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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一场通关游戏
来源:文汇报 | 阿痴  2025年09月07日09:20

阿痴,钢城的女儿,她心中藏有一个酒泉“沙漠观测站”守站员的隐秘梦想。目前共出版了两本书。在非虚构新作《在大学与大厂之间》中,她以自身从高考失利、努力考研到辞去大厂工作的真实经历为蓝本,写下了这个时代里无数相似的普通青年在初入社会、长大成人的路上所面对的那些迷惘着的人生课题,并努力探索一个年轻人的精神危机该如何度过。

在2022年到2023年的这一年间,我一直在写一个科幻长篇。最开始的时候我是这样想的,它已经有了初稿和整体的故事架构,只需要我去把细部的“情节演变”做充分就可以了。但一旦进入长篇小说迷宫般的内部结构之后,我意识到我大概在这一年里要颗粒无收了——我这个农民一年只侍弄一棵树,结一个果子,这果子结不成,这一年就没吃的了。

我怎么就知道这趟打水漂了呢?原因是这样的,别看长篇小说它长,十多万字,几十万字,但它也还是由一句话一句话组合而成的。如果每一句都写得有劲道,一句又一句累加起来,最后的作品整体就会呈现出令人着迷的风貌。也就是说,许多许多的小正确累加在一起,最后会出来一个大正确。

而我在写的时候,看着许多句子,感觉到了它们内在因为缺乏现实生活的体验而显得空乏和疲软,从而看到了这故事失败的未来。

眼看着2023年的冬天就要过去,有一天,我不知怎么了,就像平时写一点素材那样,几乎是无意识地开始写自己的过去——

写已经褪色的八九十年代;写我身上完整保留的过去;写我身处北京而从未遗失过的江西;写我似乎看透了我的命运;写我因写作这个工作得以在时空轴里来回穿梭;写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活着”和“存在”(当然只是暂时的某个层次的明白)……

大概写到第三节,我意识到我可能写出了点什么:句子都是简单的,有的甚至粗糙,可是句子内部是有劲的,句子和句子抓在一起,传递出来的意味有一种简单之后的韵儿。

我把汹涌的情感藏在这些句子的后面,从而能够带着一份力量去写年三十夜里远处田里浮起的浓雾;写我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的“地坑田”和田里的青蛙;还有那被我深深藏起来从未对别人说起过的“沙漠观测站”……始终有一股来自过去的滋味回荡在我宁静的小屋里。

我得到了自己给自己的信心,就此抓住这个气口,自己督促着自己回到十几二十年前,让自己静下来,静到极致,静到让一切过去重现在眼前,仿佛自己在做一场盛大的古老冥想仪式。

为的是什么?为的是看清一点,再看清一点。

看清什么?看清我这样一个人何以是现在这样;看清我是否有自由意志;看清到底是什么在我的人生中推了我一把;看清一股可能是不可反抗的命运的力量;看清这一路走来我离开了什么、舍下了什么、最后只剩下什么。

我很快就发现了,所谓的无意识,仍然是我内心渴望写成科幻小说的那个小火苗变了模样,幻化成了另一个文本。

天啊,我可是一个拥有过“沙漠观测站”的人啊!我曾经那么笃定,那么自信,那么幸福,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全部的人生啊。

在2023年漫长的冬天,我不能自已地想要去写我从未实现过的“沙漠观测站”。在我的整个青春年华中,我愿意为它付出一切,而它竟然没有出现。我为它痛苦得不想活下去,而我终究也还是活了下去。

老猿挂印的关隘,是“回首望”。我也终于挣扎着,连滚带爬地,能做到回首了。回头去看,去审视我的存在境遇,像一个陌生人那样去看,像一个客观的记录仪那样去记录这样平凡普通的一个人是如何度过了自己的少年和青年时光,去辨析她到底有没有自由意志,以及意志是如何“降临”和改写了她的人生之路的。

我在《在大学与大厂之间》的前言里写道,我在这一次的写作过程中有两个发现:“我发现的第一点是,很多东西是‘降临’到我的头上的。它们突然出现,就这样来到我的眼前,不讲道理。我发现的第二点是,存在着两个‘我’,一个‘我’被肉身所限,重重被缚,伤痕累累,喜怒哀乐均不受控制,面对第一点所谈到的‘降临’没有办法。但还有另一个‘我’,即那个‘真正的我’,它平静,强大,喜悦,深藏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令我们总是为‘生’感到欢喜,令我们具有无穷的能量,使我们渡过一切难关。”

