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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5年第9期|李路平:归去来
来源:《牡丹》2025年第9期 | 李路平  2025年09月17日08:02

编者按:

本期作品大都借由作者个人经验与火热的时代关联,都有向外部世界开掘的文学指向。青年作家李路平的长篇散文《归去来》,写离开的决定和抵达的选择,是生活最细节的部分,也是最真实的部分,带着体温和情绪,犹疑和伤感。

——李知展

归去来

文|李路平

人是否能预知自己的命运呢?或者说,人在什么时候会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命运,多么宏大又虚无的词汇,好像与此刻并无关系,无数的此刻消逝之后,它便如陆地板块般从水中突起,耸立在你的面前。

1

春节后还没出元宵,新单位就催着我去报到,当时原单位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日积月累,已蔚为壮观。过年独自回娘家的妻子,仍在假期,也还没回南宁,我便不想那么早过去。回到广西,我去编辑部交接工作,收拾办公室,一边想着等妻子回来,见一面再动身。毕竟她为了我离开家乡,留她一个人回异乡这个空荡荡的家,实在于心不忍。

这样的心绪,又不好向新单位的领导说起,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没想到他们催得那么紧,订好机票,妻子回来的第二天,简单道别,我就匆匆忙忙来到了南昌。

这并非我首次来这里。大学临近毕业时,我参加学院的暑期社会实践,一行人途经南昌站转车去延安,换乘的间隙,大家在站内的人行过道里停留了一两个小时,没有出站。那时的我困在地下通道,看着人来人往,对南昌一无所知,只知道二伯一家住在这个城市。很早以前,他们会和大伯两家人隔两年回老家一趟。那时奶奶还在世。奶奶走后,连接的纽带似乎就断了,又因年岁和病痛的缘故,渐渐地他们再未回来,而我也从未去过他们家。

研究生毕业,我通过江西出版集团招聘,来到南昌的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工作。公司在红谷滩新区,与现在的新单位隔着一条赣江,中间由八一大桥相连接,桥两边分别立着黑猫白猫两座雕塑,桥的东边是滕王阁景区,距桥的西岸不远,据说是亚洲最大的摩天轮。我当时的足迹几乎都在江的西边,那个兴起不久的城区。尽管我最终去了江东边的二伯父家做客,也时常会独自一人,逛老师大旁边的书店,并且无数次去南昌站坐车回家,只是如今那些地方已是另一番模样,所以我对这个城市依然陌生。那时总觉得心里有些别的什么在怂恿着我,快走吧,不要停下来,因而当时并未觉得,自己与它建立了多么亲密的关系。一年半后,我到南宁工作,离开这里,在南宁一待便将近八年。想想,人生有多少个八年呢。

我不知道时间如何流逝。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时光如水悄然而逝,如果没有和妻子走到一起,我想我会在南宁度过这辈子。回到广西,源于我对那里气候的迷恋:阳光,潮湿,漫长的夏季。这些都来自三年研究生时光,从最初抗拒,到慢慢接受、渐渐喜欢和留恋,离开时让我对这个边地省份的感受完全改观。或许那片土地就是那样子,生活之后,某种东西便会如藤蔓植物般在心底扎下根来,便不太想离开了。悠然的夏日,充满旺盛生命力的绿色,近海,于我而言倾心无比。我在爸妈的支持下,在那里买了一套房子,面积不大,但旁边就有一江碧水,满足了我对简单和理想生活的渴求。每天的生活就像读书时的三点一线:家、单位、江边,与之相应就是生活、工作、运动和放松,几乎所有时间都在这几个地方消耗了。无边的生机,绿色的凝滞,让我也对时间和生命的恒久产生了幻觉,仿佛只要身在其中,自己也将融入某种永恒。

曾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但那样子的剧情,似乎是某种既定的命运,就像剧本,已被很多人完成。属于我们的命运,虽不独一,也总会被某个未知忽然改变,无论它预示着美好,还是苦难。这是否是对命运的感知呢,我不知道。忽然的转折免不了惊诧,而后欣喜,像命运突然的恩典:知晓你陷入生活的迷障,它会适时伸出手。

2

想到当时离开南昌,也是因为它的气候,只有切身感受过寒冷的人,才知道阳光的温暖。这些决定似乎无不反衬出,我是一个多么感性和不成熟的人,跟随身体最本真的感受,而不是经由大脑的思考抉择。可是二十多岁、性格内向、未曾经历多少深刻事物的人,能够思考出什么来呢?

