是那个立于角落的石碾子,那是覃川最喜欢的。在管涔山那个破败不堪的院落里,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破旧,唯独石碾子崭新如初,深受覃川喜爱。他最喜欢推着横杆转动,虽然力气小,驱动力弱,但不可否认石碾子是他最好的玩伴。

 那一刻,覃川便觉着这里充满了暖意。

 老者将牛拴好,舀了一瓢水喂牛,牛发出舒爽的呻吟,引逗得鸡群也围拢过来,在石槽里抢水喝,翅膀拍打着水面,发出欢快的声音。覃川立在院中,眼睛盯着牛,盯着鸡,盯着石碾,当然也盯着老者。老者默不作声,开始生火做饭。炊烟从烟囱里飘摇着,向天际淡去。覃川透过门窗的缝隙听到老者微弱的咳嗽声,也听到了锅碗瓢盆的叮当声,还听到了水炸裂时的爆响声以及后来渐次响起的咕噜声。

 几乎在鸡和牛饮足水的同时,老者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了出来,他咧嘴笑着。覃川才看到老者干瘪的嘴里豁着两个黑洞,黑洞的触目惊心反倒让覃川对老者的感觉更加异样。在他的印象中,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爷爷,此时的老者面容和善,端着一碗面朝自己走来。他就断定,他的爷爷就是长这个样子,这就是他的爷爷。

 覃川的喉咙清亮了许多,他喊道,爷爷。

 老者听到此话,愣在那里,眼睛瞪得很大,好像在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耳朵在耸动,肩膀轻微颤抖,碗里的面汤溢出来,漫在双手,烫得他赶忙将碗放在石桌上。

 老者回过神来,转回屋里,为覃川取了筷子,捎带着还拎了一根大葱出来,一长两短横在覃川面前,让覃川不知所措。他本来计划再次开口,却被眼前的面条吸引,而且汤里窝着一颗鸡蛋,鸡蛋白里透黄,像是一块晶莹的石头。在管涔山,覃川曾在溪边捡过无数石头,它们有黑色的,有白色的,也有这种白里透着各种颜色的。石头光滑圆润,却没有这颗鸡蛋揪他的心。他迫不及待地坐下,叉开双手捧住碗,筷子被弃一旁,滚烫的鸡蛋囫囵吞下,噎得他竖起脖子,仰面朝天。老者见状,赶忙从他手里夺下碗来,拍打他的后背。缓了半天,覃川才觉得火烧的胸膛平息下来。老者说,慢点吃,锅里还有。覃川这才拿起筷子,将葱握在手里,一口面条一口葱吃了起来。他从未吃过这么香的面。面条滑过口腔、喉咙、食道,直抵胃部,打嗝声四起,肚皮很快就圆起来。这可比吃一顿山珍海味要美味多了。记忆中,爷爷留下来的东西数不胜数,唯独这面条每次想到都会让覃川口舌生津,幸福感溢满全身。

 吃完面条,覃川再次端起碗,将整个头埋进去,汤水的盈润让他十分受用。他反倒放慢了倾倒的速度,抿着嘴,汤水缓缓淌着。管涔山的溪流也流得这么慢。每次父亲带他去小溪边玩耍,总会叮嘱他注意安全,小心滑倒。当然父亲还会指着溪水里的蝌蚪、青蛙、鱼、小虫,告诉覃川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父亲走南闯北,练就了顽强的生存本领,在覃川眼里,父亲好像什么都懂。每当父亲从森林里拎着野兔、野鸡回家时,覃川的眼里都会冒光。父亲走在漆黑的暗夜中,背上背着麻袋,手里攥着木棍,目光冷峻,面带微笑,推门而入时,宛若救世主降临。

