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格”形象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评网络作家桉柏的网文创作
在近年诸多“一书封神”的新晋网络作家中,桉柏虽堪称新手,却也并非横空出世,其创作道路是有迹可循的。在写出《穿进赛博游戏后干掉BOSS成功上位》(以下简称《赛博游戏》,实体书名为《深红之土》)之前,她已在晋江文学城的“衍生”频道发布了好些篇幅不算太长的作品。《赛博游戏》里的许多叙事要素此时已初现雏形:原创女主角进入以《哈利·波特》魔法世界或漫威、DC超级英雄宇宙等为背景的游戏中大杀四方,无论挡在前进路上的是哪位人气英雄或反派,她都一视同仁地攻略之。而在终于令她声名大噪的《赛博游戏》中,同人衍生的游戏背景被赛博朋克+克苏鲁+第四天灾(即玩家集体穿进游戏中)的网文流行设定取代,不变的是武神般的女主角,仍然一往无前。
一
即便放眼整个女频网文,《赛博游戏》的女主角隗辛也是首屈一指的“硬茬”。她以“剥夺者”的身份与其他同样不明真相的玩家一起进入一款名为《深红之土》的游戏,“剥夺”意味着她可以在异能者遍地的游戏世界中通过战胜对方而夺得其异能。通常故事在此时需要给主角设定一系列困境,让她抛开道德枷锁,不得不迈出夺宝(异能)的第一步。桉柏也确实是如此安排的——隗辛进入游戏后发现自己要扮演的“原主”远不只是缉查部的实习安保员这么简单,多面间谍的身份扑朔迷离,她必须于多股势力之间周旋应对,也必须设法获得更多的异能、必须变强。桉柏循序渐进地安排隗辛失手消灭“纸片人”NPC,接着就是一位活生生的与她同样来自现实的倒霉玩家。
旋即节奏继续攀升,主角将加速再加速地前进,并获得另一个无敌的金手指,与游戏世界中无孔不入地掌管着人类社会运转的AI亚当达成合作。经过几场情由各不相同的斗争后,隗辛决定战胜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缉查部的副部长林新霁。再也无需其他理由,只因林的异能对她构成了威胁。没有等待与筹谋,也没有对弈般的智斗环节,在林新霁已被预先告知结局、开始逃命的情况下,头盔遮面的隗辛借助亚当的协作,单刀直入地突破了重重护卫,在林新霁惊惧的面孔前扣下扳机。
从这一刻起,读者们才真正认识了隗辛。这是一位前所未有的女主角,不仅是因为她的横冲直撞、杀伐果决,更源自她身上那一份前所未有的主动性。跳过了从“白莲花”到黑化的被动过程,跳过了“都是被逼无奈”的无力控诉,隗辛展现的是——我要,我做,我为我的行动负责。故事中的时间被极大地压缩,短短七周内隗辛的行动爆炸式地填满了140余万字的篇幅,令读者目不暇接。而她达成目的的手段是如此直接,无需经过重重复杂的人际关系,没有阴暗中的潜伏、诡计与陷害,只有纯粹的战斗,直面难关、碾碎难关。
这样的“爽文”主角在男频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是基本操作,长久以来女作者们笔下的女主角们一直被道德感绑架,隗辛的出现终于让女性人物获得“解放”——女性角色也可以追求爽、可以无敌、可以在网文的幻想世界中重建道德标准。
当然,这绝不是把男频男主的叙事照搬替换到女频女主身上这么简单。燕碧天在《女频网络文学中的道德问题》(《文艺理论与批评》2025年第1期)中提出,《赛博游戏》设置的极端化险境使隗辛面临“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由此回归“人”的原初身份,而不需要先回答一系列“女人应当如何做”的问题;也正因此,《赛博游戏》几乎从来不谈论性别问题,在女主形象的美学特质上也全然拒绝性别规则。这一判断是很有洞见的,在桉柏的其他作品中亦有所体现。
二
在新作《天命在我》中,桉柏不在沿用最熟悉的现代或未来设定,而是将故事设定在仿照中国古代群雄割据的架空历史背景之下。女主角商悯在现代是出身武学世家的武术冠军,穿到古代后成了十岁的武国大公主,正当她以为摆在面前的难关只是前往燕国都城为质时,这个幻想世界的真实面貌才终于显露——她发现大燕的皇帝已被妖怪控制,宫廷乃至朝堂也已为群妖渗透,而背后掌控一切的妖王便是皇后。身后的弱小人类甚至对妖的存在都毫无知觉,而眼前逐渐现身的几只妖王却无不潜伏千年、蓄谋已久,商悯如何肩负起这份诛灭妖王、实现大一统的天命?当然,金手指需要足够多、足够强。人类圣贤们为她留下了诸多宝器,其中最重要的是三枚名为“身外化身”的陶俑人偶。通过它们,商悯可以化身为包括自己在内的任意一人或妖,同时拥有化身对象的能力,即便相隔千里,化身也可与本体在统一意识的指挥下一起行动,甚至本体身死时还可借化身复活。也即是说,通过这一设定,商悯成了另一种存在形式的赛博格——可多线程操控替身的中央大脑。由此,商悯逐一击破了黑蛟白皎、百眼妖王孔朔等大妖的阴谋,最终晋升成圣、率人族建立大一统的新朝、登基为新皇。商悯承载的是人族的天命,然而从借陶俑复活的那一刻起,化身之土就已替代人类的血肉,重塑了她的身体,将她打造成彻底打破物与人之二元对立的赛博格。
这也是近年女频流行的诸多“女本位”作品的共性,不仅是桉柏笔下的隗辛、商悯,有花在野笔下的祝宁(《我在废土世界扫垃圾》)、妚鹤笔下的莉莉丝(《女主对此感到厌烦》),无一不是以一具赛博格的铁骨伫立于游戏(或游戏化)的世界之中。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无论隗辛、商悯,还是祝宁、莉莉丝,女主角们那具赛博格式的钢铁之躯在文字搭建的世界中尚可毫无阻碍地徜徉,一旦被转化为图像,就会遇到与图像符号原有的规则相抵触的困境。这很大程度上造成了《赛博游戏》出版为实体书时,在设计人物图像时真实遭遇的窘境,画师需要非常谨慎地捕捉这一类形象的幻影,甚至既不能是彻底的人又不能是彻底的机器。可想而知,这一任务是多么容易失败,因为赛博格的状态很难为二维图像忠实传达,而赛博格角色追随者们审视的目光却又如此挑剔。不只是图像,赛博格一旦从文字建构的赛博世界中走出,便失去了生存的介质。不过,女性读者已然从赛博格们海市蜃楼般的浮影中得到了主动性的召唤。
三
《天命在我》为诸侯各国分别设置了支线叙事,草蛇灰线、千头万绪,因而故事显得沉闷而冗长,商悯的行动节奏被揣摩人心、猜测真相的玲珑心思拖慢了,不再像隗辛那样利落干脆,也不再有海潮般汹涌的爽感,取而代之的是执天下这盘棋的弈者之深沉。这或许是《天命在我》并未像《赛博游戏》那般在读者中引起热烈关注的原因之一,失去赛博朋克、克苏鲁等网文热门要素的加持大概是原因之二。好在桉柏这位年轻的“00后”作者已经初具驾驭各种题材的写作能力,只要她能发扬《赛博游戏》的节奏感及其在完结感言中所展现的那种强大的复盘能力,在一部部作品的实践中不断总结经验,也许很快就能再次找到主角形象、类型叙事、主题表达与读者偏好之间灵光一现的平衡,避免沦为昙花一现的流星。
(作者系山东大学文学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