南昌的气候,真的一时半会无法适应、接受。简单来说就是夏天热、冬天冷。很多地方也是如此,只是南昌遇到寒冷天气时,不知道从哪儿会忽然刮来大风,胡乱吹拂,几乎能把人撕得粉碎。去年在网上偶然看见一则新闻,说就是这样的风,将这里某个小区一户人家的玻璃幕墙吹走了,把住在房中的人也从睡梦中卷了出去,从高空抛落,想来多么震惊和恐怖。这种气候,就是我最初来到这个地方工作时,最直观的感受。那时工资低,伙食差,住的虽然是新楼房(宿舍),但屋里什么也没有。空调、热水器简直是奢望,只能各自想办法,有一段时间,我在屋子里热完身,然后钻入浴室洗冷水澡,而外面满是风雪。同期来到出版社的同事、室友,后来的朋友苏伟,和我一同走过了那些时刻,我们一起上下班,冬天佝偻着身体向风雪里钻,将苦涩化为玩笑调侃,在斜风冷雨中前行,才没有因此怀疑人生和命运。

似乎多少都要怀疑吧。世上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留,况且,还有曾留恋的南方城市的对比,偏偏选择在这样一个地方,总需要一个说得过去、能让自己信服的理由。或许这也并非真正的原因,不然,为何在那里度过第二个冬天后,我会毅然离开呢。那时一起进入文艺社的同事,后来都在慢慢离散,我也只是其中之一,最后苏伟也离开那里,回到了北方的老家工作,慢慢安定下来。不论主动或被动,我们都听从了内心最真切的呼唤。

现在想来,在哪儿都是为了讨生活,只是在我人生的那个阶段,刚好出现在南昌。只有这个理由。在南宁八年,也是同一个缘故——为了活着。只是那里的环境更令我放松,让我不知不觉停留了那么久。其实那里的工资很低,假如不尝试写作,依靠些许稿费和补贴的收入,可能用不了很久,我就会因仅仅为了活着而挣扎,而忍受不了。我想,人就是在这样或实或虚的感受中,不断说服自己,不断与自己妥协,才让属于自己的日子,一点点延续下来,逐渐获得自己的人生和命运。

我也是这样,或者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子,这次回到南昌,也是妥协的结果。婚姻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妻子结婚随我去到南宁后,勉强找到工作,加上水土不服,不免心生埋怨,无数次的抱怨和诉求积压在我心里,总会引来我的浮想:一个依恋家乡的人,远离故土,没有亲朋,在陌生的气候里,如何才能安身?或许它对我来说是蜜糖,她服用后,就变成了砒霜。湿热天气,很快就让她长起疹子、消化不良、生理紊乱,原本白净的皮肤,不知道是在日晒还是郁气中,也暗淡下来。作为一个班主任,又每时每刻在奔波,教室里只有风扇,她每天都是一身臭汗地回到家,形容憔悴,天长日久,情绪逐渐崩溃。新单位偶然递来的橄榄枝,在我,只是种选择,在她眼里便成了救命稻草,她急切想要抓住,所以我必须抓住。命运的转折可能就是如此?一切走到既定的点位时,它便出现了。

也因此,我离开了自己的“安乐窝”,重新成为一个游子。起初,我竟意外有种轻松的感觉,一种从泥淖中跳脱出来的自在,也许只是“树挪死,人挪活”的幻觉,是新环境对人脑的短暂刺激,因为没有多久,这种感觉便被现实击破。

尽管看起来,只是离去、归来,一个无数人都曾经历过的命题。可是时光已经流逝,我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那次离开时,孑然一身,充满幻想与期许,行李单薄,简单收拾一番就能轻松转身,更因为前面,看起来是一个更好的前程。如今回来时,而立已过,分身为二,拖家带口,虽孤身前来,仍自顾不暇,远方的家又增添了新的惦念。当初就像是展翅仰飞,想着高一点,再高一点;如今只是收缩翅膀缓缓俯冲、落地,慢一点,再慢一点。

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在原单位顺利完成交接,紧接着来到新单位报到。妻子怀着尽责的想法,要教完这个完整的学年,所以这半年我们只能分开,各守一方。

这看起来是一个令她欣悦的结果,只是落到现实,却仍有心酸与沉重。对她来说,独自在不喜欢的城市坚守半年,工作劳累,生活只能疲于应付,无暇多顾。于我而言,我从故乡将她带走,又在异乡将她抛弃,心里充满自责和悔恨。要是自己能够提前知晓人生的转折,那该多好,就有足够的时间准备、等待,心里或许更多的是平稳,而不是一步悔、步步悔,但生活怎可能是这样子呢。命运有时是好心,有时又像在捉弄。