 身体刚暖和起来,覃川便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穿过院门涌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嘈杂的人声。人声鼎沸,他没有听清楚具体内容,只看到一个个陌生的面孔进了大门,黑压压铺在了院子里。为首的男人身材高挑,面容黢黑,开口说道,覃老汉,分地的事情你考虑得咋样了?你来村里这么多年,该给你的都给你了,这次分地,差不多行了。覃老汉默不作声,反手从窗台上取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烟袋和一柄细长的烟杆,接着从烟袋里捏出一撮烟丝塞进烟锅,擦燃火柴,深吸两口,再长长地吐出烟气。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将时光滑了过去。除了覃川将碗里最后一口汤倒进嘴里,现场的人都盯着覃老汉手里的动作,他们像院子里的石碾和石凳,钉在了土地上。覃老汉没说话,大家也不说话,为首的那个人也默不作声。气氛凝滞。有一瞬间,覃川的心坎亮堂了起来:哦,原来老者姓qin,不过到底是哪个 qin,十岁的覃川还没有定论。直到一年之后,他要离开东湖村去往西海子镇上学的时候,覃老汉才郑重其事地在为覃川准备的作业本上写下两个字:覃川。覃老汉说,你以后就叫覃川,覃是广泛的意思,川是大河的意思,覃川就是宽广的大河,你的心胸和眼界要像宽广的大河一样。你要好好读书,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覃老汉默不作声,他的脸庞隐于烟雾之中,干瘪的嘴巴发出“啪啪啪” 的声响。与此同时,覃川终于将碗里的汤尽数倾倒进肠胃,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的饱嗝。异样的声响引得众人侧目,大家这才发现院子里还有一个陌生来客,都瞪着大眼盯着覃川看。覃川被看得像是脱掉了裤子一样十分难受,饱嗝声竟然不争气地持续不断。人们纷纷皱起眉,全都转头朝覃川看去。覃川一阵惊悸,赶忙将碗放在石桌上,快步走向覃老汉,躲在他身后,一动不敢动,直到覃老汉开口说话。他说,我的要求也不高,我也是为国家出过力的人,再说这么多年来,我为村里也做了不少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的语气很硬,像压着一块巨石。说完,他朝着大家扇了扇手。覃川从覃老汉的裤裆缝隙里窥见人群边摇头边叹息地走出了院子。

 但是,有一个人留了下来。他就是为首的那个男人。他站在院子中央,一动不动,目不斜视地盯着覃老汉,等待覃老汉进一步开口,可是覃老汉依然旁若无人地抽着旱烟。从覃川的角度看不到覃老汉的表情,但他猜测此刻他正眉头紧锁,脸色沉重。

 覃老汉说,好吧。说完后他又反悔了,补了一句话,容我再想想。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也习惯了,但是现在,我又多了一张嘴…… 覃老汉扭头看向身后的覃川,眼神里布满说不清的朦胧。不过,我再想想,给你答复可以吗?村主任。覃老汉将烟锅在鞋底上磕掉,坚硬的鞋底震得他的手臂一颤,烟锅差点从手中滑落,还好烟杆够长,临近地面时被他揪住。这无声的慌乱只有覃川看在眼里。村主任已经转身离开院子,快到大门口时,他扭头瞥了一眼覃川,眼神意味深长,不可名状。覃川没有读懂他的意思,只看到他高大的身体被阳光斜斜地照着,在地上投射出一个更长的影子。

 覃川突然想到自己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从未想过自己长大以后会当医生,还是一位肛肠科医生。

