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5年第6期|解永敏:颠覆(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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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有一个不出力还能赚大钱的活儿,你干不干?”一个人突然跑过来问何小黑。“你问我?”何小黑望着那人。“不问你问谁?”那人样子很凶。“为啥?”何小黑问。“什么为啥?”那人说。“你帮我找活儿做?”何小黑问。“你坐在这,不是找活儿做,你干球?”那人又说。“俺是出来找活儿做,不是干球。”何小黑说。“有个活儿,不出力,一天还能挣三百块,干不干?”那人还说。“啥活儿?”何小黑问。“正经活儿,不犯法的活儿,干不干?”那人接着说。“干!不干是傻瓜。”何小黑说。“跟我走!”那人说。
何小黑再打量那人,那人个头很高,肚子很大。何小黑怀疑他两条腿和屁股驮不动肚子,而且肚子中间还有个尖。他突然想如果那人的肚子再硬些,趴在地上,推那人前进,两条腿会像陀螺一样转。这样想着,何小黑兀自笑出了声。
“笑啥?”那人问。“没笑啥。”何小黑说。“没笑啥还出声?”那人说。“还有多远?”何小黑问。“不远。”那人说。“天快黑了。”何小黑说。“黑了才好,你的活儿主要是晚上干。”那人说。“夜班?”何小黑再问。“白班夜班都有,但夜班重要。”那人说。何小黑跟着那人一直走,走得脚都有些疼的时候,那人说:“站住!”
何小黑和那人站在一个广场边上,那里有一块条石,何小黑看了看,不知道是水磨石的还是花岗岩的。
“坐下。”那人说。“不走了?”何小黑问。“等着,有人来接。”那人说。
那人喘气很粗,好像累得走不动了。何小黑想,看上去膀大腰圆的,咋就这么不经走?虽然自己脚有些疼,但依然能继续走,那人再走半里,怕会累趴下。
“吱呀”一声,小汽车停在面前。何小黑吓了一跳,小汽车咋不稳稳地停,非要来个鲤鱼打挺不可?惊得人心跳。“上车!”开小汽车的漂亮女司机伸出头,冲着何小黑和那人喊:“上车,快!”何小黑有点蒙,找了这份活儿干,还有小汽车来接?再想想,每天能赚三百块,做梦吧?他犹豫了,想起车轱辘说过的“颠覆”。如今这社会颠覆得厉害,奶奶的,儿子打老子呢!何小黑不知道会被拉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那人和开小汽车的女人是啥关系,有些怕。早先听说,有人被蒙着眼睛拉到大山里挖煤窑,只管吃饭,不给工钱,到处有人站岗,想跑都跑不了,不想干还不行,管煤窑的人有棍子,有大狼狗,还有辣椒水,不干就挨收拾。到最后,干不了也爬不动了,还剩一口气,被扔到山沟里自生自灭。那人不会也拉自己去挖煤吧?看着不太像,那人白白嫩嫩的,怎么看都不像干瞎事的人。胡乱地想着,何小黑平静了些。
“上车!快点成不?”开小汽车的女人眼睛瞪着何小黑。
能有啥?顶多是颠覆,俺一个大男人,卖了也不值几个钱,一咬牙钻进小汽车。小汽车风驰电掣,一会儿就开到海边,又沿海滨大道撒欢般猛跑,在一栋名叫“摩西阁”的别墅前停了下来。望着别墅,何小黑犯傻了。啥?别墅里有活儿?难道是来打扫卫生?又一想,打扫卫生一天咋能赚三百块?他看看那人,那人看看女人,女人抬头看着摩西阁。
女人很漂亮,何小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养眼的女人。看着女人,他想起车轱辘的话:“城里的女人可见过?对,是说城里的女人,可见过?那小嫩腿、小蛮腰,还有白白的脸蛋,一掐就能出水。”何小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城里女人开小汽车拉着自己。他想不明白为啥,感觉里面有事。什么事?不知道,等那人和女人告诉他。
“你相信世上有鬼吗?”女人问。“鬼?”何小黑问。“对,鬼。”女人说。“估计有人信,有人不信,有没有鬼,我也不知道。”望着女人,他回答得模棱两可,心里又犯起嘀咕,找活儿干还要回答这种鬼怪问题?从女人的表情看得出,她很重视这个问题。“如果遇到鬼,你怕吗?”女人又问。“不怕!我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鬼。”何小黑心想能挣到钱,她说啥他都答应,他告诉女人,“也算遇到过鬼。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和车轱辘在坟地逮貔子,坟窟窿里突然闪出几道蓝光,蓝光里还有几张脸,车轱辘吓得尿裤子了,我一点儿都没怕。”“貔子是啥?”女人问。“像兔子,常在路边迷惑人。”何小黑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里,住一晚三百块,连住一个月。”女人口气很冲,表情有些凶。何小黑想:“凶啥?不就是漂亮吗?俺啥时怕过女人?男人俺怕过,有一次吃了饭兜里钱不够,被开饭店的男人揍了一顿。好在那男人下手不狠,吓唬而已,最后不仅没要钱,还塞给俺四个大馒头。”“今晚就住?”何小黑问。“对!就你一个人住,半个月结一次账。”女人说。
何小黑纳闷了,在这漂亮的别墅里住上一个月,就能按一晚三百块结账,没毛病吧?他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奶奶的,颠覆呢!
女人拿出一份合同和一份《情况说明》,还有一串钥匙,让何小黑签字,然后拿着钥匙去开别墅的门。“签字吧。”女人说。“好。”何小黑在合同上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字写得不错。”女人说。“练过庞中华的字帖。”何小黑说。“硬笔书法?”女人问。“是呢。”何小黑说。“在这里住,你可以继续练字。”女人说。
何小黑发现女人的表情不凶了,还露出浅浅的笑。他想:“如此漂亮的女人,是不会骗人的吧?再说自己一个大男人,你一个女人又能骗得了啥?再说俺兜里没钱,俺就是农村来的一个穷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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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黑在合同上签过字,又顺便打开那份《情况说明》看了看。没想到《情况说明》第一页上赫然贴着一张照片,照片的场面很吓人,地上躺着一个孩子和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女的身下都是血,男人胸口插着一把刀。看上去三个人都死了。
“这是?”何小黑惊讶地问。“看《情况说明》,合同签了必须执行。”那人说。那人看了看女人,女人点点头,又看看何小黑。何小黑不知所措,但还是仔细看了那份《情况说明》。四页纸的《情况说明》看完,吓得何小黑的衣服都汗湿了。《情况说明》虽然只有四页纸,却是一篇有头有尾的说明文,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得很清楚。
这栋别墅在岛城数一数二。这个世界很奇怪,没钱人有没钱的烦恼,有钱人有钱多的麻烦,有钱的麻烦和没钱的烦恼不是一回事,有钱的麻烦稍不注意就可能丢命,没钱的烦恼至多吃了上顿没下顿。比如这栋别墅的主人,姓王,四十二岁,是海关的副处长,而他年轻漂亮的妻子是岛城的“海鲜大王”。很不幸,半年前的一个傍晚,两口子正与可爱的女儿在客厅看电视,“啪”的一声,后窗玻璃被撞开,两个蒙面大汉跳了进来。没等他们有所反应,蒙面大汉手里闪着寒光的弯刀左右开弓,也就是照片上的场景……
“凶……凶宅?”何小黑嘴唇哆嗦着说出两个字。“知道啥是凶宅吗?”那人问。何小黑看着他摇摇头。后来何小黑知道凶宅是发生过非正常死亡事件的房屋,不知道为啥要在里面住一个月,一晚还给三百块钱。那人让他继续看《情况说明》,说里面写得很明白。
《情况说明》里介绍,凶宅上市交易有规则,一要向买者说明情况,不能有丝毫隐瞒;二要有人在里面试睡,证明凶宅不凶,发生凶事是特殊情况;三是别墅成了凶宅价格要降,降多少,要经过试睡去证明平安后再议。
“试睡是有条件的。”那人说。“啥条件?”何小黑问。“身体要好,胆子要大,人要真诚,不能有欺骗心理。”那人说。“对,是心理,不是行为。”女人说。“日子是由白天和夜晚组成的,通过一个月的试睡,写出详尽的报告,在我们这里通过,才能最后结账。”那人说。
何小黑被女人领着走进那栋别墅。别墅不仅外表洋气,室内各种设施和装修也是他想象不到的。他以前没进过别墅,眼都看直了。
“这是人住的地方?”何小黑自言自语。“别墅怎么不是人住的地方?”女人问。“这是神仙住的地方!”何小黑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神仙。”女人说着,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女人继续领着他楼上楼下看。他随着女人走,那人在后面跟。他突然就讨厌那人了,心想有女人领着,你跟在后面干吗?关键是那人乱插话,女人刚要给何小黑交代啥,那人就插话说他应该这样或应该那样。有一会儿,女人也烦了,冲那人问:“是你说还是我说?”那人不好意思了,说:“当然是经理你说,我随意插话而已。”何小黑心中很解气,心想:“你瞎逞能啥啊?经理交代事情你乱插啥话?”