关于这半年如何度过,我们曾有过交流,我对她说,更多像给她鼓气: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为了以后会更好,无论怎样,都要好好坚持,无论多么苦累,就像那句话说的,“自己选的路,流着泪也要走完”。我这样对她说,带着愧疚和硬心,也是因为婚后相处,我更多了解了她的性格。生活里遇到不如意的,她便会发泄出来,有时不顾他人的感受,将一切粉碎。分开后,彼此天各一方,不能相互扶助,也必然会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情,即使再细微,如果没有我在她旁边,当她的情绪垃圾桶,她的委屈和怨怒,又要如何化解呢。

她当然信誓旦旦说没问题。面对期待已久的归乡,似乎任何困难都无足为惧。这是她高兴时的口吻,可我知道现实总不会那么如愿。离开也确实令我不舍,我没办法不牵挂她,但有什么办法呢。这边催得紧,她又没法脱身,我瞻前顾后,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其实那样说也是让自己好受些,独自前行时不会那么懊悔和自责。我本是个木讷的人,人生的起落很难从我身上看出什么变化,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只有我知道并非如此,它们发生,在我心中留下伤痕,又被我吞咽和掩埋,无数辛酸苦痛尽数消化。我安慰她,也是在说服自己,只有这样,生活的轮子才能照常向前滚动,我们的生活才能仍像是一种生活,而非彼此殊异、挣扎,埋怨,没有共同的目标和一致的未来。

只是习惯了有我在,生活里很多事情,她说一声就行,我来南昌后,那些说一声的事,只能留给她自己解决了。刚开始那些日子还好,没过多久,她便受不了了,开始抱怨。以前的话又拿出来说一遍:为什么我要把她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哪儿也去不得,哪儿也回不了。我知道这是她的脆弱时刻,是处在崩溃边缘的绝望,可那一刻,她的模样仍让我觉得,似乎她并非我刚认识时的那个人。那个看起来能够独自解决一切麻烦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只会依赖的女人,怨天尤人,囿于自己内在的困境,不愿尝试着独自走出去,信任更多的人,看看外面的世界,或重新短暂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我感到怜惜,恨自己不能即刻回到她身边。也为她痛苦,有那么多的方式可以解决,为何她选择了最沉重的一种。甚至也会怀疑,婚姻真的可以那么剧烈地改变一个人吗?可为何我还是那个样子,独自在外,孑然一身,兀自走过了十几年,如今重新启程,依然如此,满目苍茫。

她似乎仍未学会如何独自排解、自处。她的内心里仿佛有一个更加幽暗的黑洞,不论欣喜还是愤懑,她都要大声说出来,不在乎听者,不在乎我会怀有哪种滋味和态度,犹如只有这样喊出来,她才能将自己从黑洞边缘甩出来,避免陷落进去。作为丈夫,我更多的是容忍,试图体味和理解,会在她释然时,说些略带提醒的话,希望她能够更坚强更成熟一些,可是并没有多少作用。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理解,比跨越山挡水隔更加困难,绝望。当然那只是她的一时之气,发泄过后,又会回到既定的生活轨道。只是随着分开日久,这种情况并未减少,时不时就会爆发出来。

哪怕临别多次提醒,身在异地,我又该如何是好。强忍懊恼,只好不断劝解,等她消气了,再排解自身疲累,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些,将这半年时间压成一瞬。人生逐渐走向中年,我其实更想一切都慢下来,来得及后悔、弥补,可这就是现实,有什么办法呢,命运赐予的一切,早已标好了价格。当我疲倦时,会疑惑或许婚姻原本如此,还是我们仍在漫长的磨合期,仍有许多要经受?尽管困顿,我带着这些,一步步走到现在。

我对她的怜惜、愤懑、痛苦,仅仅是我的本能反应,并非触及她情绪与行为变化的原点。或许那只是很小的事情,原本可以忽略不计,然而随着彼此隔阂的加剧,鸡对鸡说,鸭同鸭讲,她的愤怒陡然升起,一切便走向难以挽回的局面。

3

南昌的气候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然而过去那么多年,那种设身处地的感受似乎早已消失殆尽。当年离开的时日,和我现在归来的时日,几乎就是同一个月份。刚回到南昌这两天,气温虽低,自己还能到处走走,试着重新了解这个城市,可是没过两天,便又开始下起雨来。

