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竞山川秀,人随草木新 ——评王勇英新作《小米的草药铺》
从2006年王勇英发表中篇小说《金刀》开始,她就将儿童小说创作的视点从都市校园逐步转向了边区与乡镇。在近20年的创作中,她的“弄泥”系列闪耀着八桂大地元气淋漓的热力与灵气,不仅孩子们在处理猫狗纠纷、友伴絮叨间怡然自得,就连一条小溪也有了自己的名字。王勇英所构建的“叽叽喳喳”的童年在她的《狼洞外婆》中变换了模样:一位失去母亲、被父亲遗弃的孤女白果是沉默寡言的,她在收养喜鹊、和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里逐渐恢复了童年应有的神采。这一作品让她获得了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的殊荣。但是王勇英从不止步于上一个作品,她对于写作的热爱和对生活的热爱一样,总以一种饱满的生命力去召唤那些尚处鸿蒙的孩子,将他们托举到明亮的地方。她的新作《小米的草药铺》就是以侗族女孩小米的家族草药铺传承问题为端口,以白血病男孩阿布的康复疗养为线索,书写了一个城乡、民族、地域、自然、儿童、成人相互奔赴的时代故事。
《小米的草药铺》首先是关于“草药铺”的民族风情与地域特色的叙事,“浔江以激荡的气势游于一片高山重围之中,从三江这座小小的县城中间穿过时,却放慢了脚步”,正是在这样一个慢节奏的、依旧保留着侗族文化特色的小城,小米的爷爷(“阿翁”)开着一所小小的医馆,他在院子里种了些草药,定期去野怪山采药,也会在早市上购买些当地山民采摘的药材,做成各种药剂和膏剂……三十多年来,远近乡邻们的跌打损伤、小病小痛几乎都在这家“阿姑坡草药铺”得到救治。在王勇英不疾不徐的叙事中,我们慢慢得悉了“阿翁”(杨医生)令人动容的人生选择:他是医学专科出身,曾在南宁的大医院工作,在深切感受到老少边穷地区医生匮乏的困境后,毅然返乡定居,成为了一名乡镇医生;退休后又开了这家医馆继续悬壶济世。在他身上没有“丰功伟绩”,却用放弃大城市落户、大医院待遇的方式,甘之如饴地撑起来一个个乡镇的救死扶伤。在这个过程中,他不但倾尽自己所学的现代医疗技术,更不断吸收、改良侗族当地的民间药方,将二者集萃为就地取材、物美价廉的治疗方法,成为当地几代人疗愈身心的重地。由此可见,《小米的草药铺》的核心人物是“阿翁”,从他身上可以看到一名朴素的医务工作者坦荡而美好的人生观。他的选择、行医、生活和日常经验都与小城的早市、蜡染、节令“生长”在一起,甚至从中可以咂摸到中国边区的一个个小镇如何慢慢生长为县城新区,有了当下欣欣向荣的模样。但同时也遭遇到了老式医馆后继无人、商品经济即将吞噬旧传统的新困境。
“阿姑坡草药铺”的难题也是时代难题。作为“阿姑坡”最具侗族特色的土楼,小米的爸爸一心想关掉草药铺、变更成更赚钱的民宿,搭上侗族文化旅游的风口。同时,随着大城市医疗资源的进一步聚集和优化,年轻人更愿意到大城市大医院就诊,对老医馆的治疗功效心存疑虑;但是这样也加剧了大医院医疗资源的虹吸现象,导致就医难的问题更难破解。一方面是蕴含民间智慧的传统医馆日渐凋敝、后继乏人;另一方面是罹患儿童白血病等重疾的孩子们在经过治疗、闯过鬼门关后的康复期,缺少有效的衔接和托举。作品中的“阿步”就是这样的孩子:父母倾家荡产、决不放弃,阿步终于初愈出院,但已没有城市落脚之地,家乡的老宅成了收留他们的最后栖所,父母也希望阿步在这片青山绿水间得到更好的康复。他们一家的突然回归成了小镇神秘的话题:满面愁容的父母、带着口罩深藏小楼的男孩,谁也不知道这对成年人经历了怎样的人生至暗时刻。