真他奶奶的,颠覆呢!
晚上夜深人静时,何小黑点燃一支烟吸着,像突然明白过来,那人不是贱人,自己是贱人。自己为挣一点钱,冒着生命危险在凶宅里生活一个月。一天三百块,也不是个小数目。再想想,自己还是比那人贱,那人起码不用为钱在凶宅里生活一个月。凶宅啊,怎样的一处宅子呢?何小黑被一天三百块钱打倒了。想着要集中精力在这里生活一个月,把九千块钱拿走。又想一个月之后呢,还有这种好事吗?他没敢问那人,更没敢问女人。
“把东西给他带过来。”女人说。“带过来了。”那人将两只箱子交到何小黑手上。“啥?”何小黑问。“东西。”那人说。何小黑打开箱子,里面有肥皂、香皂、床单、小被子,还有牙具和手电筒。他纳闷了,屋子里啥都有,带这些东西做啥?打开另一只箱子,里面有菜刀、小锅,还有碗和勺子。
“这些东西是你的生活用品,宅子里的任何物品都不要动。”女人说。
何小黑把两只箱子盖上,想着这么好的别墅,在里面生活一个月,为啥就不能动里面的东西呢?
女人又说:“虽然是一处凶宅,但还是有人想买,你按要求在里面试着生活一个月,如果没发生什么事,买家就会放心地买。”“胆子够大吗?”那人问。“怎么说?”何小黑问。“从第一天到第三十天的白天和晚上,你都得在这房子里按照要求生活,半夜里我们也会打电话告诉你怎么做,不按要求完成所有事项,你就拿不到一分钱。”那人说。
女人和那人都很严肃地盯着何小黑,何小黑不得不冲他们连连点头。何小黑明白,在这里生活一个月,也就是三十天,不说遇到遇不到事,单就心理适应就是很大的挑战。他脑子里又出现了照片上的场景。“俺不住了行吗?”何小黑试着问。“啥?”那人面露凶光。“合同都签了,想反悔可以,赔偿金一分不能少。”女人说。“啥赔偿金?”何小黑问。“合同上写得很明白,反悔要付二十倍的赔偿金。”那人说。“二十倍?”何小黑有点怕了。“每天三百块,三十天九千块,乘上二十就是十八万块。”女人微笑着,像是在说没啥大不了的事,他不住自己还能赚十八万块。
娘哎!十八万块,揍死俺也弄不来十八万块!何小黑硬着头皮上了。他怪异地冲女人笑笑,女人像是感受到了啥,同样以怪异的表情回应他,于是他在心里调皮地问:“找一个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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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这样的女人做老婆的念头,仅仅在何小黑脑子里存在了三秒钟,就换成了凶宅里试睡这桩赚大钱的营生。
女人说:“不光是试睡,还要试生活。”何小黑说:“都一样。”女人说:“一样,也不一样。”那人说:“一个是‘睡’,另一个是‘生活’,包含的内容不一样。”
让何小黑没有想到的是,天底下竟然还有凶宅试睡这样的活儿,要是回到何家庄说给车轱辘听,那狗日的一定骂自己颠覆。“俺咋会颠覆呢?是真的!”何小黑在心里回答着车轱辘,很有胆气地进到别墅里。过了一些日子,他明白过来了,凶宅之所以被称作凶宅,自然有其特殊之处,住进去会有一定风险,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干这份活儿。如果是车轱辘,怕是会吓破了胆儿。他胆子小,听个鬼故事都吓得尿裤子。何小黑突然意识到做这份活儿身上要阳气重,才能够与阴气对撞,并把阴气撞得七零八碎。最好是处男,原瓶原装没漏过气,或者当过兵。他家穷得叮当响,没女人愿意接近他。他曾当过民兵连连长,领着十几个民兵半夜追过小偷 。他还跟着村里的腊月叔当过三年屠夫,杀过上百头猪,虽然卖猪肉没挣到钱,但身上的煞气足以抵挡邪气。
何小黑豪气地住进了摩西阁。他进门看到入户玄关向左是通往厨房的走廊,向右是客厅和几个房间。走廊墙上挂着几幅类似骷髅的画,还挂着一件蓑衣、一顶草帽和一盏马灯,四周是散乱的蜘蛛网。何小黑正想着先去哪个房间,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刮得客厅窗帘乱动,四周寂静而阴森,连窗外树叶的摩擦声都像有人在屋内举行聚会。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太阳已西斜,阳光依然能射进来。客厅里沙发和木制摇摇椅很漂亮,但他拿了一个马扎坐到阳台上,透过阳台落地窗看着外面——漂亮的树,绿绿的草皮,还有几株棒棒糖形的月季。好像是风的缘故,不知哪个窗子发出嘎吱声,听起来像用指甲在刮玻璃,声音让人难以忍受。他走到客厅把几盏吊灯打开,光线白不是白、黄不是黄,白和黄中掺杂有绿和蓝,有点阴森。这样的灯光到了晚上会不会很恐怖?何小黑又去了卫生间,被巨大的欧式奢华卫生间惊着了。卫生间很大,大理石装饰,双人按摩浴缸、玻璃淋浴间,浴缸旁边还有个大壁炉。
奶奶的,颠覆呢!有钱人真会玩,这样泡澡不需要浴霸吧?
有一次,何小黑跟着车轱辘去县城,车轱辘表姐在银行上班,表姐夫是银行行长,住着四室两厅。客厅里铺着地毯,进门叫脱鞋,两人袜子露出脚指头。见他们站在门口很尴尬,表姐递给每人一双拖鞋。后来何小黑上卫生间,车轱辘也跟着进去,里面装有浴霸、玻璃淋浴房和烘手机,全自动马桶盖子盖着,看上去像件很好的艺术品,两人找了半天竟没找到小便的地方。有了那次经历,何小黑对全自动马桶不陌生了。他掀起马桶盖小便,马桶发出音乐般的轻微响动,听着很舒服。他在心里骂:“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有钱人撒尿都他奶奶的这么自在,颠覆呢!”
