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篇无句”:卡瓦菲斯的现代诗艺
卡瓦菲斯
在当今诗歌纷纷奔向“辞采夺人”的时代,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诗显得尤为孤独而坚定。他的诗没有闪光的词语,甚至乍看之下近乎平淡,然而其魅力却在朴素中生长,在整篇之后悄然显影。这种风格,可以借用中国古典文论中的概念来形容:“有篇无句”——它强调的是作品整体的意蕴,“句不求奇,意求贯通;语不为饰,神自见深”,这是对“有篇无句”的极好诠释。
在诗歌史上,有太多文辞瑰丽、名句迭出的作品,它们如繁星闪耀,被一再传颂,构成某种“金句即经典”的美学逻辑。然而,在卡瓦菲斯的诗歌中,我们却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没有惊艳之句,却有难以言喻的整体感染力;没有夺目的修辞,却能在无声中深入人心。他以一种平实的语言,构筑了现代诗歌“有篇无句”的审美范式。
卡瓦菲斯的《伊萨卡》《等待野蛮人》等著名诗篇,不是以“格言化”的句式立名,而是以一种内在的诗意张力,构成从叙述中缓缓升起的哲思与洞察。
伊萨卡,在《荷马史诗》中是奥德修斯魂牵梦萦的故乡,他历经特洛伊战争和十年漂泊,九死一生,只为归返家园。传统的英雄叙事注重的是抵达——战斗、忍耐、归乡,是一个以终点为荣耀的逻辑。然而,卡瓦菲斯在《伊萨卡》一诗中借用奥德修斯的返乡母题,却轻轻将叙事重心从“抵达”移向“行进”,从“目标”移向“过程”:
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
愿你的路途漫长,
充满冒险,充满发现……
莱斯梯戈尼亚人、独眼巨人、
愤怒的波塞冬——你不会遇上他们,
除非你把他们带进你的灵魂,
除非你的灵魂让他们立在你面前……
诗人随即以夏天的港口、学者云集的埃及城邦、腓尼基集市以及香料、珊瑚、乌木、琥珀的气息,在诗中构成一条丰饶的感官之路。他不诉诸抽象的哲言,也不凭借奇思妙语,而是在柔缓的节奏中,让读者的心境生出一种人生旅途绵延悠长的丰盈。诗的结尾更是娓娓道来:
如果能花上多年,
等你抵达时已然年老,
背负着旅途中的所得,
不再期待伊萨卡赐予你财富,
那才更好……若你发现她其实贫瘠,
伊萨卡也没有欺骗你,
因为你将已变得智慧、经验丰厚,
到那时你自然明白,伊萨卡意味着什么。
全诗呈现的是一种反“目标至上”的价值观:终点必然存在,但意义并不在于抵达,人生的丰富不是由终点赋予。类似的“去目标化”哲学,在某些写作中容易流于空泛,但卡瓦菲斯的诗,言之有物,赋予此理念以真实可感的质地,给人带来一种独特的“诗与远方”的沉浸。他的诗句近乎口语化,淳朴、平静、不抒情、不修饰,却像谜一样地自带一种魅力,像一种跨越时空的灵魂交谈,余韵悠长,挥之不去。
文学评论家黄惟群先生曾言:“文学创作,其中太多奥妙,作品中传递出的所有感觉,都是作家一手制造的。怎样制造感觉,是门非常深的学问。”很多诗歌之所以动人心弦,其中的奥妙,是因为语言的光芒;而卡瓦菲斯的诗,却仿佛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奥妙:他以最平实的语言,营造出一种缓慢渗透、悄然深入的情感与哲思的穿透力。这种力量不仰仗传统的修辞技艺,而源于他对整体构思、节奏铺陈与诗意留白的通盘掌控,使诗句在不动声色中带着某种智性抵达读者内心。卡瓦菲斯生前没有出版过诗集,但死后被许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推崇备至。