雨便是那种气候的标志。细雨慢慢落下来,看似无害,轻轻漫漫,无所目的,忽然唆使不知道隐藏在哪里的风,就吹了起来。把四下松动的一切摇得轰隆作响,把地面的垃圾扬到天上或到处滚动,把双颊吹得僵硬,把身上不多的温暖吹拂殆尽,人也在风中逐渐变得麻木。刚走进风雨,这种滋味立马在我的身上复现,埋藏在体内最初的排斥感,一下子就让我回到了从前,决定离开的那个时刻。多么坚强的人才能忍受它的吹拂?何况一个“哪儿都可以”的异乡人。

回到这里时,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年轻人,人生或也过半,谁知道呢,应该像周围的人一样,是时候扎下根来。风雨让我厌恶,生活总是没办法拒绝的,那些天我住在酒店,只想着尽快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新单位在那个广场旁边,他们说,那是这个城市的核心地段,几十年内应该不会改变。这句话的意味很明显,在这个地方工作,会有一种天然的荣誉感,人也应为此自豪起来。只是他们或许忽略了,他们的生活已经安稳,应置办的和应获得的,差不多都满足了,可是对刚来的人呢,他应如何努力与适应,才能拥有这种荣誉感和自豪感?

而我正好就是这样一个人,除了这里的一份工作,远方的房贷和牵挂,余下皆无所有。甚至因为它恰好处于这个地段,让我的选择更加艰难。

附近的房价都不便宜,相应地,房租也让人望而却步。我知道用不同省份和城市的租房行情来对比,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相比南宁,这里一个公寓单间的租价,在那里几乎就能租一套小区里的两室一厅了。这种对比带来的心理落差不能说小,毕竟,我是带着那边的收入来应付这里的消费的。额外的开支已然令人无奈,想到这笔支出可能花费颇多时,更是觉得心神不宁,没办法淡然处之。

所以我在宾馆待的时间越久,我的心里就越慌乱。尽管很多途径告诉我,若想找个合适的房子,住得舒心,我就必须往外找,离中心越远,越能找到心仪的居所。然而想到通勤,尤其是想到自己在南宁时的境况,我的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倦怠感,让我没办法决心走得更远去找寻。这或许也是命运的某种踪迹,不愿重复,又不愿忍耐,幻想着能有什么神迹将自己解脱出来。

在南宁时,从我住的地方到单位,通勤时间需要两小时,单程一小时左右。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地铁上度过,我会带本书,趁上下班的时候读一读,那些时间加起来读完了好多本书。可是想到过来这里后,仍旧要过那样的日子,便心生厌倦,想要过上另一种生活,把握另一种节奏。我想起曾有一段时间,我对某个朋友颇有好感,听他讲文学,谈众人皆知的作家作品,总是一件乐事,每次都能吸引我,可是有次在外地参加活动,又和一众朋友聚在他的房间听他聊文学,我有事出去,忙完想再去他那里坐坐,快走到门口时,听见他仍在谈着过去谈过的一切,我的心兀地就沉落下来,立马转身离开,不想再走进那个房间。就是这个小小的插曲,让我感觉我们并非一类人,时间日久,我与他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直至与点头之交无差了。

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否有某些内在的关联,是否都触动了我内里的什么关节,它本能地将我的感受和行为拨向同一边。可它们无疑都给了我一样的感受,令我心生抵触,不愿再继续下去。这是否就是那只手拨动的结果?它无所不在,轻轻松松,就能改变命运的棋盘。

4

那些天,我花了近乎所有的时间,围绕那个广场五公里左右的范围寻找,未果然后又慢慢扩大,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住所。上传到网络、能被看见的房源,小区的住宅无疑不在考虑之内,因为它们的租金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期,剩下的似乎就只有公寓了。

几轮看下来,我对青山湖附近,某幢公寓六楼的两个房间颇有好感。这样的房源,目标群体就是偏年轻的租户,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什么也没有。房间入户处装有简易的餐厨空间,分离式的洗手间,再进去就是一个大空间,床、沙发、写字台,看着清爽整洁,就像功能更多的酒店房间,几乎可以满足你拎包入住的需求。离新单位两三站地铁,楼房高度适中,窗外无遮挡,进门那一刻,就感觉房间明亮,采光好、看着舒服,我想这便是我的理想居所了。

