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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玮:人工智能对网络文学的冲击现状与对策
来源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 李玮  2025年09月05日09:09

原题: 如何保护人类创意 ?——人工智能对网络文学的冲击现状与对策

内容提要

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对网络文学业态带来巨大冲击,AI辅助创作或全文生成的作品大量出现,不仅增加了编辑审核的难度,挤压“手搓文”作者的收益空间,而且带来AI替代人类创作主体,降低网络文字整体创造性,削弱人类创意能力的忧虑。对此,网络文学行业出台各种措施减少AI对行业的冲击,但检测难度高、标准模糊仍是应对AI文的难题。在观念共识与制度构建的基础上,对AI网络文学叙事能力和限度的客观测评,将成为网络文学界应对AI冲击的关键。

关键词

人工智能 网络文学 人类创意

网络文学作为建立在互联网数字技术上的叙事形式,自其诞生之初便与信息技术保持着密切的共生关系。当数字技术保持稳定时,网络文学作品不仅在规模上逐步扩大,而且在类型融合与内容深度上也不断迭代升级。但人工智能的出现,对于网络文学行业发展来说,是一个重要“变量”。不同于短视频、微短剧等互联网文化产品与网络文学共享相同的主体创作模式、叙事内容特征并形成融合共生的业态,AI文的出现在底层逻辑上带来对网络文学创作主体、内容到业态的影响。诚然,AI无法真正取代人类在作品创作中所承载的情感深度与审美经验,但它确实正在改变网络文学产业的整体生态乃至人本层面的创作伦理。在此背景下,客观观察人工智能对网络文学行业的冲击现状,深入分析网文界应对AI冲击存在的问题与解决对策,就显得尤为必要。其不仅对网络文学自身发展具有重要价值,对回答AI时代文学的整体发展方向也具有深远的参考意义。 

一 人工智能冲击网络文学发展生态

当前,AI技术正凭借其语料处理和深度学习能力的飞速发展,从根本上触及网络文学的创作核心。所谓“AI网络文学”,即指通过大规模语言模型(如ChatGPT、DeepSeek等)自动生成,或与人类作者协同完成的网络文学作品。它既包括完全由AI根据提示词(prompt)输出的完整文本,包括使用微调模型等生成的文本,也涵盖由人机协同创作的作品,如在世界观架构、人物设定等环节由AI提供初稿,再由作者进行后期润色、二次改写或结构优化。早期的人工智能写作(如Char-RNN和GPT-1)一直受限于模型参数量、上下文窗口大小等技术短板,尚难达到人类作家在主题深度、情节连贯与情感把握上的水平,其生成的文本常陷于主题漂移、逻辑中断、重复赘述等种种弊病,遑论胜任网络文学领域诸多连载式大长篇的体裁特殊性。直至2020年,OpenAI推出了GPT-3,以1750亿参数的超大模型架构[1],实现了语言生成能力的质的飞跃,AI正式具备了长文本创作潜力,部分网络文学作者开始先锋性地尝试用ChatGPT辅助创作。这一突破在国内引发了连锁反应,通义千问、文心一言、Kimi、豆包等本土化的人工智能大模型相继问世。

2025年DeepSeek的发布,则正式将国内的AI网文写作推向爆发期。此前的大语言模型常常无力处理复杂语义关系、深度隐喻、文化迁移等文学语言需求。而DeepSeek则在训练伊始就引入了海量中文文本,构建了更为博大精深的中文语义网络,从而能够精准捕捉中文语境中的微妙含义与情感色彩。其在技术报告中指出,DeepSeek运用了大约60万条推理样本,同时运用了20万条非推理(包括文学写作)样本进行训练。[2]同时,DeepSeek还为中文知识分配了额外的训练词元(token),从而提升了在中文问答语境(C-SimpleQA)中的表现。[3]