厨房突然传来“哐”的一声响。房子里太静,突然有声音,惊得他汗毛都竖起来了。还没到深夜,凶宅就这么邪乎?到了深夜,会咋样?他战战兢兢地走进厨房,没啥异常。又检查一遍,见一把拖把倒在地上,估计是被风吹倒的。他兀自笑笑,将拖把扶起来。他随即哼起“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在村里当民兵连连长那会儿,何小黑领着民兵打过靶,他想唱与枪有关的歌,或许能把“鬼”给镇住。
天很快黑下来了,何小黑吃了面包,喝了一瓶水,算是晚饭。女人还买了一包蔬菜,说可以自己做饭。他想,吃点东西,不饿就行,然后枕着抱枕躺在沙发上,将外衣盖在身上闭目养神。他睡眠不好,在陌生地方睡不着,甚至整夜睁着眼睛。车轱辘说何小黑是想媳妇,晚上有一个女人抱着,折腾累了绝对不会失眠。何小黑骂他流氓,车轱辘说男人不流氓,身体有情况。何小黑老是想起车轱辘。他们虽是发小,但对很多问题的认识不一样。比如找媳妇,媒人给车轱辘介绍过几个,车轱辘每次都很高兴,可家里太穷,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见面聊上半小时,女方就不再和他交往了。何小黑家的情况更糟,干脆就不找媳妇,想等挣钱了,条件好了,媳妇自然会有。车轱辘骂他:“不知道好东西好吃!”何小黑就问:“你知道好东西好吃,吃到了吗?”车轱辘无话可答。
何小黑脑子很乱,想着先熬上一天一夜,困了躺下就睡。没想到,闭目养神半个多小时,竟然睡着了,睡得还很沉。手机铃声突然大作,他打了个激灵,按下接听键,传来那人的声音:“不许开灯,去卫生间看看。然后再到厨房走一遭。”何小黑看看时间正值零点,便去了卫生间又去了厨房。“一切正常。”何小黑说。“啥也没发现?”那人问。“你想让俺发现啥?”何小黑反问。“想让你啥也没发现。”那人说。“想让俺发现鬼?”何小黑也是给自己壮胆,在凶宅里一准会想到鬼,干脆就把鬼说来说去,说多了也就不怕了。“你有本事发现鬼吗?”那人问。“不知道。”何小黑说。
合同中说了,在凶宅住着,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得接受那人或女人的遥控,让他干啥就干啥,不听不行。从人家手里挣钱,听凭人家糟践,干活儿不容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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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凭人家糟践,何小黑心里很烦。在凶宅里生活一个月,也就是三十个白天和夜晚,还得被监视,算啥?再想想,不然咋挣钱?这样想着,他推开客厅的后窗,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大的湖。夜色中的湖,水波拍岸,清风吹得湖边树叶簌簌作响。湖边草丛里有很多萤火虫,萤火点点,似乎伸手可及。他想起小时候和车轱辘一起看过的动画片,里面有很多萤火虫的画面,就有些心动,想给车轱辘打电话,可那人说过,在这里住着不许与任何人联系,否则拿不到报酬,还得赔偿。他骂了一句:“儿子打老子的年代,不公平呢!”
何小黑再一次眯瞪着已经是后半夜。又是突然的手机铃响,惊得他差点儿跳起来。是女人打来的,他刚“喂”了一声,女人便有些嗲嗲地说:“何啊,还好吗?”他兴奋了,女人第一次称他“何啊”,原来说话颐指气使,咋就“何啊”了呢?他有些不适应,但还是很自如地回答了。“还好,你还没睡?”何小黑知道应该问候她。“你在凶宅里生活一个月,我们也不轻松呢。”女人说。
女人将“凶宅”二字说得很重,听起来有赴死的感觉。何小黑没回话,等着女人继续说。女人似乎故意将沉默拖延着,好半天听筒里传来的都是她的呼吸声。女人的呼吸很均匀,可惜是隔着空气听到的,如果在枕头边,如果对着自己耳朵,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何小黑有些浮想联翩了,过后想想,都是受车轱辘的影响,原来自己从不乱七八糟地想。车轱辘比自己大两岁,对女人迷恋到了疯狂的地步,好像他对女人很有经验。其实,车轱辘一点也不懂女人,唯一与女人的一次接触,是初中同学聚会结束时送胡桃回家,路上两个人聊得很好。走到僻静处,他将胡桃抱住,亲了半天,以为胡桃和他恋爱了,结果人家再也没理他。这样的一次经历,老在何小黑面前卖弄,不知不觉引得何小黑也想入非非了。
“去把每间屋子每张床的底下都看一下。”女人口气突然冲起来,“床下灰尘是否被动过,痕迹如何,都要看清楚。”“好,马上去。”何小黑说。
他挂了电话,抬头见阳台有一道光闪过。走过去,四处望望,一切正常,不知道光是从哪儿射过来的。窗外一片漆黑咋会有光呢?远处车灯照过来的?有人打手电筒晃过来的?他弄不清。何小黑望望窗外再看看阳台,几盆死掉的花还躺在那里。没寻到答案,疑惑地去检查每一个房间。别墅共三层,第一层三个房间,一个房间有床;第二层四个房间,两个房间有床;第三层三间客房,每间都有一张床。他把所有床下都看了一遍,啥情况也没有,唯有三楼一个客房床下有一个纸箱。伸手把纸箱拉出来,里面有《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雪国》《家》《子夜》《废都》等六本书和四本红皮日记本。红皮日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了很多东西。他想也许是记房主的秘密,不看为好,拿出《废都》后将纸箱推回原处。一番折腾,没了睡意,何小黑走进一楼有床的房间,床边有盏落地灯,他就着舒服的光线斜躺在床上,看书前拨通了女人的电话,告诉她别墅共有六张床,每一张床下都看过,啥情况也没有。“有痕迹吗?”女人问。“啥痕迹?”何小黑问。“动过东西的痕迹。”女人说。“床下满是灰尘,没有任何痕迹。”何小黑说。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雷声,随即有闪电出现,要下雨了。他斜躺在床上想,刚才阳台上的闪光应该是闪电,便安下心来。又想,凶宅不会无缘无故地凶,搞不好“凶”是人干的。自己就是一个试睡者,与谁都无冤无仇,怎么可能再有凶呢?外面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单调的敲击声。这种声音,听的时间长了会让人神经麻木,昏昏欲睡。他打了一个哈欠,有点儿犯困。刚才还挺精神的,咋一看书就困呢?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敲门声很单调,每敲三下停一停。谁在这样的雨夜来敲门?他以为那人查岗来了,人家不会轻易给他钱的,怎么也得折腾够了才行。他慵懒地起来去开门,门口站着的竟是李莹莹。“李莹莹,是你?”何小黑吓得浑身发抖。“雨好大,好冷……”李莹莹嘴唇哆嗦着。“快进来。”何小黑说。“你知道俺在这里?”何小黑问。“俺住旁边,老板租的房子。”李莹莹说。“咋来这里?”何小黑又问。“那栋房子里住了很多人,都是在俺们酒店打工的,今晚俺出去有事,回来晚了,门不给开了。”李莹莹说。“你不知道俺在这?”何小黑再问。“不知道,只想来这里暖和一下。”李莹莹说。