老人在静水深流,阿步一家在凄惶煎熬,小米的爸爸和姑姑在各奔前程……这个时候,故事需要一个灵魂人物来召唤和照亮彼此,让人间的遗憾有一个能量交换的机会——于是,女孩小米出现了。其实她从小说一开始就随着浔江的微风、山间初升的太阳、土楼间飘荡的靛蓝布一同醒来,宛如侗族精灵。她崇拜爷爷用草药治愈乡邻的美德、迷醉于三江城的物候风貌,她对万物的好奇与善意是童年精神最晶莹的诠释。她相信早起的老人是“听到太阳走路的脚步声”,“太阳出来,把路晒醒了”,气球破了是“气球死了”,当奶奶责骂爸爸不停嘴“像山羊拉屎那样走几步拉一串”时、小米凑近爸爸的嘴巴端详“山羊拉屎”是怎么实现的,弄得大人们哭笑不得地让她不要去“接口水”。更令人难忘的是她在明知阿步祖辈和阿翁有嫌隙的情况下,主动问候、呵护阿步;在父亲、姑姑都要放弃医馆时,自发自觉地立志要继续开好草药铺。她在阿翁的草药柜旁边放了一组儿童版的草药柜,命名为“小米的草药铺”,有样学样地当起了小小的民间医师。格罗塞在《艺术的起源》中强调:“在我们的儿童之中也可看到这种同样的摹仿欲……能给予快感的最高价值的,无疑地是那些代表人类感情作用的摹拟”。正是小米的赤子之心让两家人有了冰释前嫌的机缘,更促成了阿步在大年三十突发高烧、无法立即前往北京救治时阿翁的出手援助。在阿翁施救前,阿步父母是顾虑重重的,白血病患儿的发烧不是普通意义的发烧,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阿翁的家人也反对这次出诊,因为要承担的风险实在太大了。但是小米的笃信、阿翁的沉着缜密,最终让山穷水尽的阿步父母看到了回转的希望。阿翁和小米两代人的同心协力,打通了阿步生命重启的“最后一公里”;继而阿步的父母恳请阿翁传道受业,并发愿将所学全部用于广西地区白血病患儿的后续康复工作。如果说杨医生“阿翁”是上一代的孤勇者,那么像小米这样的具有传承、践行、弘扬意识的儿童,是成人困境的破局者。
作为一名优秀的儿童小说家,王勇英对上述的人物塑造、情节结构、主题构建方面都是成功、成熟的。更令人心怡的是她对叙事节奏的把握、对饱含童年精神的语言的彰显。在全书十一章里,前三章用舒缓的、充满灵性的语言晕染出三江小城的清朗悠然,山风与水气涵养了侗族儿女的品行气度。而在“窗边的男孩”(第四章)所造的悬念、“小米发现一个秘密”(第五章)、“他不是哑巴”(第七章)所铺陈的疑点,最终在第九章“不能发烧的人”时真相大白、将诸多矛盾推向了高潮。与此同时,王勇英将“小米的草药铺”(第六章)、“过去的故事”(第八章)穿插其中,让小米如娃娃家般的草药铺得到了家人的支持、并郑重地放在了阿翁草药柜的旁边;让阿步祖辈和阿翁的嫌隙有了充分描述的空间;也让故事主线(第四、五、七、九章)在一气呵成中,有了“花开两朵”的互文,使作品更具有层次性、节奏感。尤其是在这一过程中愈发具有生长力的女孩小米,她是王勇英笔下诸多“既勇且英”人物形象中又一个充满能量的女孩。王勇英的祖辈曾开过医馆兼药铺,她就是在热腾腾的人间疾苦中长大,生出不让须眉的仗义,生出“娇语若连琐”的伶俐。如此看来,女孩“小米”犹如王勇英本人的另一个镜像,只不过她走上写作之路,将未能传承医馆的人生遗憾,用“小米的草药铺”的方式得到一次移情与补偿。也正因为此,“阿姑坡草药铺”才会如此亲切自如,女孩“小米”才会如此慧黠能干,“小米的草药铺”才会如此充满活力与希望。
老子云“复归婴孩”,孟子以为“大人,不失赤子之心”,华兹华斯更是认定“儿童乃成人之父”。将童真作为一种生命态度,一种实现人生价值的路径,是《小米的草药铺》带给我们的启示,也是王勇英们的念兹在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