随着“机器写作”逐渐从想象变成了现实,人工智能辅助写作从小范围内的先锋试验走向一种新的常态,人工智能甚至已经在部分语境中承担起创作主体的角色。市场上出现了大量诸如“30岁我用AI辅助写小说,成功签约(含教程)”“DeepSeek写短篇小说喂饭级指令”一类的写作教程,吸引大量抱有速成梦想的写手试水。[4]在教程的引导下,不少写手开始用精心设计的提示词,快速产出符合网文“套路”且结构完整、语言流畅的短篇小说,甚至在多轮交互之下还可生成中长篇作品。而对于部分习惯以高频高量更新和类型化创作来迎合大众阅读市场的职业作者群体而言,人工智能无疑更是商业化写作的得力帮手。有读者曾发帖吐槽,晋江某作者使用AI辅助创作的,在短短数月内日更1.2万字、累计产出超过1500万字的《雪的女儿》,一度登顶晋江字数榜榜首。[5]但由于该部作品未与平台签约,作者无法从中分得收益,此事并未被进一步上纲上线。目前,晋江已对该作品处以黄牌警告,并永不允许其再上榜。这一事件已经为行业敲响了警钟。有读者不无担忧地指出,即便未签约,这类作品仍可能通过足够疯狂的更新频率占据平台“自然榜”[6]位置,从而获得曝光度,具备成为“爆款”的潜在机会。由此推之,字数榜这类“自然榜单”极有可能会全部被“降本增效”的AI文占领,这对网站生态和新人作者的曝光都将产生不利影响。

在人工智能的介入之下,网文创作从原本依赖个体经验与审美体验的创意性劳动,逐渐转向一种AI支持下的规模化输出。最为明显的是,各个网络文学网站的投稿量激增,且大量AI文混杂其中,如短篇网文头部平台知乎“盐言小说”团队就曾在某次采访中表示,近期AI创作内容投稿数量确实有明显增加。[7]在这股浪潮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各平台的编辑队伍。喜马拉雅编辑阿芾在某社媒平台哭笑不得地发帖,“好消息,最近投稿终于多了起来;坏消息,很大部分都是一眼AI稿”[8]。这样的抱怨并非少数,在网络文学的编辑群体中,大家普遍感觉到“后台投稿量猛增”与“AI文泛滥”几乎是同义词,且这一现象“在DeepSeek出现之后更是到了一个巅峰”。[9]如果说坚持只由真人编辑负责作品签约、内容审核与质量把控的网络文学平台,在人工干预之下,在面对AI写作浪潮时尚且展现出一定的抵抗力,那么对于推出了机器人编辑“番番”的番茄小说而言,其自动化审核模式使得签约门槛相对降低,AI生成的作品更加有机可乘。据网文大数据统计显示,2025年3月1日,番茄小说首秀作品突破5600本(其中女频2056本,男频3549本),刷新平台日发纪录。[10]尽管官方并未披露这些作品中由AI生成的具体含量,但这个时间节点与DeepSeek的兴起时间恰好契合,两者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内在关联。如番茄小说网发布的《2025年2月番茄平台账号违规处罚公告》,就封禁了包括《星氦觉醒》《量子时代:文明的传承与新生》在内的多部因恶意“水文”特征明显而被判定违规的作品。[11]从其小说标题就可以看出,“星氦”“量子”等,均被公认为是AI生成内容时所偏爱使用的高频词语。