他和李莹莹是初中同学,前些年李莹莹去打工,后来听说因婚姻不幸得了抑郁症,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从十八楼跳了下来。听到这个消息,何小黑就买了两刀火纸,在火纸上写下李莹莹的名字,到他们上学经常路过的小石桥头烧了。望着黑色蝴蝶般升腾的纸灰,他流下了眼泪。透过朦胧的泪水,像是看到李莹莹对他笑,朝他瞪眼睛的样子。转瞬之间,朦胧中的李莹莹又变成袅袅升腾的纸灰。当时何小黑就不信李莹莹跳楼是真的,但别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又不得不信。李莹莹是邻村的,读初一时他就喜欢李莹莹,两次给人家递纸条,两次都在纸条上写了“做朋友好吗?”李莹莹收到纸条,第一次交给了老师,老师一顿猛批,差点儿把他开除了。第二次她没交给老师,在他面前将纸条揉成蛋蛋,扔进了路边的水沟里。望着李莹莹扔纸条,何小黑内心很受伤,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多年不见,李莹莹依然漂亮,湿透的连衣裙勾勒出好身材,何小黑眼睛都看直了。他一侧身,让李莹莹进了房间。李莹莹哆嗦着,冷得厉害,他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给她披上,湿透的连衣裙就把他的外衣洇湿。何小黑在几个屋子的橱柜里翻找,终于翻到一个电暖宝,说着“好了好了”,急忙地去充电。电暖宝发出“刺啦刺啦”声,他恨不得电暖宝马上热起来,不到两分钟,就去摸了好几次。李莹莹说:“充好电会灭灯。”他尴尬地笑笑,说:“俺咋忘了呢?”充电指示灯灭了,他慌忙拔下插头递给李莹莹。李莹莹塞进怀里,哈着气说:“好暖和。”何小黑发现李莹莹的脸在一点点变,由好看变得惨白浮肿,嘴唇也慢慢渗出鲜艳的血,越看越不像人。他惊叫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做了一个噩梦,何小黑闻到一股烧纸的味道。他慌慌张张地下床,手里拿着的《废都》也掉在地上。恐怖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他突然想李莹莹是不是没有跳楼,或者李莹莹真就来过这里,不然怎么会梦到她?梦中的李莹莹还很真切。手机又响了,他慌张地接起来,慌张地说话。“有人敲门吗?”女人问。“你知道?”何小黑说。“知道啥?”女人又问。“没啥,一切……正常。”何小黑说。“正常吗?”女人怀疑地问。“正常啊。”何小黑说。“去查一下三楼客房,查完马上报告。”女人说。
何小黑吓得头皮发麻,他想敲门的真是李莹莹是不是很好。多年没见为啥会梦到她?是偶然还是必然?他想着梦中的李莹莹,那苗条的身材和白嫩的肤色,诱惑得他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但他还是慌张地去看三楼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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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过去,何小黑由最初的惊喜变成了提心吊胆。第六天深夜,睡在客厅阳台的他,敷衍过女人和那人的查岗电话,声称一切正常。刚撂下听筒,突然一阵凄厉的女人哭声响起,还混杂着孩童的啼哭声。这像极了他和车轱辘曾在县城看过的恐怖录像场景,深夜白衣女鬼的哀号,他心头一惊。惊骇之下,他立刻拨打女人电话报告这明显异常,却无人接听。巨大的反差引爆了他的怒火,查岗时连接电话慢半拍都被训得像孙子一样,这里发现情况报告竟不接电话,不安的预感让他知道,这“便宜”没那么好捡。
奶奶的,颠覆呢!何小黑心中骂了一千遍一万遍,终于骂到女人接电话,他把情况说了。女人不耐烦:“哭声?外头打架了吧,别管它!”他追问要不要报警,只换来“继续睡就是了”。此后他睁眼至天亮。
熬到第十天。清晨,彻夜未眠的何小黑还迷迷糊糊,那人敲开门,他劈头就问:“夜里咋样?”“电话里不都说尽了?半夜有女人哭号,瘆得慌!”何小黑嗓子发干,心里窝火。“听着就得当没听着!”那人语气不容置疑。“凭啥?”何小黑一股邪火蹿上来。“规矩。”那人硬邦邦甩下两字,眼神却飘忽了一瞬。何小黑暗骂:“奶奶的!天下乌鸦一般黑!”他强压下心火,把怒气吞进肚里。“你前晚上说地板在动?”那人岔开话头,目光像锥子钉在某块地板上。“半夜恍恍惚惚觉得地板在动。”何小黑揉了揉眼,说,“低头瞅时,木地板反着光,细看又不动了。”
那人不再说话,像猎狗般在客厅走着,脚步时轻时重,脚尖碾着足跟跺着,侧耳捕捉回声。末了那人去厨房拿了把菜刀,用刀把儿敲了敲,没啥异样……一路敲过玄关、阳台和客厅的四角,声音闷实如擂鼓皮。推开沙发,敲到一处,“笃——”一声异响让男人眉头一跳。他俯身细查,刀尖揳入木缝,轻轻一撬,一块木地板被撬动了,露出底下黑洞洞的龙骨框架。
“这是铺龙骨留的空腔。”何小黑凑近说,“俺在城里铺过地板,都这路数。”“你倒是门清,知道了吧,靠手艺挣钱哪有试睡来钱快?”那人看他一眼,又丢一句,“东家叫田如意,这几年倒腾凶宅发了财。”何小黑愣怔一下,说:“这也能发财?”见何小黑怀疑,他补了一句:“只要你有胆子,凶宅有的是,价码好说。”话像半真半假的邀约,把何小黑的心也带进了那黑洞洞的地缝里。何小忍不住问:“为啥找上俺?”那人说:“不乐意?”见何小黑摇头,哼哼笑一声,“你坐那儿等活儿,我看你身板结实,估摸胆子不小,就找你了。这‘抽屉’里的活儿,不能公开招人。”
撬开的木地板下,露出个暗格。那人眼一亮,探手取出个猩红的箱子。那人翻弄箱子,箱子漆面斑驳,箍着道锈蚀小锁。“猜猜里头有啥?” 那人说。“猜不到。”何小黑说。那人撬开锁,打开箱子,箱内赫然放着一堆簇新的百元钞,分置四格,粗估有二十来万元。“为啥在地板下藏钱?”何小黑说。“有点儿名堂。”那人有些轻蔑。
何小黑心头一刺,觉得有钱人也不是啥都好,有钱人肯定也有他们的烦心事,要不藏私房钱干什么?他想起车轱辘说过的话,钱是灾,穷是病,没病没灾最稳当。“操——”那人一声怪叫,吓得何小黑一哆嗦。目光所及,每格最上面一张是真正的百元大钞,下面全部是阴森森的冥币!面值“陆仟萬”的猩红阴文刺目地蛰伏在上面。一沓足有五百张,这样算算整箱就是多少个亿啊!可这浓重的腥膻气,直教人脊椎发冷。何小黑头皮瞬间绷紧,指尖冰凉,仿佛千万根毛发齐齐扎进皮肉里。
“晦气!”那人盯着冥币,脸皮抽搐,“咋是给死人的那东西呢?”何小黑也发毛,说:“撞邪了不成?”“快去烧掉,烧净才能破灾!”那人把打火机和四张真钞递给何小黑,“一张张烧透!”何小黑捏着四百块钱——这可是他试睡拿到的第一笔钱——何小黑心头那点忐忑被压了下去。他提着箱子走到别墅后的湖边,望着平静的湖面,一张张烧着冥币。冥币很好烧,就是烧出来的味道难闻。没想到的是,正烧着,有一窈窕女子划着小船从湖中过来了,那女子目光幽深如寒潭。
“湖边禁火!”女子喝道。何小黑急忙收拾,说:“这就走!”他正要走,女子的小船横在他跟前,她指着那堆纸灰,说:“清理干净再走。”“都成灰了,咋清理?”何小黑嘟囔着。“泼水冲干净!”女子不容置疑地说,“否则会污染湖边。”“下一场雨不就冲干净了?”“要是一直不下雨呢?有点环保意识好不好!”女子蹙眉说。无奈,他泼水冲净纸灰,女子竖起大拇指说:“知错就改,好同志。”“您是干啥的?”何小黑望着女子问。“环保志愿者。”说完,划小船离开。何小黑站在湖边,心头空落落的,唯余水波拍岸声,一声又一声。
何小黑狼狈地回到别墅,那人问:“都烧了?”何小黑说:“一张没留,连纸灰都泼水冲了。”那人临走只扔下一句:“凶宅到底是不干净的,冥币都来了。你多加小心,一月不成,还得续期。”“加钱吗?”何小黑张口就问实在的。“要是延期,按天算钱就是,”那人又说,“死的不止三个,女主人肚子里还有两条命。”何小黑心下一紧,可想想又不以为然,横竖是死过人的,死一个或两个三个,对他来说没啥意义,试睡到期,拿钱走人。