如果要说缺点,就是价格贵了些,一个大单间,三十多个平方,每月的租金,不包水电要一千五。我觉得自己可以另想办法把租金挣回来,可是和妻子商量,总能在她的语气中,感觉到否定的意思,她觉得没必要花太多钱在房租上。想来是她心疼钱,对这里的租房行情又不了解,我只能向她妥协,说如果没有找到更合适的房子,我就租那里了。看过那两个房间后,我陆陆续续又找了几个地方的房子,无疑最后都没有令我眼前一亮的,因为没有哪个,能比那两个房间更令我满意了。她想让我往更远处找找,可是内心的倦怠,我没办法和她讲明白,这是否是中年的疲倦呢。当我敷衍、想带着欺骗与侥幸让她同意我租下那幢公寓的房间时,命运又伸出手,改变了轨迹。

在一个破陋巷子里,我拨通了一个手写招牌上中介的电话号码。那是一个身型略显臃肿的老阿姨,没去看房前,她就在中介摊位旁和我讲价,先收了我十块钱中介费,说是看房费,不交钱不看房。我被没有找到房子的焦虑折磨,不甘心地交钱后,她在招牌前的老木桌下一阵翻找,从一大串钥匙里挑出几把,带着我往那几处房源走去。

很难说出那一小段经历对我的影响,仿佛就是那只手随意拂动了一下,命运就走入了另一个方向,只是我当时尚未知晓。她带着我看的几处房间,都是老城区最破败的房子,已经被时间压得脆弱不堪,灰头土脸,逼仄、昏暗、破旧,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吹倒。一处几乎没有光线,轻微的光源透过厚重的红窗帘渗进来,留下暗红光影,有些阴森可怖;另一处还住着房东的亲戚,她敲敲门,没有声音,再敲,里面传来几声狗吠,她骂一句,说了不能养狗。连接它们的,是寂静昏暗的街巷、无尽的台阶、铁栏杆和迂回转折的走廊。我跟在气喘吁吁的她的后面,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听她随意和街面上的人打着招呼,想起一些港台黑帮电影里的片段,竟有种敬畏和安心之感。尽管如此,它们的租金都奇高,原因就是那句:“你也知道这个地段”。

这些房间,让我想起了最初去到南宁那两年住过的城中村,或许那儿的房屋比这些更加潮湿、阴暗,只能从远处酒店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借阳光。我只是比鼹鼠多了一份工作,每天完成后,就钻入城中村幽暗的巷道里,直到被黑暗悄无声息地吞没,渐渐将我渗透。它们灰色的部分在我的身体里积淀,原本无从察觉,当我来到这里,重新面对这些,需要做出选择时,它们便全部触底反弹了。用力地把我往外推,往更光明的地方推,似乎我的身体再无法容纳更多。

5

假如不是一次偶然,为了得到更多可能的优惠,我向后来找的中介压价,把我在老城区看房时偶然拍的视频给他看,兀自强调着镜头里破陋房间明亮的视野,没想到他随口说了一句,我们阿姨家出租的房子比这好。如果他当时没有说这句,我可能就不会再看下去,会决定租下那幢公寓六楼的某个房间。看了那么久,我心里已将它楼上的某处当作了我的房间。中介带着我,去了好几处他负责打理的公寓楼,我却一处也没看上。要么房屋逼仄,只有睡觉的功能;要么地段诡异,建在破败的厂房或庙宇旁,共同点都是租金太高了。而那些公寓与我心仪的那幢公寓相比,与它们标榜的租金并不匹配。绝望之后,我随意翻出自己前两天拍摄的视频,想给他看看我想要的房子采光,没想到他看过后,就听见他无意中说出,他管理的公寓的保洁阿姨家也有房子出租的消息。或许真有叫作命运的东西存在,应了那句“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觍着脸问他,能不能带我去保洁阿姨家看看,我知道这样并不合适,但连日的寻找确实让我疲倦了。他盯着我,感到讶异,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犹豫一会儿才说,我带你看房子,你不租我们的,还要我带你去看我们保洁阿姨的,不太合适吧。我笑笑,他看着我,最后还是把阿姨的电话给了我。我很感动,想这是他本性善良的缘故,还未像有的人,为了利益,宁愿缄口不言,不如实告知任何没有利益的信息。后来也是他帮我联系好阿姨,用电动车载着我,把我放在离阿姨的出租房最近的地方。我过意不去,等他离去后,给他的微信发了一个红包,他不收,这些更证实了他的好心。有些时候我们的举止,当初并不知晓何意,可能很久后才能看清,不知道日后他想起时,是否曾后悔。