 浓雾散去,时间推进,整个村庄在烈日的照射下有了别样的感觉,阳光冲破晨雾,让虚无的村庄真实映现。覃川跟着覃老汉走在演武梁的丛林里,覃老汉依然牵着那头牛,覃川的手上也牵着一只羊,牛粗壮、萎靡,走路拖拉;羊却不同,羊很小,猫咪大小,纯白,毛卷曲,有微微凸起的角,还有稀稀拉拉的胡子,叫声也稚嫩,换个说法是牛很老、羊很嫩。他们四个以奇怪的姿势行走在狭窄的小道上,阳光照射下来,打在远处村庄的上空,覃川看到了另一个亦真亦幻的场景:瓦片反射金光,树木青翠欲滴,就连晃悠在街巷的人们也好像是飘浮在半空,鸡鸭拍拍翅膀就飞过了山墙,狗和猪奔跑起来如猛虎下山…… 这一切的一切宛若仙境。覃川揉揉眼睛,场景没有变化,好像还多了一层飘飘忽忽的雾。那感觉在很多年之后,等覃川用上了智能手机,才知道那种效果称为 “磨砂”。村庄的不真实加强了覃川对覃老汉的怀疑,他扭回头来看向覃老汉,只见他正气定神闲地迈着大步朝前走。他走路的姿势板正端庄,肩膀、手臂、双腿呈一条直线,步履均匀稳定,样子十分好看。覃川哪里见过如此正经的行走,竟然看得出了神。直到覃老汉喊道,快,快来看。声音一反之前的低沉,洪亮且厚重,犹如一柄利剑直穿覃川耳膜,发出刺啦啦的阵痛。覃川回神看向覃老汉,只见他立定在原地,手掌平举,好像上面摆放着什么物件。覃川应声跑了过去,看到一片枯叶展在手心,细看之下才发现枯叶上蠕动着一粒虫。虫虽不大,却极有特点,浑身泛着青绿,蠕动时身体从尾部开始推动,如山峦起伏一般漫过身体,直至头部,再往前移动一小节。整片树叶,被这粒虫当成麦场。覃老汉说,这是枫树叶,晋西北的枫树不多,这种枫树枝条细长光滑,颜色艳丽缤纷,虽已枯槁,却极具美感。当地人叫它毛山枫。这粒小虫就有意思了,别看它个头小,残害枫树的能力却很强,它爬过的枫树多会千疮百孔,树叶也会过早凋零,当地人叫它洋辣子。来,你看看。

 说着覃老汉不顾覃川的惊愕,将他的手掌摊开,把树叶和小虫捏进他的手心里,放完还朝他笑笑。覃老汉还说,没有不喜欢虫子的小孩。

 覃川将树叶和虫小心翼翼地端在手心里,他缓缓地蹲下来,将身姿放低,这样才好减少风速—— 他害怕风改变一切,将树叶和虫带走。他盯着这一片树叶和一粒虫,内心的欢愉早已横冲直撞。覃老汉说得没错,没有不喜欢虫子的小孩,覃川更是如此。以前但凡父亲有时间,都会带着他去森林里捡树叶、捉虫子。相比东湖村,管涔山的树木种类繁多,花团锦簇。遗憾的是很多树叶和虫子父亲并不认识,只是觉得好看而已。不像覃老汉讲得这么清楚,而且他奇怪的口音让这片树叶和这粒小虫显得神秘莫测。

 覃川的喜悦飘向云端,与天际中纯白的云融合在一起。云朵也活蹦乱跳地,一会左一会右,一会上一会下,不停息地飘来荡去。直到它们累得喘开粗气,直到粗气幻化为水滴,直到水滴从天而降,飘落在覃川的头顶上时,覃老汉才将覃川从地上扯起来。覃川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护住另一只手,生怕树叶和虫被雨淋湿。刚往村庄跑了两步,覃川便感觉到头顶的水滴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噼啪作响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到一袭绿色遮在头顶,绿色之下是覃老汉枯瘦的身体 —— 原来是覃老汉将外套脱掉为覃川挡雨。