那人走后,何小黑看《废都》。他感到老贾太会写了,写得让人读了还想读。读到紧要处,还会返回来再读。他还感叹老贾笔下男女的急迫缠绵,心里直犯嘀咕:“老贾写的男人、女人怎么都那样猴急?”突然手机骤响,女人劈头就问:“那人去过了吗?”他说:“走了。”女人追问:“去哪了?”“不知道。”女人再问:“有事没?”他如实相告:“撬开地板,挖出一箱子冥币。”女人吃惊地问:“啥,冥币?!”他说:“对,冥币。”女人继续问:“你处理了?”“我拿到湖边烧了,纸灰都泼水冲干净了。”女人嘘了口气说:“烧了就好,留着晦气。”
烈日灼灼,万物镀金。何小黑心痒痒地想出去,又想起合同里的规定,只好作罢。饥肠辘辘的他,翻出冰箱里的绿豆角与紫茄子,掺在一起炒了一盘。两个面包就菜下肚,胃终于不再擂鼓。饱暖生闲情,他倚窗哼起李莹莹唱过的歌:“还记得吗?窗外那被月光染亮的海洋。还记得吗?是爱让彼此把夜点亮……”
凶宅里死的那个女人很漂亮。何小黑想起那人的话,这家人死的时候附近人少,传言不多。他不明白那人为啥和自己说这么多,在这里也就住一个月的时间,需要了解这么多吗?那人临走还笑着问:“知道为啥告诉你这些吗?练胆!还想接着试睡,就得把胆子练到在凶宅里也能睡得安生。”那人还说,“这房子收购时惨不忍睹,整个屋子一团糟,暗红的颜料泼满墙泼满家具,我带了人打扫了三天,墙也重新刷了一遍。”此刻何小黑才想起来,难怪刚来的时候见这屋如此整洁。更可怕的是那人说,那个女人怀着双胞胎,也就是说这凶宅里死的是五条人命。
又有电话打过来,他拿起手机,是车轱辘。想着合同上不让与外面联系,再想想自己接电话,他们咋会知道?按下接听键,车轱辘兴奋地说:“何小黑,我订婚了!”何小黑冷笑一声:“你这种人也能找到媳妇?”车轱辘说:“那可不是?”何小黑说:“瞎掰吧?”车轱辘又说:“俺媳妇你认识。”何小黑问:“谁啊?”“俺们同学李莹莹。”何小黑惊着了,问:“她不是跳楼自杀了吗?”“人家好着呢,她是上海一家饭店的前台经理,还说要带俺去那里干活儿呢。”
何小黑灵魂出窍了,身子飘了起来,从空中往下看到很多东西。凶宅、冥币、噩梦、李莹莹……他不敢想了,脚步沉重地在别墅里走来走去,先是一楼,接着是二楼、三楼,每一个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走到了,也都仔细看了,便自言自语:“一切正常呢。”
6
看完《废都》,何小黑翻出纸箱里的《红与黑》,想着再看看外国人写的书,是不是比中国人写得还好看。何小黑翻了几页,看不下去,骂道:“还世界著名作家呢,比老贾差远了!”他将《红与黑》丢在旁边,又去翻纸箱。他不想看小说了,他想小说是作家编造的,日记才是真实的。他把四本日记本拿出来翻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四本日记写得比小说还精彩。他一口气看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和与金钱有关的故事。故事吸引着何小黑,他禁不住又自言自语了:“怪不得人家开豪车、住别墅,还娶女人……”
日记第一本写女人和男人刚认识时的事。何小黑数了数,三十页,每页一篇,每篇一件事,讲得很细致,字数不多,文笔很好,像《废都》,很吸引人。第二本和第三本,记的是女人和男人要结婚时的事,两人多次吵架,吵得心灰意懒,差点儿分手,但女人不忍心放下,男人也不忍心放下,相互勉强坚持。令人不解的是,每次吵架男人都弄一笔钱回来,把钱交给女人,女人好像对钱满不在乎,连动都不动。而第四本记的是结婚之后的事,开始很甜蜜,后来男人好像出了问题,女人遇到了真正心动的男人。男人痛苦,女人也痛苦,随着孩子的出生,彼此不忍心把家庭拆散,表面上维持婚姻而内心越走越远。这时候男人弄来的钱更多了,女人依然不以为然,对男人说:“你会死的!”
四本日记看下来,他看到这对男女爱得死去活来,在一起过日子不容易。他断定这四本日记本是房主遗物,不太可能是别人的,别人的日记咋会放在他们家?这家人又为啥被杀害?劫财?情杀?沿着日记的脉络,好像女人或男人终归要死,即使不被别人杀掉,也会被自己杀掉,因为日记中无数次说到过死。
这一夜,何小黑满脑子都是日记的情景。女人先后打来三次电话:第一次在半夜零点,让他打开一楼到三楼的灯,听听动静。第二次在凌晨三点半,他本躺在客厅沙发上,女人叫他换到三楼靠边客房,看房子外面有无动静。第三次他刚有点儿睡意,又被女人要求换到二楼书房里。书房只有书架和书,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日记中男人女人的故事再次闪现。
十五年前,男人在岛城一所大学读书,女人在一家外贸公司打工。他们都生在农村,两村隔着一条小河,初中、高中一起上下学,放假一同去田野割草,去河里摸鱼。后来男人考上大学,女人因家境差辍学打工。她知道与男人拉开了距离,再也不可能走在一起了。
打工五年挣了些钱,女人放不下男人。听说他很受单位领导喜爱,她几乎每个周末都跑到男人单位对面的冷饮店里坐上半天。男人单位在一座三十多层的高楼里,女人坐在对面,无数次数过那楼的楼层,却总也数不清。女人打听到男人的办公楼层,她便一直盯着大楼,盯也白盯,她看不到男人办公的样子。周末楼里人也多,楼下旋转门不停地转动,像童话故事里不停地旋转着的水车,人被一拨一拨地卷进去,又被一拨一拨地吐出来。有好几次女人看见男人被“吐”出来,却不上前打招呼,只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海。还有几次,男人被“吐”出来后,她远远尾随,目送他走进一个住宅小区。女人想,他买房子了,还是租的房子?
女人打工的外贸公司离男人单位不远,但离他住的小区有些远。她疑惑男人下班为何总是步行,这么远的路不买车是不会开还是没钱?她几次想追上男人问问,甚至愿意帮他买车,但最终忍住了,她想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后来几个月,女人多次看到一位漂亮女孩在男人楼下旋转门前等他。男人出来后,两人说笑着牵手离开,亲密得不得了。女人明白了,男人恋爱了,看那亲热的样子,怕是要结婚了。那晚她哭了一宿,终于放下男人,也断了资助的心思,于是她辞去外贸公司工作,改做海鲜生意。离开前,她最后去那家冷饮店又坐了一整天,却没见到男人出来。
随着经济腾飞,不少人发展迅猛。女人做海鲜生意更是快上加快。俗话说得好,“钱追人如水涌,人追钱两手空”,女人几年间就成了“海鲜大王”,财富多得自己都难以置信。此时,在岛城工商界烛光晚宴上,女人重遇男人,男人告诉她依然单身。女人疑惑,提起曾见他单位大楼前有女孩等他,男人笑道:“你认识的,是你们村的小惠,俺的姨表妹啊。”女人仍不解自己怎会认不出,男人说:“女大十八变嘛。”两人相视而笑。如今,女人是“海鲜大王”,男人是副处长,两人结合后住进了漂亮的别墅。但谁能想到,如此恩爱的两口子,竟没能一路同行。女人实在说不清,深爱的男人,婚后却将她的心撞得七零八碎。婚姻亮红灯,外人猜测是男人有权后有了外遇。男人对此不解释,只对挚友说“顺天易,逆天难”。两口子之间争吵愈演愈烈。即便如此,两人谁也不想离婚,依然在这栋漂亮的别墅里,过着外人眼中十分美好的生活。
某一天的中午,天气很好,阳光明媚,男人从外面回来了。之前男人告诉过女人,要去省城开会,差不多一周的时间。结果呢,男人只开了两天会,回到别墅就撞上了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在客厅里聊天。
看到这里,何小黑突然对女人顿生愤恨。因为长得漂亮,就偷人?因为很多男人围着你转,就出轨?“儿子打老子呢!”