卡瓦菲斯似乎深谙黄惟群先生所讲的“制造感觉”之道。《伊萨卡》看似平直推进,实则暗暗铺设情趣的缓坡,在“轻描淡写”中消解了急于抵达的焦虑,为生命赋予了一种从容的绵延之美。他不急于阐明意义,也不试图用词语或比喻制造即时的感动,而是让读者自己在诗句的空隙中回味、补全内涵。正因如此,他的诗读来没有语言的震撼冲击,却能在心底久久回荡,犹如潮水暗暗拍击礁石,潜移默化地改变读者的感知。这种潜入式的力量,正是他“出神入化”的独到之处。
诗学家吕进教授曾在他的《现代诗学:辩证反思与本体建构》一书中指出:“在心灵世界面前,在体验世界面前,一般语言捉襟见肘。古人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诗人寻奇觅怪,恰恰是不成熟的表现。诗人善于驾驭一般语言,才能见出他的功力。用浅近语言构成奇妙的言说方式,这是大诗人的风范。”这一论断,恰恰也是对卡瓦菲斯诗歌风格的很好写照。
卡瓦菲斯的诗没有奇异的比喻,也不追求所谓的“陌生化”,他似乎深知语言的真正难度不在“奇”,而在“常”。他的诗读来如闲谈,却在节奏的渐进中传达着某种深意。以“常语”显功力的写作姿态,既是卡瓦菲斯诗艺的独到之处,也印证了吕进教授的观点:浅近语言若能构成奇妙而深邃的言说方式,才是真正的大诗人之境。
在传统汉语诗歌中,其实有很多“有篇无句”的典范。比如陶渊明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看似句子简淡无奇,却以整篇之意境和思维的密度令人久久沉吟,饱含对生活节律与精神隐退的哲学态度,整体风格如春水流深,成为一种诗性生活的象征。
在当下“快文化”、社交媒体句式盛行的传播时代,“可引用性”常常取代“整体阅读”,“金句”成为营销工具,而整首诗歌内含的意蕴往往被忽略。在这种背景下,卡瓦菲斯的诗歌重新唤起我们对“整篇之美”的体认。他的语言不渲染、结构不复杂、情感不煽情,但正是这种平实的不争之诗,让我们沉入语言与人生的深流。这不是对“金句”诗艺的否定,而是对诗歌整体构造力与精神张力的一种审美回归。他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有益的提醒:真正动人的诗,不一定是句子有多奇,而是能让灵魂沉得有多深。
卡瓦菲斯的诗,在当代是一种独特的存在,他以独特的审美自觉与艺术选择,重新界定了何谓诗的厚度。他的诗有着一种语言去魅化的核心特质,营造出一种非戏剧化的“深情节制”。他注重语言的内敛,有意识地淡化词语的装饰性,回避用空泛的修辞和奇异的比喻去粉饰经验,只安静地自述,节奏缓慢,意境萦绕,像无眠之夜的烛火,虽不耀眼,但始终能照亮你;虽不惊动你,却能改变你。
布罗茨基在评论卡瓦菲斯的诗歌时说道:“早在1900年到1910年,他就开始在诗中剔除诗歌的一切繁复表达手法——丰富的意象,明喻,夸耀的格律。这是一种成熟的简练,而为了进一步达到简练,卡瓦菲斯诉诸‘贫乏’的手段,使用原始意义的文字……用‘贫乏’的形容词,制造了意料不到的效果,它建立某种精神上的同义反复,松开读者的想象力;而较精细的意象或明喻则会抓住那想象力……”卡瓦菲斯的诗,用“无句”的朴素拒绝喧哗,而让“整篇”的静默击中人心。
《等待野蛮人》亦是卡瓦菲斯极具代表性的一首诗作。诗的前几节看似颇为简单:城市广场聚集了各色人群:元老们、皇帝、官员、演说家、法官、民众,因为“今天野蛮人要来”,全城停顿,所有人都在“等待”——直到最后一节:
这突然的困惑、困顿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道路和广场转瞬间空荡荡,
人人若有所思回返家中?
因为天黑了而野蛮人并没有来。
那些刚从边境回来的人说
再也不会有野蛮人了。
而现在,没有了野蛮人我们会怎样?
