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短句——读惠忆近作两篇
近几天读完惠忆的小说《大数据爱情》和《淤青》,突然冒出一句话:又见短句!凑巧这句话同样是短句!十多年前,笔者写过一篇文章,题名《阿城的短句》。在这篇文章中,笔者将作家分为长句作家和短句作家,阿城就属于后者,即短句作家。现在想来,这种分法似乎毫无道理,哪个作家不写长句、同时也写短句呢?而且多少字是长句,多少字又是短句呢?实际上,所谓长句作家和短句作家之别,主要想表明,长句作家倾向于理性抽象化一些,而短句作家倾向于直观意象化一些,前者如茅盾的《子夜》,后者如阿城的《遍地风流》,两者并无高下之分,主要看作者如何运用,以及运用的程度。这就像武器中的长枪与短棒,都能防身,也都能攻击,攻防之妙,全得乎练家子之心。那惠忆的短句又如何呢?
先看两篇作品的开头。《淤青》的开头,确实短句多。这里所说的短句,也包括一个句号内的分句。两个字的,三个字的,四个字的,错落于整段文字之间。而且作为人物的主语,一直缺省,直到“她选择放”一句才出现主语“她”。这一段,采用短句,将主人公水淼买基金的过程与心态表现出来。相比《淤青》的开头,《大数据爱情》的开头,每个语句的平均字数要多,但还是算得上短句。短句,一系列动词,省略人物主语词语,将主人公余悦从下班出电梯门、回到出租屋的过程,极为简省地记叙下来;而且还有对外卖电驴飞驰而去的周边环境的叙述。两篇作品的整体风貌大概如此,可以说形成了一种短句叙事的特色。这种短句叙事,有形象,有声音,有力量,有质感,有速度。《淤青》中,女主人公水淼,一方面找工作求体面的生存,一方面在理发师半冷、抖音博主陈家铭和单位组长何文昊的情感纠葛中挣扎,再一方面与初中女同学李倩形成对照。《大数据爱情》中,女主人公余悦,一方面要在公司中站稳脚跟求发展,一方面在前任李子桓、AI男友林槐,以及电脑匹配的“灵魂伴侣”、同时也是单位部门经理何思俊之间的共情困境中选择,再一方面是与友善的女同事孙小涧竞争。女主人公配置三男一女的故事,清晰地展开,得益于短句叙事的简洁明了。当代年轻女性,在职场与爱情两个领域遭遇了严峻挑战。水淼和余悦,在性与爱之间,在网恋的幻想、AI的虚拟与现实的油腻之间,一边抗争,一边妥协。这样的主题,在短句叙事中让读者能准确予以把握。这种短句叙事,有力地推进了叙事。同时,这种短句叙事,有时切入当下快速变化的现实,如短刃入肉,一入见血。如水淼的自我介绍:“01年,湖城本地女,理科985本,162cm/59kg,工作稳定可能考公,有意私信换照片。”这种短句,借用数据,展示丰富的信息。与传统的人物介绍相比,这种短句埋葬了许多描写与形容的语句。
惠忆的短句叙事,有时也喜欢造“象”。这个“象”,借用了诗歌意象的说法,是说小说叙事,也着意于某种物象的刻意描写。《淤青》中的“淤青”以及掐破流血后结的“红疤”,就是“象”。“淤青”“红疤”以及流血等“象”,在小说的开头、中间和结尾部分都有描写。小说中间部分写道:“进浴室,脱光,镜子里的人有点出老相,从内到外的。身上是消不掉的不规则条纹,这些条纹,曾经也是淤青。胸口痕迹有些淡了,结出硬壳,指甲贴着边缓缓撕开,血开始往外冒,取下花洒,对着冲。痛。爽。”虽然这些条纹出现有点突兀,但不妨看作红疤的一种说法。这一段写红疤,其实是写痛,既呼应开头,又引发结尾处水淼自己破处与红疤流血的共同状态。尤水淼这一浑身“流血”的“象”,给人恐怖和震惊。当然,水淼自己破处这一细节是否水到渠成,还可以斟酌,因为一位女性要以自己破处的方式来抵抗男人,那需要一种刚烈的勇气和坚决的意志。就现在的叙事效果来说,“淤青”“红疤”以及流血所造的“象”,让水淼的身体更具象化,更有视觉冲击性。由“象”及“意”,突出了何组长的占有以及周围环境给水淼造成的心灵伤疤。在《大数据爱情》中,AI林槐以虚拟男友的身份出现在余悦生活中,它有形,也有声音,是人类的他者。可以把AI林槐视为一种凭借现代技术而创制的“他象”。这个“他象”成为余悦生活中对话交流最多的“男友”。小说没有把这个“他像”描写得很完美,但已经显示了人类情爱的某种困境,因为人与人之间得不到人类性质的交流,而只能依靠一个程序,这不得不说体现了现代人类生活的一种技术荒诞性。
惠忆的短句造型,让对话的引号全部消失。这样在视觉上,让读者更能节省时间,而且造成叙事语调的顺畅与统一。但笔者认为,人物对话加上引号未尝是一件坏事。《淤青》的结尾处,何组长的话加上引号,更有表现力:
组长的声音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提醒她是多么厌恶这个人,她在跟她恶心的猪做爱。猪说:
“小水,你给我生儿子吧,我有的是钱!”
“小水,我们结婚吧,一辈子对你好!你爸妈也高兴!”
她在另一个世界把理发师的人皮一点点剥下,像一点点撕破淤青,对她创造的家铭说:
“你感受到了吗?我一点也不平滑!我,连同我的命,就是一张蛤蟆的皮,散发着汗臭和狐臭,涂满血和精液。”
加上引号后,何组长对水淼的占有与得意,以及水淼在性与爱之间的纠结挣扎,更能给读者鲜明有力的印象。在中国现代作家中,鲁迅运用标点符号真正称得上出神入化,而写对话又如此简洁有力。鲁迅写对话,都有引号,采用直接引语的方式。世界上许多经典作品,比如《复活》《罪与罚》《包法利夫人》等,对话都非常精彩,都采用直接引语的方式,虽然意识流的经典著作往往不用引号或者其他标点符号,但是总归不常见。就年轻人创作而言,用引号看似一种笨拙的方式,但也是一种坚实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