奶奶的,颠覆呢!
7
一个大晴天,那人带两个人过来。一进门就命令何小黑:“收拾一下,给你拍视频!”何小黑问:“拍来干啥?”那人说:“有用!”何小黑说:“俺长得不好看。”那人摆摆手说:“甭管长得好不好,又不是给你相亲,怕什么?”何小黑想想也是,工作嘛,就要好好干。何小黑换上最好看的衣服,对着浴室镜子理了理头发,他问:“你看看,中不?”拍视频的看着笑笑,说:“行,放松点,太板正反而不像。”那人说:“就是!紧张个球!”拍视频的递来一张红纸,上面写“一切安好”,交代他:“拿稳了,对着镜头说,‘俺在这儿住了二十天,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一切安好。’”那人问:“记住没?”何小黑小声念一遍,还是忍不住说:“拍这到底干啥?”那人脸一沉说:“让你拍就拍,让你说啥就说啥,问个球!”
拍视频的把何小黑叫到别墅门口,对着“摩西阁”三个字说:“开始吧。”“慢!我喊一二三再开始。”另一个人举着摄像机说。
“奶奶的!儿子打老子呢!”何小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按照他们的要求,两手举着写有“一切安好”的红纸大声说:“俺都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天,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哪怕是半夜三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切安好,马上结账拿钱走人了。”然后他半转身指了指“摩西阁”三个字说,“多好的别墅啊,有钱的快来买啊!”对自己的即兴发挥,他不知道那人是否满意,笑着问:“咋样?”那人还没说话,拍视频的两个人先冲他伸出了大拇指,其中一个笑着说:“你可以当演员!”那人就问:“还真不错呢,对吧?但‘马上结账拿钱走人了’和‘有钱的快来买啊’不能有。”拍视频的说:“他有演员天赋,拍得很好。不能有的剪辑时删掉就行。”
拍视频的人一走,何小黑自言自语:“俺真的有演员天赋?”奶奶的,净瞎哄人呢!但他还是满足地笑了,他到阳台的马扎上坐下来,思绪又被日记拽了回去。想着日记记下的悲情故事,看了就揪心。尤其想不通的是,男人撞见自己妻子与别的男人在家聊天也不发怒,还把和妻子聊天的男人请到餐厅,倒上洋酒,举杯道:“为了……干!”两人一饮而尽,随后男人平静地说:“你走吧。”对方放下酒杯便离开了。
何小黑记起读过的一首诗:“他走了,带着往日的万千缕余晖;千百个笑容,在夕阳中消散……”
“狗日的有钱人,连这事都‘玩’得这么邪乎!”他忍不住骂出声。眼前似乎看到,照片上那两口子、孩子,最终都化为这“夕阳中消散的笑容”。唉,日记所述的竟是这般凄凉的颠覆!
奶奶的,颠覆呢!何小黑越想越糊涂,有钱人这“玩法”,也叫过日子?就是玩命!
第二十三天,何小黑一大早就饿得发慌。那人两天没送吃的,只剩两个面包,吃得他直反胃。农村人的胃就认稀饭、馒头,可那人总送面包、火腿肠,顶多算早饭,这和猪吃的有什么两样?他家喂猪就剁野菜拌玉米面,那就是猪吃的“面包”!
他想着富人家的怪事和自己肚子的饿,忽有人敲门。刚开门,一个小伙子二话不说塞给他一个塑料袋,扭头就走。打开一看,是油条加豆浆!何小黑以为那人终于开窍了,哼着小曲洗手开吃。刚吃两口,那人提着面包来了,说:“快断粮了吧?”“你不是刚送来吗?”何小黑指指油条。那人一惊,说:“谁送的?”他说:“一小伙子送的,不是你让送的吗?”“狗日的!”那人骂开了,“合同签了,定金收了,还不死心。”原来送饭的是房主弟弟。房子是他卖给女人的,签完合同收了定金,就等过户付全款,这节骨眼又想抬价。“他哥嫂、侄女的死,有说法吗?”何小黑问。“肯定有,要是没有,这房子能卖吗?”那人说道。“是小伙子的亲哥亲嫂?”何小黑又问。“他家就剩他一根独苗,房子自然归他。”那人说。“房主的爹娘不能继承?”何小黑说。
那人笑了,说:“懂得不少!房主爹娘早没了,就剩这个弟弟。起初死活不卖,说在屋里能见着他哥嫂、侄女。后来被人点醒,说再好也是凶宅!这才动心。可临了又变卦,舍不得那点念想。老板咬牙加三十万块,好不容易签合同收了定金,谁知这小子最近哪根筋搭错,嚷嚷着要收回房子。”“房主弟弟咋那么反反复复?”他问。“魔怔了呗!”那人道。“嫌钱少?”他又问。“不像。可能是怀疑哥嫂的死有猫腻。”那人说。“不是结案了吗?”“结了也堵不住他疑心!”那人摇摇头。何小黑又想起那几本日记,到底是咋回事很难弄明白。那人问:“这几天有啥情况?”“没啥情况。”何小黑说。“毕竟是凶宅,不能掉以轻心。”那人提醒。何小黑问:“房主弟弟为啥来送饭?”“我猜他是借送饭看房子有没有变化。”那人说着,打开手机给他看那天拍的视频已做成广告放到公众号上。他觉得自己上镜难看,却对即兴发挥挺满意,说话流利自如。他想这两人真会做生意,让他试睡还拍广告,真够聪明。那人接着说:“老板说了,你今后就是试睡员兼广告代言,另外再给你一份钱。”他有些受宠若惊地问:“真的假的?另一份钱是多少?”“再议,再议。”那人说道。
那人一走,何小黑美滋滋地想,还能挣两份钱,真是“搂草打兔子,捎带个活儿”!因此,他不再安分,想着会不会再发现点儿啥。他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找遍房间的角角落落,却一无所获。他不甘心,再次翻开日记细看。翻到后面,他越看越疑惑,感觉不完全像女人写的,因为很多地方也有男人的痕迹。好些地方“他”“她”混用,口气飘忽。何小黑在二十来天日子里反复琢磨,也没弄清日记是男人写的还是女人写的,再说男人能装女人口吻?女人能学男人腔调?但有一点他确认了:男人回家撞见妻子和另一个男人在家聊天,没发怒,没咆哮,这一点千真万确。这哪是正常爷们儿?他骂男人无数遍“大废物”!他也在想,他们光聊天能证明啥?莫非男人早知更大的隐情?在第四本日记就找到一条“铁证”:“你不行就是不行,无论用什么办法,还是不行!老天爷啊!咋就不行了呢?”不行?指谁?他回到阳台马扎坐着想,男人那方面不行,满足不了女人。女人另找的汉子让她尝到行的滋味,男人在她眼里可不就成了废物?这样想来,撞见在家里聊天又能怎样?那男人自个儿没用,女人找个有用的不是天经地义吗?当然,真要逮到女人偷汉的实锤另说,仅凭在家聊天就闹,太小肚鸡肠了。
“奶奶的,”何小黑摇头说,“太颠覆!”