 进了家门,覃老汉为覃川擦干头发,还将自己的一件衣服扔给覃川,让他换下湿透的衣衫。覃川将衣服拿在手里不知所措——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将军装穿在身上,哪怕它有些泛白,哪怕它有些残破,哪怕它被浆洗得有些僵硬。覃川捧着衣服,热泪盈眶,头顶滑落的雨滴与泪水交织一起,流进嘴里。覃川抬起舌头,不停舔舐,窸窸窣窣换下衣服。隔着门框,覃川看到雨丝密布的院落中一头牛和一只羊一起走进来,它们后面是不知何时出门的覃老汉。覃川怀疑自己看错了眼,掉转头环顾屋内,除了简陋的一床、一桌、一椅,再无他物。突然,他看到一个特别的东西,突兀地挂在黄色的土墙上,细长的铁管连接着油亮的木托。覃川想,这不会是枪吧?这肯定是枪。枪?倏忽间,覃川的内心激荡起来。枪!枪!枪!这里竟然有枪。

 很小的时候,覃川就见到父亲举着一把类似的猎枪出入于茂盛的丛林。父亲回来的时候,肩膀上总会挂着不同的野味。有时候是一只野鸡,有时候是一只野兔,有一次竟然是一只尖嘴长脸、体型粗壮、四肢短小的獾子。那时候覃川还不认识獾子。父亲说,这是獾子。关键是彼时獾子尚有一丝气息,它被父亲吊在肩上,头朝下,眼睛上翻,嘴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息,样子十分可怜。覃川生了怜悯,对父亲说,大,可以将这个獾子给我看看吗?父亲大大咧咧地说,当然可以。说着从肩膀上将獾子解下来,递给覃川。覃川从父亲手上温柔地接过獾子,哪曾想这个小家伙并不领情,还伸出细长的趾甲将覃川划伤。覃川发出疼痛的喊叫,将獾子扔到地上,那家伙迅疾地从院子里逃窜,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覃川虽倒吸着冷气,手臂上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但是他心里是欢愉的,他本来就是要将它从父亲手里解救出来。现在好了,它自行离去,也算是重获自由。父亲从屋里出来,看到覃川愣在院子里,手臂上的血一滴滴坠落在地上。他快步跑到覃川手旁,将他的手抬起来,恶狠狠地说,怎么搞的?连个獾子都闹不了。父亲嘴上虽狠,手上却温柔至极,将自己的衣襟扯破,裹住覃川的伤口,才掐着他的脖子走回屋内。

 父亲的猎枪覃川从未碰过,父亲不让他碰。

 现在覃老汉的长枪挂在那里,引诱着覃川。覃川痴魔一般朝着长枪走去,他伸出手摸到了枪托。枪托木质光滑,触感的冰凉传遍全身,覃川打了个寒战。然后他的心再次悸动起来,他颤抖着双手伸向枪身。由于个子太矮,他踮起脚尖才努力将整支枪从墙上摘取下来。他像父亲那样,左手托着枪管,右手握着枪托,将枪口对准窗户的位置,嘴里发出不连贯的“嘭嘭” 声。覃川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扣到扳机,他也不敢。作为一个十岁的少年,玩性十足并不过分,但是真正让他去展现勇气,他尚不具备。“嘭嘭” 声不但惊扰了窗外的鸟雀,鸟雀扑扇着翅膀掠向天际;还引来了覃老汉,他大踏步从门口跨入,一把从覃川手上抢过枪支,再次挂到墙上,才转身对覃川说,这枪不能打了,但是你不能玩。

 这枪陪了我四十多年了,它可是上过战场的。八个小鬼子,对,是八个,小西瓜用这杆枪杀了八个敌人。覃老汉说着,眼眶里盈满泪水。覃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站在那里。覃老汉伸手抹去泪水,继续说道,那一仗打得太苦了,我们守了三天三夜,小鬼子像蝗虫一样往上冲。我们的粮也断了,水也没了,阵地上躺满了战友。他们前几天还嘻嘻哈哈,现在却躺在血泊里。小西瓜在闭眼前还托我照顾他娘,可惜我来晚了。小西瓜那眼神、那嘴巴,和你长得太像了,他不会怨我吧?他肯定怨我没有早点来东湖村,他…… 覃老汉哽咽不止,絮叨的声音消逝在尘埃之中。覃川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个老人,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但是他猜测覃老汉很伤心。母亲伤心的时候也会落泪,那时候覃川就会走到蜷缩着的母亲身旁,小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庞,为她擦去泪水。此刻覃川也忍不住走到覃老汉的身旁,他探不到覃老汉的脸庞,只能伸手扯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摇晃着,给他一些安慰。覃川的祈求得到回应,覃老汉停止哽咽,他伸手擦去泪水,拍了拍覃川的头说,走,孩子,爷爷带你去个地方。

