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 看见历史长河中的“我”和“我们” ——访第十二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获奖作家陆梅
记 者:陆梅老师好!祝贺您的《万花筒》获第十二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这份荣誉对您而言意味着什么?
陆 梅:谢谢你的祝贺。荣誉更多是警醒和压力,借此我也感谢评委们的厚爱。更真实的心境是:眼望处,我的同行们都已万水千山涉在前,而我仍行行复行行。虽然我一直自诩是个“慢写者”,但常常也羞愧于自己的慢,编辑都替我着急:你都几年没出长篇了……写《万花筒》的之前和之后,我都处在缓慢的“小说间隔年”里。我只有坦陈了这个心情,才能够说一点什么。
记 者:作品以麦小节和白雪两个女孩的相遇为核心,展现了上海老弄堂的生活,讲述了有关成长的秘密。是什么契机,让您想要书写这样一个发生在石库门弄堂里的故事?
陆 梅:这个故事在我心里“积存”已久,尽管故事怎么写、写成什么样,我并不清晰。在陆续完成以城市为背景(主要是上海)的“少女成长三部曲”《梦想家老圣恩》《像蝴蝶一样自由》和《无尽夏》后,我心里的那个念头开始萌芽:我想写一写上海,不是作为背景,而是进入纵深。在这之前,我的大部分小说和散文都盘桓在童年和故乡的生活经验里,还不曾把居住了30多年的城市作为一个生命体去探看。上海这座现代化城市,她的海纳百川,是怎么一呼一吸渗透在普遍的市民日常生活里的?我想走进她的时间和命运。小时候在奶奶家的弄堂生活过来了,我仿佛看见了历史长河中的“我”和“我们”。
记 者:麦小节来自乡村,白雪是生活在上海弄堂的聋哑女孩,两个人性格和生活背景差异巨大,彼此却形成了深刻的牵绊。您塑造这两个角色的灵感来源是什么?创作过程中是如何把握这种差异的?
陆 梅:麦小节有我童年生活的影子。我确实有过这么一段经历,小时候跟着父亲去上海的奶奶家过暑假,在老城区一条叫“永年路”的弄堂里认识了一个哑巴女孩,她就住在我爷爷奶奶亭子间的楼上。这女孩活泼伶俐,很爱笑,很想要抓住谁表达一点儿什么。我和她有过一些眼神和手语的交流,但也仅止于此。这段记忆徜徉在我心里,有一天它在现实戛然而止的地方,长出文学的翅膀来,另一个世界打开了。
就像你说的,两个女孩差异很大,家庭背景、生活环境,加上交流的障碍……白雪和麦小节是最先跳出我脑海的人物,我很想知道两个完全不同频的孩子怎么会心交流,怎么在各自的敏感和自尊里来回拉扯,怎么互为镜像又互相启发,在学会和自己相处的同时,又照亮对方。也许正是这份差异,给了我最初写作的动力。当然我更着意的,是想借助两个女孩的相识相知,写出一种美好的感情,一种对美的发现和追寻,一种理想和笃信,乃至成长路上每个孩子都需要面对的自己教育自己的能力。
记 者:万花筒既是爸爸送给白雪的礼物,也是贯穿全书的隐喻——“以不完美成就完美”。为什么选择它作为书名和核心意象?
陆 梅:“万花筒”在小说里的隐喻是开放的,我没有事先预设。你说的“以不完美成就完美,在有限中创造无限”,是白雪的想象,尽管这想象也可能是阶段性的。白雪的爸爸对此也有自己的理解,他在给白雪的信里说:“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望远镜能望远,但它看到的是局部,局部的真相也可能是假象;万花筒能旋转出一个斑斓的世界,虽然虚幻,但它可能离你的梦想很近。”这是另一层寓意。我的一个作家朋友谢志强特别细心,他发现万花筒在文本中出现过九次,“每一次出现都在‘增殖’,加载了内蕴,又与两个小女孩密切相关,无意之中写出了万花筒的身世,而且通过万花筒,呈现了童话般的大世界”。真是会心之语,往往读的人比写的人更洞悉更敞亮。
记 者:作品中出现了非常丰富的自然意象,比如桑树、合欢树、香樟树、广玉兰树等花草树木,信天翁、暴风鹱、剪水鹱等鸟类,以及各种海洋生物。为什么会在以城市为背景的创作中,使用大量的自然意象?