那并非保洁阿姨家的房子,而是她亲戚的。在另一个城中村,不过相对我在南宁住过的,这次的房间更加明亮、宽大,也更舒适、便宜,每月租金,只是那幢公寓房间价格的三分之一。我当即交了定金,心里喘了口气:终于找到地方,落脚下来。

当我再联系公寓,想告诉那边的管家我决定不租的时候,她告诉我,那边的房间也已租出去了,机会并不等人。是幸运还是遗憾呢?犹如擦肩,彼此已成过客。可能它的美好只是源于我最初的肯定,在无数的否定之后,忽然迎来一个肯定,而后又是不断的否定,所以那个肯定才显得那么明亮、特别。它其实也很普通,只是在同价位的样板中相对更好而已,然而这个价位,你明白自己负担不起。后来我偶尔还会想,如果租下了那边六楼的房间,我会过得更如意吗,洁净的房间,配套齐全的设施,沙发、茶几、书桌,想象中简单舒适的样子。我不知道。在那看起来焕然一新的房间里,我也发现了某些细微的溃败和污渍,尽管它们隐藏在某些角落里,但已被我知晓,它们会是我住下后的隐忧吗?

来到城中村,进出的道路逼仄,无序,残破,不断分岔和接续,犹如迷宫。自建房的随意便是如此,没有规划,好似有的人生一塌糊涂,然而我的房间打开门,面对的是一方不大不小的空旷之地,仿佛一个天井,阳光可以尽情地洒落下来,扫除所有灰暗,把一切照得明亮、温暖,充满希望。

我当天付过定金后,回酒店的路上感觉无比轻松,第二天一早从酒店退房,带着买好的床上用品和行李箱过来,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我先把房间清扫一遍,铺好床铺,把衣服拿出挂在衣柜,把不多的几本书放在桌子上,去超市买了桶、水壶和杯子,又买了水。窗外冷雨霏霏,狂风不时摇动窗棂,当清水逐渐在壶中沸腾时,我似乎才真正感觉,自己终于又安顿了下来。尽管简陋,心也还未完全安稳,仍有很多东西需要置办,但可以确信,我和这个城市重新建立起了某种联系。

雨仍在不时忽大忽小地下着,气温还未回升,但有个地方能够为我遮风挡雨,已经令我满足。

我慢慢想到一些留在这个城市的朋友和亲人,而我并未联系过他们,想来联系后,他们或多或少能够为我提供些建议和参考。我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沉默和隐藏,难道已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还是我囿于自己的牢笼,没办法再向外突围了?这样的想法让我不安,无论哪种,似乎都不是理想的一种。它不仅没有指引我更快地安稳下来,仿佛是某种犹豫和排斥,无法探究的最深处,我也不清楚,究竟还在犹豫和排斥什么呢?

想到在另一个城市独守的妻子,那里的房子应该更加舒适,下班回来,她可以做饭或不做饭,可以躺在沙发上或侍弄阳台上的花草,可是她面对来自生活的各种出其不意,并不会比我少。独自生活的恐惧、无法忍受的孤独、想要依偎的冲动,无所不在的寂静,我们都必须各自面对、化解,努力用更乐观的心态迎来每一天。我想念她,也想念在一起的时光,这些都是支撑着我走到这里的缘由,命运一次次划转我的路途,只要拥有的这些没有消失或改变,我仍将义无反顾地走在路上。

村外的大路冠着上海的名字,有着天然的迷惑感,进出村子,都要经过那条昏暗狭促的巷道,我尚未探索其他的路径,尽管陌生,还是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因为我知道,只需穿过那条短暂的暗道,走出去,前面就是一方独属于我的宁静和光明。我所求不多,只想着安稳下来,融入周围的人群,融入平常的生活,这是从前没有过的强烈愿望。

6

只是八年过去,在同一个时间离开又归来,好像是冥冥中的注定,要把什么东西再次接续下去。一去一来之间,间隔的光阴实在不能说短,我也改变良多,消耗日深,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多幻想和期待。

这是命运的使然吗,可是我还不知道,冥冥中要我接续的,究竟是什么?

【作者简介: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赣州人,作品见于《天涯》《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散文》《长城》《美文》《西部》《散文选刊》等刊,散文集《鱼为什么活着》入围第九届华语青年作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