 覃老汉前面走,覃川在后面跟着,两人相跟着出了村街,一路朝西而去。覃老汉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覃川这才发现他走路时腿脚有些瘸。覃川一时没忍住就开口问道,爷爷,你腿咋了?

 覃老汉停了下来,扭转身体对覃川说,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如果不是这腿伤,我可能就不会留在东湖村,可能也就遇不到你了。

 覃川又问了一遍,爷爷,你腿咋了?

 覃老汉的眼神眯成一条缝,整个人陷入遐想。遐想过后,他干脆拉着覃川在路旁的土堆上坐下来。他并不看覃川,而是盯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原野,秋天的原野一片荒芜,在土地的映衬下显得灰蒙蒙的。

 覃老汉说,那是1937年的深秋,忻口战役前夕。作为增援部队,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配合主力部队,开展敌后游击作战,破坏小鬼子的交通线。说白了,就是不让小鬼子有吃喝。首长将我们分成了五个纵队,分别向西八县和东六县进军。我所在的部队一路向西进发,快速拿下了原平和轩岗,但是想要翻越宁武山的时候遇到了阻碍。一小撮敌军奋力反抗,他们好像不要命了一样。我们必须得在天亮前为后续部队打开缺口。那时候小西瓜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这家伙最喜欢唱山歌了,无论什么地方的山歌,只要听过一遍,就能开口哼唱,不仅不跑调,咬字还十分清晰,唱歌是他缓解紧张的方法。每次上战场前,他都要先暗哼几首山歌,才鼓起勇气向前冲。那天也不例外,他唱了一首山曲,“正月那个十五挂上红灯,红灯那个挂在哎大来门外,那个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覃老汉说着便唱了起来,悠扬的歌声飘荡在东湖村的上空,覃川看到原本浓厚的云朵在覃老汉的歌声中变白了,也变淡了。

 覃老汉唱完继续说,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小西瓜唱歌,他唱得比每一次都好听。他唱完还说,覃哥,如果我没了,你去东湖村找我娘,给我娘唱一曲走西口,我娘最喜欢听走西口了。我说,小西瓜你别不负责任,你娘你自己养,老子不管。小西瓜哪里听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不说话。后来冲锋的时候,这家伙疯了一样,冲在最前面,那杆枪就被他端在手中。我哪里知道唱歌时他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后来战争结束后,我整理他的遗物时才发现他身上揣着一封信,信里歪歪扭扭写着一些事情…… 覃老汉老泪纵横,人也萎缩了许多。

 覃川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覃老汉抽噎着说,小本上写着小西瓜的身世。原来他娘从小命苦,早早死了爹娘,他娘年纪太小,在后山梁一户地主家干活。活干得马虎,地主就克扣他娘的工钱,最后干脆不要他娘,将她赶了出去。无奈之下他娘只好投靠到东湖村的远房表舅家,哪曾想表舅不是什么好人,看着他娘年轻漂亮,胁迫他娘做了媳妇。他娘也只好认命。后来小西瓜出生后,表舅脾气差,经常打骂他们娘儿俩。母子俩在忍气吞声中度日,直到小西瓜长到十五岁。有一次八路军路过东湖村,他娘把他送进部队,让他争口气,远离是非之地。小西瓜的命真苦啊。