我是个怪人。

我写一个怪人,心里想着,我的朋友们也许可以从一个怪人的身上感受到鼓舞,体会到一种力量。

我写人这一生,就像一场大型的通关游戏。关卡连着关卡,关关难过。

我写人生出发之时,我就像一个卫星放在火箭的最前端,随着旅程走得越来越远,能量块一级一级剥落,最后,只剩下那一颗孤零零的卫星。但在众多能量块的推送后,它终于进入到自己的轨道之上,踏踏实实地旋转了起来。

写到中间,我仿佛再次经历那些迷茫煎熬的时刻,再次体会到痛苦。很多时候仅仅是为了想明白一句话,一个人可能要付出几年、十几年的努力。

写的时候,下笔是清淡的,可是每一关实际上都很难过。心里头要想明白一句话,要流多少愤怒的泪水呀!愤怒什么?恨自己为什么想不明白,看不透。恨自己太笨了。明明我已经看过了很多书,很多电影,我已经被理论充分“武装”了。寒窗苦读我已经读了十来年了,为什么在我最难受的时候,它们都没有来帮助我?那些有名的文章怎么一个影子也看不到?怎么,它们一点也不能够指导我眼下的困境吗?

我总是回到宿舍,回到那个坐在椅子上,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刻。

我想象伸手去摸自己的心脏,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我心里在对自己说,看啊,我如此空洞,如此愚蠢。我怎么样才能摆脱愚蠢?怎么样才能看明白那些生命的难题?我盼望着有人跟我说点什么,我盼望着一句话从天而降,令我醍醐灌顶。

我的心焦灼得就像在火上烤。

我一直坐在那张嘎吱作响的椅子上,坐了好些年。后来我屈服了,我软下来,接受了一切。我知道那句话不会出现了,接下来全靠苦熬。靠蠢蠢地活下去。

然后,慢慢活着,竟然能写了,有些问题竟然有了答案,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之中。

我写苦火终于开始燃烧!熊熊大火烧毁了外面的那个“我”!

闯关的过程,就是寻找的过程。

闯关所需要的必备素质之一,无非是两个字:坚强。被火烤,被水淹,流血流泪,也要坚定地向前走。

向前走,一定要闯过去。就当自己的身体不存在,就当那流血的不是我自己的脚,就当我不是我吧。

一个关卡,一旦你闯关成功,你回头去看,你会惊讶地发现那个关卡不见了,身后空荡荡的一片!你浑身的伤口,原本深可见骨,突然痊愈,压根儿看不出之前你被折磨得快要死了。

关卡是你的心和这个世界合作,为你布置的难题。心境一旦突破束缚,外部环境在你眼中就变了样子,关卡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因此,我想不自量力地说或许这本书像是一坛老酒呢?里面的酒酿了很多年,一点一滴从时光里挤出来。那个过程,实在是很要点老命的。我期待着有朋友读出来这一点酒香,更加期待着有朋友在人生最难的时候能想到书里面的一句什么话,一个什么故事。想着,你看,阿痴都熬过去了,我也可以熬过去。

就图书出版来说,我总是想的第一个问题是,读者能不能不看你的东西?不买行不行?看点别的?

可以,读者完全可以那么做。

那么,写的时候,我该写点什么呢?让他们觉得我要买下这本书来,我需要它,比它需要我更多。我想,这个答案,大概不在大学文学院的理论教材里、名师的课堂里、优秀的博士论文里。

我的答案,就在那把我坐了多年,在上面燃烧了无数怒火,流了无数眼泪的嘎吱作响的椅子上。

在那个内心空洞煎熬的青年身上;在那个以为自己被生活击倒再也不能爬起来的青年身上;在绝望之中,在困苦之中,在处处都是局限的实在生活之中。

可能,我是想写给二十年前的自己,告诉她坚强,挺住,往前走;告诉她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告诉她其实她已经拥有了很多幸福,只是她没发现;告诉她很多很多……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明白了自己,找到了自己这颗星的旋转轨道。此后,你的每一秒旋转都是怡然自得,苦乐自知的。

有一天,你来到一个地方,你发现这里的力学网络布置妥当,你一下子就明白了你该在这个轨道上旋转。命运的齿轮发出轻轻的“咔哒”声,你进入命轨!无人宣布,只有你自己知道。

咔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