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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当我非写不可
来源:西湖(微信公众号) | 大水  2025年09月09日09:34

最近陆续有人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我说:今年。我指的是,只有到了2025年初,我才生出了“我要写东西”这样的声音,不是“写作”,是“写东西”。写点东西,不一定是正儿八经的作品,如果写成了,那就更好,写不出也没事。这不是什么心态松弛,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轻贱。不过,这刚好就是我想写的东西之一。

如果我肯,我便能发现,我在很早的时候就频繁地琢磨和写作有关的事情。我在小学三年级开始有作文课,那时我妈给我买了一本类似体裁大全的书,有状物、叙事、抒情、议论很多分类,不做概念分析,只放文章,记忆里那是一本词典一样的大书。初中时我家在办制衣工坊,嘈杂又浑浊,有时放学后我会跑到隔壁的旧屋,坐在一张旧藤椅上翻《红楼梦》,看到天空朦朦胧胧,啥也记不住。那时“我”就开始出现了,这是我在写《流水线》时发现的。我看见太多差不多和我同龄的女生,在车间的样子,突然嫁了人的样子,生了小孩又来到车间的样子,直到我毕业刚工作,仍能从家人口中听到,哪一家的女儿在工厂,每月给家里打回多少钱。我敏感地认为,在家里人眼中,读了书又不能挣大钱,实在不如像大部分人一样,早早进厂,早早挣钱,补贴家用。我当时应该是实在不想选这条路,尽管这条路在我家乡那边,是很多女儿求生的常见策略,是她存在的价值所在。我的生存策略变成了:我读书成绩好,作文更好,写是我的底牌。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一种有新鲜感的体面,加上我还能带回奖金,高中又免了学费,便存活下来了。高中是一个否定个人特质的唯应试阶段,所有人都在埋头吃进考点,如果吃不下,就是人的问题。我高一的数学极差,考砸时就像被钉死了一样,只能吸食自己。后来我才发现,说不定是那稳定擅长且总能夹带私货的作文在长期承托着我,让我不至于面目模糊地死去。

事实上是,我不肯,很多年我都不肯。就算大学读的专业是自己选的中文系,我从没正眼看过我和写作的关系。大学时,我处理的都是如何活下去的问题:如何从全封闭、定制化的高中生活,转向某种程度上由我自己决定和负责的大学生活?如何考过游泳课,用我惊弓之鸟的安全感?如何更早地自食其力,因为我花了家里的钱而不是相反?如何变成大一就通晓世界运行规则的人?等等。我想给这段经历一个更乐观的解读:正因为我从未将文学/写作视为某种关于人生的答案,阅读变成了极单纯无偏见的事情,也因为我来不及怀上功利性的远大志向,它仍和我小时候读《红楼梦》一样,给了我更多好奇、痴迷一类的原始情感。我没有轻易被捕获。我读了不少文学类的书,但如果你要我列举出来,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想,它们只可能长进我的血肉里,一定不会凭空消失。

后来我也进了职场,一直在许多模范生活面前打转。最折磨我的不是范本难以企及,而是我对眼前的范本全无欲望,却必须服从,由内而外的那种必须。这时,阅读与写作变得十分危险,它要么意义吊诡,要么滑向一种欺诈表演。情形变得与高中有几分相似,但已经恶化:为了保留虚妄的一线生机,我只能狼狈地单方面维持我和文学/写作的关系。

从另一个角度看,我的这些经验也许可以给以下问题提供一种参考:一个女性面对真实的自我时,为何会永恒地感到如履薄冰、混沌不明、欲言又止?当问题明确时,写作就变了样子,它非写不可,关乎一个人还有没有可能找回自我,并且活下去。事情发生得很快。广州的“女性写作小组”已经办了两期,而我在第三期招募时才看到。最符合我需要的,是它提供了一个写的空间,不全是它可以作为外力来推动我的写作,而是它可以用来抵御我只身写作时产生的自我否定与意义迷失——你在一个被“她人”看见的地方写作,在一个有人把写作当回事的地方写作。《锋面》和《流水线》就是在这个空间里写出来的,尽管它们都潜伏在我体内很久。

我不知道怎么谈创作,缺少一二三四五。对我来讲,写《锋面》像来月经,在酝酿时就开始疼,我看着它不受控制地,从子宫里脱落后流出来,眼前会出现撕开血肉的画面,身体也像被挖过一般。它写的事情,很多人都写过:女性的无家可归,女性的隐形劳作,还有最难以说清楚的母女关系。它的底下,垫着一些我吸收过的女性主义理论,但写的时候,往往是经验先于理论冲出来,而理论可以做的,是提醒我要不要用其他角度去捕捉更多的经验,来补足这个现场,或者相反,警醒我是否用理论替换了人。我还不知道我做到了没有。我不敢频繁地回看它,怀疑它作为第一篇“东西”,会显得笨拙、失真、粗暴;面对它所讲述的事情、流露的情感,我产生了无法抑制的自责冲动。在我看来,这反应也算真实的一部分。《流水线》写得很快,也是因为它到了非写不可的时候。三四年前,我因阅读一些文章,想起了我在家乡见过的那些女工,我从小就是其中一员,她们的面孔就在我的眼前,细致到一个不抬起来看向我的眼神。我没有胆子去做寻访的事情,但每次回家,太多只言片语会让我闪回到一个命运之环里,就像小说当中写的,从工厂童工,到工厂女工,然后嫁人生子,再带着新的女儿,来到工厂。不做赔钱货。写着写着,我不可避免地写到我对“工厂”如何吞掉一个小孩的家、吞掉人的生活和精神、吞掉一片土地的观察,不仅作为时代背景,也想带入对人类疯狂追逐和建造物质世界的反思。在我看来,它似乎更接近影像,将我脑中一帧又一帧的画面抽了出来,让我终于不再害怕忘记它。

至此,我想要不顾及衔接地认定,写作必须首先是关于自己:你是谁?你如何变成这样?就算是不堪的、古怪的、疯癫的、未完成的、连自己都无比厌恶的。你就是时代本身,是关系的原点,你无法撇开自己只通过他人去讲述一个时代。好消息是,写法也很多。不过,我们的自我在此处的自由,已经是写作给的最大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