凶宅试睡到二十八天时,何小黑又有了新发现。
多亏他有锲而不舍的精神,想着那两口子竟然弄出大案,其中一定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原因。何小黑在房子里继续翻找,终于又在卫生间天花板上的一个小洞洞里,发现了两本黑皮日记本。红皮日记本和黑皮日记本,两种颜色说明了啥?何小黑想,“红”与“黑”的日记本,再加上《红与黑》的长篇小说,一对曾经浪漫的男女,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夜已深,何小黑毫无睡意,这时他应该想到找老板要钱,试睡后天就结束,他该写一份报告给公司老板,按天给钱便两清。可此刻,他尽陷在房主两口子的故事里,钱反倒是其次了。
女人来电,叮嘱最后关头少睡多留心,仔细观察房子里的一切,写一份总结报告,待房产收购公司领导审核通过后,和他结账付款。“审核通过?”何小黑心头咯噔一下,想:“签了合同,试睡俺睡了,报告也写了,凭啥还得过这‘审核’关?是不是想赖账?”他越想越不安,这钱是真难拿!人家随口捏个油滑的理由——不合规、数据不足——就能扣钱。猛地记起车轱辘的那句糙理:“一旦儿子打老子,谁都没办法!”精猴压死傻牛,合同写得再死,架不住人家定规矩的心眼子活。
“奶奶的,”何小黑骂道,“颠覆呢!”
8
“吃饱了撑的!”何小黑攥着黑皮日记,指甲几乎嵌进软塌塌的皮壳里。这一个月的钱真的没了。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砸在地板上,像是在唾弃那个死了还阴魂不散的王正刚。妈的,人都化成灰了,还留这么个要命的玩意儿折腾人!不过转念一想,钱没了顶多饿肚子,让车轱辘笑话。可捧着这烫手山芋装哑巴……脊梁沟里蹿起一股凉气。五条人命啊!血糊糊的照片、地板下的冥币、天花板藏着的日记本。姓王的死是他活该,可日记本里还有“东厂老黑”“西厂于波”,这名号听着就邪性腌臜,比活鬼都凶!万一……万一他们知道有日记本落在自己手里怎么办?报警!这念头一起,真他奶奶的像裤裆钻刺猬,坐立难安。三百块一天是真肉疼,可跟小命比算个球!这浑水深,淹死他何小黑都不起泡。
脸上沟壑刻着生活的窘迫和此刻的决绝。这操蛋世道,总在他以为抓住救命稻草时,又狠踹一脚将他摁到泥里。选择?一个光棍小工有啥选择?不过是憋屈地活,或憋屈地死。这回他得选一条不那么憋屈的路,哪怕不要那九千块钱。他把日记本死死按在胸口,想压住里面数字灼烧肺腑的滚烫。这哪是什么账?这是蘸着人血写的生死簿!“东厂老黑三次,100W”,那血红的“W”刺得眼疼;“西厂于波五次,120W”,数字尾巴抽得人心颤;“渣,拒,灾难……”,笔锋狠厉,纸都快被划烂,诅咒般透出死前的疯狂。认不全字又如何?这数字散发的腐臭味,熏得他脑浆子都疼!这东西和那五条人命,绝对掰扯不清!
后槽牙几乎咬碎,何小黑拨通了110。
田如意疯了般冲进来,煞白的脸扭曲变形。“何小黑!你这吃里爬外的蠢货……”尖叫声在警察面前戛然而止,田如意的胸口剧烈起伏。那人紧随其后,狠毒的眼神盯死何小黑,拳头青筋暴突,腮帮咬紧,似乎下一秒便要将何小黑生吞活剥。王正刚的弟弟面沉似水,阴鸷的目光在地板撬痕和日记本间睃巡,最终落在何小黑脸上,好像要把他一寸寸嚼碎。客厅瞬间化为角斗场。警察是沉默而坚实的背景,高效而无声地行动着。空气凝滞,铁锈味混着尘埃呛入肺管。田如意压抑的喘息声、那人粗重的鼻息声、王正刚弟弟鞋蹍碎屑的轻响、警察低沉的专业术语……拧成无形的铁箍,将角落里的何小黑越箍越紧。
“队长,对上了。”年轻的警察举着日记本汇报,指向那串串死亡账单,“造纸东厂马黑子刚撂的口供。还有俩,牵扯面不小。格式像黑话密码,技术科在破译后面乱码,估计能挖出更硬的。”队长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泛黄纸页上的血色密码,说:“马黑子撂了,西厂的线快拽出来了。这王正刚……”啪的一声合上日记本,声音不高却砸在每个人心上,“联合组就冲这个来的。他倒好,给自己和同伙写了本阴间账簿!”他转向何小黑,语气难得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这个试睡员同志,歪打正着,省了我们大功夫。”
那“歪打正着”四个字,像冰天雪地里灌了口辣嗓子的劣酒,呛得何小黑的头又蒙又涨,但一时竟回暖了些。看着日记本在警察手中流转,看着田如意和那人铁青扭曲的脸,看着王正刚弟弟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劲,他那点儿侥幸和后悔彻底烟消云散——九千块?甭想!这浑水,他蹚到底了——只是一股更不祥的预感,如同冻透骨髓的冰锥,狠狠地揳进心底。这事儿,远没完。
田如意离开前毒蛇般的眼神,王正刚弟弟阴鸷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狞笑,还有那人路过时按在他肩头、似重逾千斤的五根铁指……都在无声地宣告:颠覆的轮盘刚转到最险恶的环节,而他何小黑正被死死钉在靶心,要命的,还在后头。
何小黑一场试睡搅动的波澜,彻底颠覆了岛城早已“盖棺论定”的惨案。摩西阁别墅里的几具尸体曾被解读为一曲因爱生恨的悲歌。那个走向绝路的王正刚,在婚姻崩塌的废墟上,竟妄想用一顿“散伙饭”了结恩怨。据说他带着罕见的温情上山,采回一篮子新鲜蘑菇,谁知错摘了勾魂的毒菌。一锅香浓羹汤,成了全家赴死的断头饭。结案报告称他为死早有准备,遗书明确将别墅留给他的弟弟。
讽刺的是,那几本泛着死气的日记本,却刺破了这自欺欺人的鬼把戏。警方内部通报冰冷地揭开真相:王正刚,海关的蛀虫,在毒菌入喉前,灵魂早已被腐烂的权柄吞噬。
那日记本里蠕动的“东厂老黑100W,西厂于波120W,桥下李彦50W”数字密码,更非妄语。造纸厂的老黑为纸浆通关“压缩成本”,向王正刚打开了钱袋;化工厂的于波,那点儿上不了台面的灰产,也需要王正刚的手指松上一松;走私散货的李彦,同样把脏钱塞进了王正刚的无底洞。一笔笔交易,沾着腥臭,蚀穿了王正刚的躯壳。
当原处长卸任,按序本应轮到王正刚“主持工作”,却落入他人之手。这惊雷劈醒了王正刚,他意识到他的“脓疮”已被盯上了。惶惶如丧家之犬时,枕边烽烟更烈。那份被警方深压箱底的补充通报里,写满了男人的自毁和癫狂。妻子的身影常与“伙伴”重叠,令他疑窦丛生。一次质问换来妻子的嘲弄:“你不行,还不许别人行吗?”这剜心之言,碾碎了他最后一点儿男人的尊严,点燃了扭曲的憎恨,他一度变态,将毒刺转向女人。
那张印在所谓《情况说明》上的血腥“灭门照”,不过是房产收购公司精心炮制的假象。田如意的谎言链条在日记本的寒光下寸寸断裂。何小黑颤抖着翻阅内部通报,字字如冰锥:“夫妻剧烈争吵后,王正刚情绪崩溃,采回蘑菇的动机存疑,具体毒菌种类存疑,因无法解释的毒素过量导致当场死亡。结合腐败调查,此案尚有重大未尽事宜。”他脊背发凉。日记本曝光的只是贪欲?它拽出来的是早已腐烂却披着温情面纱献祭的“散伙饭”。奶奶的,彻头彻尾的颠覆!
