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歌》与乡村精神世界
《龙凤歌》作为胡学文的最新作品,展现出了其创作生涯中显著的“变”。大多数作家在写乡土小说时,往往怀着雄心壮志,称自己要写一部史诗,描绘三代人的命运变迁,以此表达对乡村百年变革的认知,因而格外注重社会性。后来的乡土小说在此基础上拓展,从社会性深入到人性层面,探讨社会变迁对人性的影响,包括人性的异化与升华。学文在20世纪90年代至 21世纪初的乡土小说创作,大体也遵循这一脉络。但从阅读《有生》时,我惊喜地发现他的创作悄然发生了重要转向:在处理丰富的乡土经验时,他不再侧重社会性,而是更注重精神性,这与单纯探讨人性有所不同。
这种转向在《龙凤歌》中体现为对乡村精神世界的深度剖析。作品聚焦普通农民家庭两代人的生活,不仅描绘了乡村可见的物质现实,更揭示了那个无形却深刻左右乡村生活的精神世界。这一精神世界的重要性远超物理环境,它真正在左右着乡村的生活、乡村人的思维。这无疑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命题: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多由该民族共享的叙事符号体系构成,其对人的影响往往远超具体的物理环境。人们的生活方式与世界观,更多取决于这一精神世界。
需要强调的是,精神世界由共享的叙事构成,这便涉及学文在小说中对“故事”的诠释。这部小说里面很重要的内容是讲“故事”。主人公马秋月的思想与行为,皆受其所听闻的故事影响。讲故事的麻婆子,则是游走于精神世界与物理世界之间的关键人物。学文通过丰富情节,对“故事”进行了哲理性诠释:马秋月对故事的痴迷,本质上是对精神世界指引的依赖。故事构成的一个精神世界,有它内在的逻辑和秩序,实际上也就成为了她思想的出发点。这种精神世界的最大特点是神秘性,它以无形的形态存在。民间的传说、口述等,皆是其外在表现形式,看似零散,汇聚之后却形成一个完整且逻辑自洽的精神世界,乡村生活或许正是由此构成。
马秋月的婚姻就是由这个精神世界决定的。她的父亲因一匹神秘枣红马感知到精神信号,未经现实物质考量,仅凭枣红马的引导便认定女儿应嫁入窦庄朱家。这种看似荒诞的选择,在乡村精神逻辑中却顺理成章,凸显了精神世界对现实生活的决定性作用。这种精神世界的支配性在马秋月身上就表现得更加突出了,她是一个沉浸在精神世界中的乡村女子。与那些在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间游移的人不同,她的一切都听从精神世界的召唤。麻婆子的故事让她得以走进精神世界,故而每当遇到问题,她必定会向麻婆子求助。她首先问了有关自己所生的龙凤胎的问题。龙凤胎出生后,男孩表现不如女孩强势,这让她立刻联想到此前听闻的杨令公与萧太后的故事——尽管这些融合历史与传说的内容已脱离真实历史,成为精神符号,却仍为她提供着行为准则。她担忧女儿会如萧太后般压制儿子,由此陷入深深的焦虑,甚至濒临崩溃,最终决定向麻婆子求助。
麻婆子直言:“你什么不好钻,为什么一定要钻到故事里?”这句话点到了要害,实际上说明“故事”在我们现实生活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当人完全沉溺于精神世界构建的故事中,便可能难以自拔。但马秋月的回应“故事是假的,理是真的”,更道破了精神世界的本质——虚构故事承载的“理”,实则是生活的核心原则。麻婆子一边指责她不应深陷故事,一边又不得不借助故事来寻找对策,这种矛盾处理展现了学文细腻缜密的构思。麻婆子给马秋月讲了个故事,当然文中并未详述故事,因为就创作技巧而言,故事内容并非重点,其带来的暗示才是关键。麻婆子讲完故事后就给出了“让男孩朱灯睡觉时到婆婆家借住”的解决方案。既是对马秋月的搪塞,更是对乡村共享叙事如何构建精神世界并左右生活的生动展现。
马秋月是深陷精神世界的典型,但是我们的乡村生活是离不开精神世界的。在乡村生活中,即便是看似理性通透的人,也无法脱离精神世界的影响。他的丈夫朱光明作为木匠,对现实人情世故看得通透,却坚信“镇物”的重要性:“28种星宿装在我的工具箱里面,我拎着工具箱,我就成为神仙了”。这种对精神符号的敬畏,让他在理性与精神世界间找到平衡,也成为他与马秋月能够相守的深层原因——两人虽对精神世界的处理方式不同,却共同生活在其影响之下。
学文将小说分为上下两卷,有着深层用意。上卷以马秋月为主角,讲述她生下龙凤胎并将其抚养长大的经历,展现了那一代人在艰苦岁月中的挣扎与坚持;下卷则转换视角,以龙凤胎朱灯、朱红为主角,围绕他们弟弟朱丹杀人及死亡的情节展开。这一转变暗示着,精神世界对新一代的控制逐渐减弱,尤其表现在朱红身上,她对精神世界的禁忌约束毫不在意;同时朱灯又是另外一种类型,他实际上是有意无意,接受了长辈传下来的思维。这种代际差异既显露出精神世界的式微,也悄然提出一个微妙问题:新一代遭遇的困境,或许正与精神世界指引的缺失相关。小说结尾,马秋月抱着兔子的场景耐人寻味。兔子象征着精神世界的某种意象,而这一场景出现在朱灯眼中,更添几分真幻交织的意味,暗示着精神世界始终与民族、乡村的生活紧密相连,精神世界不会远离我们的民族和乡村。
此外,谈及文字和知识,这无疑是一个颇具深意的话题。但知识与语言、文字分属不同概念:知识是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知,而语言的重要性更在于其构建了一个精神世界——这正是现代哲学家尤为关注的议题,如拉康的镜像理论、罗兰·巴特的神话学,皆从语言切入展开研究。《龙凤歌》在这一维度上展现出学文的深入开掘,体现为他对“故事”的重新诠释。“故事”对我们而言为什么重要?表面看,这似乎是文学领域关于叙事价值的命题,实则叙事的本质是构建一套统领人类言行的精神世界法则。人们听故事、讲故事的过程,正是在建构这样的精神世界,而它又会反过来左右人的认知。若有人认为文学无用,实则忽视了其“无用之大用”——这种“大用”便在于构建强大的精神世界。
小说中,以马秋月为代表的人物被这一精神世界牵引,在陷入困境后,又依循其指引应对现实中的尴尬处境。由此可见,作品触及了诸多哲学层面的议题:如何理解叙事,如何解读故事。而到了朱红这一代,他们似乎被物质世界主导,对精神世界的规约不再在意,也不在乎可能因此招致的“报应”。人们聆听故事与传说,其行为方式受其影响,正是通过神秘、象征、预兆等修辞手段实现的。这既是精神世界最精妙、最神秘、最具吸引力的地方,也是最值得我们作家不断去探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