 战役打响以后,小西瓜拼命往前冲,我就赶忙在他后面撵。我们两个不要命的样子既振奋了士气,也吓破了敌人的胆。无奈枪炮不长眼,子弹在耳边“嗖嗖” 地飞着,一颗打进了我的左小腿,一颗打进了小西瓜的胸膛。我们两个相继倒地。我匍匐着爬到他身旁时,小西瓜的身上已经被鲜血染红,只剩最后一口气。他说让我替他照顾他娘,还把枪递给我。他知道我羡慕他这杆枪很久了,因为那是他的命根子,他用它杀了八个小鬼子。

 可是等我来到东湖村时,他娘已经跳了枯井。

 覃老汉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人像是石化一样,表情凝滞,眼神固定在一个方向,痴呆的状态感染了覃川。他也待在那里,任由风拂过脸庞,凛冽,凉爽,又肆无忌惮。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才一激灵从虚无中返回。覃老汉站起来,拍掉屁股上的尘土,将覃川扯起来,说,走。

 一老一少穿过夕阳的余晖,朝着西边的土堡走去。越往前走,夜色渐重,雾气开始升腾,近在眼前的土堡宛如仙境,门洞旁的松树就像守门的天神。覃川在幻象中,紧紧跟着覃老汉的步子。

 越接近,覃川的内心越慌乱,眼前所呈现的一切都充满诡异。堡内荒草丛生,覃川跟着覃老汉没入荒草之中,两人好像深陷泥淖,草叶坚硬地划割着他们的双腿。有那么一刻,覃川想要从这里退出去,但是他没有,因为覃老汉走得意志坚定。穿过荒草丛,来到一块起伏不平的山丘边,覃川看到比黑夜更黑的窑洞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山丘边缘的土墙上,那些窑洞好像有磁力一般要将人吸收进去。覃川的气息发生了变化,呼吸沉重起来,步履便有些蹒跚。反倒是覃老汉依然身体稳健,踩下去的每一步都像一块重石压向地面。最终还是覃老汉拽着覃川的手臂跨过山丘,走过一孔又一孔窑洞,顺着湿润的泥路,爬到土堡之上。趁着最后一丝余晖以及天边明静的弯月,覃川看到在土堡的下方是一马平川的原野。风吹来,覃川单薄宽大的衣衫猎猎作响。他立于一侧,看到覃老汉凝重的神色,接着他听到覃老汉说,看到了吗?就是这里,发生了最惨烈的争夺战,那里,还有那里,都是我们的人。而现在咱们站的这个地方驻守着敌人的精锐。也就是在那里,小西瓜牺牲了,我的腿被打穿了。

 在风的呼啸中,覃川看到原野上伫立着一棵棵高入云霄的参天大树,树旁荆棘密布,形成了天然的隐秘地。

 那里,大概就是小西瓜当初爬过的地方。

 想到此处,覃川不假思索地冲下土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隐入荆棘后面。他卧趴下来,把自己想象成小西瓜,想象成一名战士。他趴在那里,眼睛越过原野,盯着土堡之上的覃老汉,原本瘦小的覃老汉在月光的辉映下显得庄重而伟岸。突然,覃川听到了冲锋号尖锐的声响,冲破云霄,鼓舞着覃川从地上蹿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向着覃老汉冲去,泥土在他的脚下飞扬翻腾。风刮过他的脸庞,脸庞生疼,眼眶灌满了风,一丝一缕的泪水顺着眼角流淌而过。

 泪水模糊了覃川的眼睛。大雾突然弥漫起来,将一切隐于现实之中,草木不知所踪,枪炮声若隐若现传入覃川的耳孔。他化身为小西瓜,不顾一切地朝着高地冲刺。夜色朦胧,雾气将奔跑的覃川罩入其中,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挡覃川的前进。他穿过原野,跨过山丘,越过草丛,以决绝的姿态抵达浓雾的深处。跑起来的时候,疼痛与恨意被浓雾包裹,变得不再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