陆 梅:谢谢你的敏锐,是个好问题。我曾在一个访谈里说过类似的话:和人类比起来,我其实更愿意和草木待在一起。幸而还有写作,我得以在文字里继续和草木为邻。因了对草木的偏爱,我特别愿意在文字里给予它们重要位置,很多植物直接进入了我的书名。
《万花筒》的“第五旋”,我写到白雪外公庭院里的四棵树:外公的广玉兰、外婆的合欢树、舅舅的枇杷树和妈妈的香樟树。写树就是在写人,他们都在各自的树里看到了自己。我把树作为方法,作为看世界的方式和态度,这个时候,我觉得写树也是在写自己,或渴望成为那个树一样的自己。小说里除了那些静止不动的树,还有一些别的,比如飞鸟、天空、大海和远方,它们都不是背景和点缀,而是和人物一起同呼吸、共命运的朋友。它们的渺小与广大、蓬勃和坚韧、美好与短暂……就是生命本身啊。
记 者:白雪对绘画的热爱让人动容,重写童话的情节也令人印象深刻。她在绘画和童话中寄予了对爸爸的思念和对世界的想象,也为麦小节打开了一扇认识世界的窗户。您是怎么想到通过这种“写童话”的方式来表现主人公成长的?
陆 梅:写童话是人物发展的需要,也是我必须要过的一道坎。一场高烧延误导致白雪失聪,她在一个无声世界里泅渡,慢慢喜欢上阅读、涂鸦和写童话。我只有设身处地成为白雪,才可能把这个人物写好,写童话是其中一项。只是在这之前,我没写过童话,我当然也读童话,但对写童话完全没底气。通过一次亲身小尝试,我深切感受到了童话的高级和难写。对白雪和麦小节来说,童话并非神丹妙药,但童话可以是一个孩子得以以轻击重、唤醒心灵、重新打开自己,甚而拯救自己的一件理想隐身衣。而对我们这些大人来说,童话也许很难治愈得了日益忙碌不定的内心。但是,迷宫总有隐藏的出口,也许一个好童话可以、也能够充当那个出口。
记 者:故事的最后,成年后的麦小节成为“捕光者”,白雪成为“造梦师”,两人在光影空间中重逢,带有浓重的奇幻色彩。为何选择用这种方式结尾?
陆 梅:小说写到这一步,结尾就这么出来了,我没法预设,也不用预设。这也是对前面两个女孩谈论“长大了想做什么”的呼应,就想轻轻一点,读者会感知到两个女孩的成长乃至时代的变化。
其实我更在意的是时间。小说里祖辈的人生,如麦小节的爷爷奶奶,是回溯和反观;父辈如白雪的海员爸爸、“大厂”秘书妈妈,是进行时状态;两个女孩,既借她们的眼睛来看,又照拂她们的成长,所以三种时间交织,构成了时空的重叠、交融与对话。谢志强老师看出了我的用心,借用他的话说:“主体是9岁麦小节和11岁白雪的交流,梦想加载了过去时和未来时,时间像是一种人生梦想的空间,由小小的万花筒串起。所以,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
我想借助两个女孩,观照生活在永年里的大人们,他们在时间里,和自己、和他人乃至和上海这座城市,命运般的友情。
记 者:上海石库门弄堂是作品的重要舞台,您用大量笔墨描写了永年里的阁楼、灶披间、过街楼,甚至晾衣绳上的衣物、弄堂里的饭菜香等。这些细节是否源自您的童年记忆?
陆 梅:是的,当这些记忆足以孕育出我的全部感情时,它们就活过来了。我经由两个女孩感受到一座城和一条街,以及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日常烟火。
记 者:您在创作中既保留了儿童视角的纯真,又融入了成人视角的深刻,同时还带有一定的社会历史要素,反映了特定年代下的环境和事件。您如何在创作中平衡这些方面?
陆 梅:诚如你所言,我确实想平衡好“儿童视角的纯真”和“成人视角的深刻”,乃至“带有一定的社会历史要素”。这也是我积存已久却迟迟不动笔的原因。我想这是每个写作者的基本功课。对我来说,就是笨办法,一点一点的积累、阅读、感受。有一天,终于等到那颗梦的种子想要破土而出了,我就让它呼吸、生长,开枝散叶。
记 者:您认为,一部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应当具备哪些特质?当下的儿童需要怎样的故事?
陆 梅: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我觉得好的儿童文学是可以重建我们内心的文学。当然别的文学也可以这样说,但比之其他文学,儿童文学更应该也更擅长建立起一种笃信,对美好生活的笃信,对理想和未来的笃信。一个孩子若是从儿童文学的阅读中收获了比如天真的好奇心、对微物之美的体察能力、自己教育自己的能力、懂得独处以及和他人相处的能力、爱的能力、感受美好和怀抱希望的能力,等等,那么他会更加专注心灵的需求。
记 者:接下来您有哪些创作计划?
陆 梅:最怕谈计划,而我又是那样一个慢到自己也觉得羞愧的人。目前正在缓慢写着一个童话——拜白雪所赐,我在《万花筒》里尝试了短童话,意犹未尽,试着写个长一点的。有时候读到一本好书,我以为也是一种写作,作者完成了表达,而作为读者的我们发现了自己。好的文字就是一种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