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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捉了某种情绪,也许就表达了一个时代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毕飞宇  2025年09月18日10:03

我的父亲是1934年的人,还没懂事就先赶上了战乱,毫无疑问,他经历过饥饿。我出生于1964年,谢天谢地,他的不幸我都避开了。在我父亲的这一头这简直就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他的儿子都免于饥饿了。——“免于饥饿”是罗斯福说过的话,它多次被我的父亲所引用。事实上,我的父亲对这句话的理解也不太对,罗斯福所说的是权利,而我的父亲所着重的则是运气。

饥饿是什么呢?在我看来饥饿就是阑尾,它是一节独特的生命组织,就生长在我们的腔内。——它并不参与消化,相对于那些被我们所吃进去的食物,它是视而不见的。在更多的时候,这个类属于消化体统的装置只是一套预警设备。在必要的时候,它一定会告诉你,它在。

父亲91岁了,健康、幸福。父母的健康和幸福自然也是我的幸福。

父亲却越来越喜欢回顾他的童年了。他的童年有什么可说的呢?当然有,那就是没有尽头的饥饿。终于有那么一天,我突然明白过来了,91岁的父亲一直在担忧,他特别渴望我能给他一个承诺:我不会让你挨饿的。

我有些痛苦,但我没有承诺。卡尔-马克思说:“人不能否定他没有的东西。”依照同样的逻辑,我想说,人不该承诺他已经拥有的东西。

——可我的父亲为什么就如此担忧呢?有点可笑的。可我并没有笑话他,我宁可把话题岔开去。他91岁了,而我才61。我只是反反复复地提醒我自己,在长寿的长者面前,无论我们多大年纪,我们都不要自以为是。我从不敢说我很了解我的父亲。我们之间相隔了30年,在漫长的30年里,他体内的预警系统究竟打开过多少次又闭合过多少次?我能知道么?我不知道。我的直觉是,91岁的父亲他的阑尾再一次打开了预警,它想开口说话,也许已经说了。

《打野》也许就来自于这样的倾听。我承认,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能感受到的仅仅是父亲的情绪。我惊奇地发现,我从年轻人那里也感受到了情绪的类似性。《打野》就是这么来的。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必须告诉自己,捕捉了某种情绪,也许就表达了一个时代。

谢谢《收获》,感谢你们对《打野》的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