角落里的何小黑攥着通报边缘,纸张窸窣作响。队长的感谢言犹在耳,却压不住何小黑心头那丛越发尖锐的冰棘。田如意和那人离去时甩来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钢针;王正刚弟弟那张阴鸷的脸,青灰下翻涌着灭口的寒意。这哪是落幕?分明是另一场颠覆的血雨腥风,正无声地拉开沾血的帷幕,而他自己,已被牢牢钉死在舞台中央的祭台上。
办案人员告诉何小黑的话,像冰锥扎进他的心。曾任副处长的王正刚怎么就那么扭曲呢?在他的心里有一套邪恶的认知:万恶之始,永远是那“你不行”,所以他恨死了女人,男人不过是被诱惑、被推搡坠落的可怜虫罢了。他这种逻辑解释了一切。他对妻子的“背叛”滔天狂怒,却对客厅里那个“被勾引”的男人宽容得诡异,甚至能与之推杯换盏。
通过那份内部通报,何小黑也明白了黑皮日记本中的数字。老黑本来没机会接触王正刚,他通过一个酒吧女,将王正刚拉下了水,也是一种必然。
王正刚喜欢坐在酒吧里喝酒听音乐,几乎每个周末都去一次酒吧。有一次,他喝了不少酒,被酒吧女领着去了造纸东厂宿舍。她告诉王正刚,自己没有工作,靠在酒吧推销酒水维持生活。孩子爹赌博输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还两次把自己输掉,后来无颜面对她和孩子,喝老鼠药上了西天。然后酒吧女将自己脱得精光,管王正刚要钱。面对女人漂亮的身体,王正刚心动了。他将钱塞到女人手里,面带潮红地向女人发起进攻,却怎么也“不行”。女人一边嘲笑他“不是男人”,一边穿上衣服。女人的嘲讽又一次刺激了他,他心理扭曲得更厉害了,想着女人的话都是欺骗,她们仗着自己漂亮,在风月场里乱混,逼得丈夫无颜面对人生,想喝老鼠药自杀。后来他和老黑混在一起。再后来听说自己正被相关部门调查,心理更加扭曲。
无法想象那段时间王正刚如何受煎熬。他怀疑妻子和另一个男人有关系,又被妻子怒怼过“不行”后,几天几夜把自己关在屋里,甚至想到了喝老鼠药。他知道自己“不行”既成事实,除了痛苦什么办法也没有。他和妻子多次沟通无果,相互之间的矛盾越来越重。有一次,他想和妻子重修旧好,笑着对妻子说:“我不是有行的时候吗?”妻子则嘲讽般地笑笑说:“那也叫行?太秒速了吧!”他的精神几近崩溃。没想到妻子告诉他怀孕了,去医院检查说是双胞胎。王正刚急了,质问妻子:“孩子是谁的?”妻子说:“还能是谁的?你的呗。算你幸运,秒速也有收获。”王正刚更急了,说:“瞎说也得有根据!”妻子说:“夫妻弄出孩子,还是双胞胎,这就是根和据。”妻子这番话,让王正刚崩溃到底了。
他想不明白,曾经温柔可爱的妻子,因为自己的“不行”就变了?还是因为另一个男人的“行”,滑向了深渊?从此,他家暴成性,妻子稍有不从,他就拳打脚踢,吓得女儿都不敢见他。为此怀孕的妻子提出离婚,他却坚持不离。在他想来,这个家的主要财富是“海鲜大王”的成果,他不想失去妻子和孩子,更不想失去财富。他在工作中受贿,但收到的钱与“海鲜大王”的财富比起来也只是毛毛雨。不过他也得到消息,相关部门正对他进行外围调查,他惶惶不可终日。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王正刚再一次想到了自杀。但他不想面对世人的唾弃,很想再让妻子和女儿开心一次。于是他放下男人的自尊,再一次给妻子跪下,声泪俱下地道歉,千般悔过。妻子是否原谅王正刚无法证明,但王正刚要做一顿美食给妻子和女儿吃是真实的。然后他凭着自己的经验跑到山里采来一些新鲜蘑菇,做了一锅美味飘香的蘑菇炖土鸡,还有各种甜品和油炸品。据说一家人很久没聚在一起吃晚饭了,气氛很好,妻子和女儿看上去很开心。然而王正刚没想到,他采的蘑菇竟然是有毒的……
9
“《情况说明》上不是这样说的。”何小黑说。“什么《情况说明》?”办案人员不解。“凶宅试睡前,房产收购公司给过一份《情况说明》,里面有一张现场照片,说这家人是死在蒙面大汉的刀下。”何小黑说。“房产收购公司的《情况说明》你也信?为了能把房产卖出高价,他们随意编一份《情况说明》,随意编一个故事,随意合成一张照片,不是很简单吗?”办案人员说。“咋会这样?”何小黑问。“咋又不会这样?”办案人员问。
何小黑告别办案人员后,见女人和那人正朝他走来。女人脸阴得厉害,那人满脸凶相。一个月的试睡正要结束,别墅再一次被查封。他想问问女人,每天三百块钱能否折半来算?还没等他开口,就被一根棍子敲在了头顶上。
何小黑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海边的沙滩上,是大海的波涛惊醒了他。费了好大力气他才坐起来,望着浩瀚的大海,望着大海中飞驰的快艇,望着快艇上一个裙裾飞扬的女孩,他问自己:“这是什么地方?”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见是车轱辘打来的,有点儿烦,车轱辘的电话打起来没完没了,不接都不行。
“完了完了,李莹莹不见了!”车轱辘焦急地说。“咋回事?”何小黑问。“俺和她订婚了,说好年底结婚,昨天她留了一封信就失踪了。”车轱辘说。“信上说啥?”何小黑问。“‘到此为止’四个字。”车轱辘说。“颠覆,真他奶奶的颠覆!”何小黑说。“啥?你颠覆个球!”车轱辘说。
何小黑想,李莹莹真颠覆,都“到此为止”了还订什么婚?他又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想起阳台上的那道光,想起李莹莹跳楼的传说,想起目前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没办法,他只能劝车轱辘想开些,既然颠覆了,两个人别说订了婚,结了婚还会离婚呢,否则不是他杀了她,就是她杀了他。
“她杀了俺或者俺杀了她?”车轱辘问。“你不杀她,她会杀你,因为颠覆……”何小黑不知道为啥这样说。“滚蛋吧你!”车轱辘说完要挂电话。“别挂别挂,试睡报酬没拿到,可能会有报案奖励。”何小黑说。“啥报案奖励?”车轱辘问。“办案人员说,按照规定可能会给奖励呢。”何小黑说。“又是一个梦!”车轱辘说。“滚!狗日的,颠覆……”何小黑说。
【解永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当代》《大家》《时代文学》《山东文学》《红豆》等刊物,部分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等多家选刊转载。著有长篇小说《民办教师李达言的燃情生活》《暧昧与苦涩》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报告文学多部。曾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山东省长篇小说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