所谓“野蛮人”,本是文明社会定义的外部敌人、危险对象。但在诗中,他们实际上被投射成一种心理支撑:人们需要“他者”来赋予自己行动的理由,甚至需要“他者”来让生活产生意义感。“野蛮人没有来”,文明世界因野蛮人的不来而陷入困顿和怅然若失,文明人自己也陷入无意义之中,就像一个舞台剧在等主角登场,但直到谢幕也没现身,于是演员们集体迷失。
值得注意的是,卡瓦菲斯的语言在诗中极其克制,诗句极为简明,不带情绪起伏,没有诗性浓度的高潮。也许正是“无句”的朴素,成就了他“有篇”的冷峻。他用简单叙述之句层层推进一种“意义的塌陷感”。这种推进,不靠修辞支撑,而靠思想的冷静步步为营。在“等待野蛮人”中,诗人构建出一种难以填补的意义真空:如果没有对立面,我们还知道自己是谁吗?如果没有恐惧,我们还会思考意义吗?当危险退场,我们是否也一起空了?
这个问题,直指现代文明的脆弱核心:文明可能在本质上,并未真的自我建构起精神支柱,而是借“他者”维系存在感。这首诗在当代的读法更具有普遍性:在喧嚣的社交时代,我们是否需要一个“被敌视的他者”,才能感觉自己存在?在精神上,我们是否通过“某种必须反对的东西”来掩盖内心的贫乏与无所归属?当我们失去对立面,我们是否也将失去“自我”?
卡瓦菲斯以他独特的冷静语调,不仅完成了一个哲学性极强的寓言,更是为我们展现了一面照出“文明空洞”的镜子。那句“而现在,没有了野蛮人我们会怎样?”让人久久陷入沉思。他的诗最令人惊异之处,在于其“非诗性”的语言策略,而正是这种近乎“反抒情”的写作,成就了他极具现代意识的表现形式。那些看似平铺直叙的语句,反而因其冷静而生出震荡。这种风格自然不会被快速关注转发,但却能在潜意识中留下经久的回音。
若将卡瓦菲斯的现代平实风格置于浪漫主义华美传统的背景下,差异更为明显。比如雪莱的《西风颂》,全诗语言浓郁、意象密集、情绪极度饱满,通过拟人化、神化,层层铺排,堪称是语言的盛宴:
哦,狂野的西风,你是秋天的呼吸,
你无形的身影驱逐落叶,
它们像魔法师面前逃逸的幽灵
诗中几乎每一节都有闪光的句子,不断叠加的意象,比喻奇特,气势恢宏,被作为经典传颂。最后一节更是发出著名的呼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它几乎成为所有人引用的金句箴言。《西风颂》在辞采与情感表达上的丰沛令人震撼,虽其核心观念源自冬去春来及生命循环,相对较为“常识化”,但因语言的铺陈与情绪的高扬,具有极强的鼓舞力。
与卡瓦菲斯相比,雪莱的这首浪漫主义诗作呈现出“句子闪耀、篇章单线”的特征,具有高度的可朗诵性和“金句度”;而《等待野蛮人》则是“篇章发光、句子隐形”,思想力量更多地来自整体结构、留白和内在张力。“有篇无句”的写作在现代诗学中显示出它独特的价值:不依赖修辞密度,语言简洁到近乎冷淡,结构与寓意却极具现代性,给予读者深层次的震动。
现代诗的平实,其实也是一种对浪漫主义修辞美学的反拨。卡瓦菲斯通过“冷静写作”,将诗歌从绚丽的辞藻拉回到结构与思想的自省。《等待野蛮人》没有词语的锋芒,没有激情,没有震撼的比喻,却在其“没有”的空白中,以一种独特的视角唤醒读者深层的反思。“有篇无句”不仅是一种写作技法,更是一种审美姿态——无需词句发光,而整首诗却能够照亮我们内心最真实、最不可回避的部分,使人沉思、反刍、共鸣、感悟。
毫无疑问,诗歌之美从不止一种维度。在雪莱与济慈所代表的浪漫主义传统之后,卡瓦菲斯那种平实而冷静的写作,或许是现代诗学的一座重要分水岭。他让我们看到,如何在日常语言中唤起意义的密语,如何以冷静构建出思想的回廊。在这个由信息碎片化与“高亮句子”主导的创作语境中,或许“有篇无句” 这样的诗艺,能引领我们重新走向精神的沉静与写作的深度。
(作者系旅澳华文作家,文中诗歌由作者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