《2025年2月番茄平台账号违规处罚公告》的部分内容 

随着大量AI生成作品的涌入,网络文学场域的张力随之被注入新的意义内涵。一方面,或许让·鲍德里亚早已为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越来越多,而意义却越来越少的世界里。”[12]利用人工智能大规模“水文”所带来的内容生态膨胀,使得各个网文平台的作品“量”虽能迅速堆积,“质”却未必能与之齐头并进,大量同质化文本的涌现可能反而遮蔽了真正具有表达力与思想性的优秀作品。晋江文学城、起点中文网等老牌网络文学网站,虽有心进行防控,但面对投稿数量的指数级激增,现有的审核与筛选手段已显捉襟见肘、防不胜防。晋江签约作品《快把元帅的雄主还回去》的第25章“枕山栖谷”,其开篇竟明目张胆地保留了AI提示词指令“以下是为您修改、润色和优化后的内容”,引发读者一片哗然,目前该章节已被平台锁定。[13]起点中文网上同样有例可循,其被收入精品频道的小说《从小镇做题家苟成大医》(后更名为《医疗系学霸》)在第686章的结尾处,也出现了一段未被删除的AI润色指令。[14]除去这类“原汁原味”的AI生成痕迹以外,不少作品字里行间留下半遮半掩的“AI痕迹”。以晋江上架于2025年3月的签约作品《予你心安》为例,文中主角徐以安将“马克杯”摔进医疗废物箱后,却产生了“满地青花瓷碎片”,随后她又捡起地上的“玻璃”,物品材质的矛盾明显暴露出叙事逻辑的断裂,这种常识性的错误恰恰是算法“抽卡”式写作缺乏具身认知的典型表现。“劣币驱逐良币”的残酷局面在番茄平台显现得尤为清晰。同样以番茄平台3月1日的首秀作品为例,“据网文大数据,该期首秀中在读涨幅超10万的作品仅29本,在读涨幅超30万的‘爆款’为0。与之相对的是2月1日1569本新书首秀中,31本作品在读涨幅超10万,亦有4本在读涨幅超30万”[15]。可见,AI介入之下网文的规模性涌入并未带来“爆款”的增长,反而使得真正有潜力的作品被大量平庸文本所淹没。更令人忧虑的是,AI写作的普及也使得“文本剽窃”出现了新的形态。早在2021年3月,就已有业内人士表示,“有的作者利用自动写作软件,将大量已有作品的文字内容复制拼凑到自己的小说中,再通过对他人作品进行语序调整、同义词替换等表达方式的转换,实现‘洗稿’”[16]。

小红书上关于晋江作者使用AI提示词的发帖截图

另一方面,编辑与作者同样面临着新技术语境中的角色转换与自我定位冲击。传统语境下,网文编辑凭借自身的阅读经验积淀、审美判断力与敏锐的市场嗅觉,甄别稿件的原创性、文风特色与市场潜力,然后借助平台资源将优秀作品推向读者市场。然而,在AI写作大行其道的当下,编辑的角色正在从“内容守门人”简化乃至异化为“人机识别系统”的类工具性存在,其核心劳动从“识人”与“识文”(识别潜力作者与优质作品),日渐转变为“识机”与“识伪”(辨认是否为AI生成,以及识别其伪装程度)。当下,这一变迁已经引发了编辑群体的普遍焦虑与不满。“有点PTSD,今天再看稿,首先就想它是不是AI(生成)的”[17],诸如此类的抱怨,在各个公共社交平台上不胜枚举。[18]在此背景下,部分编辑或因疲于应对海量可疑稿件,开始更倾向于和老作者保持稳定合作,而对新作者的扶持力度则被迫减少。[19]对正在与AI生成作品在写作效率上进行正面较量的原创新人作者而言,这无疑是一种雪上加霜的“不可承受之重”,只得无奈感叹“AI不死,我等终究是妾[20]。“手搓文”这一概念在中文网络语境中的逐渐流行,更是恰如其分地折射出传统网文作者的生存焦虑与身份困境。“手搓文”,顾名思义,指由纯人工创作的文学作品,强调其中所凝结的个人心血与精力。在AI能快速、批量产出小说的当下,反复推敲、数易其稿已不再是默认的创作状态,反而成了需要特别强调的“稀有属性”,长此以往,写手在构思和表达上的探索欲望或许会随之降低。“手搓文”这一标签的时兴背后,是网文原创作者们自嘲式的无奈与倔强,即使承认技术带来的冲击无可抵挡,也要坚守创作作为人类智力劳动的尊严,并提醒着大家,真正有价值的内容,始终需要耐心与匠心。

“AI文”与“手搓文”究竟何者能笑到最后,这场较量的最终裁判权,牢牢掌握在读者手中。无论是匠心推敲的温度,还是算法生成的高效,都必须由读者的选择来验证其价值。当前,对AI生成内容的抵触情绪在主流舆论场中较为鲜明,“赛博尸块”“文字垃圾”等戏谑称呼的流行,生动反映出读者群体对同质化、机械化AI作品的集体反感。如晋江文学城的站内论坛,就俨然成为平台读者抵制AI文的前沿阵地。在讨论热帖《话说你们能不能接受作者微量且合理地使用ai辅助写作啊》的百余条回复中,抵制声浪如潮。[21]甚至,读者群体中还涌现出了一批自发的监督者,如在《呼吁处罚AI文不要纯看单章AI率》的热帖里,帖主就详细拆解了《恋综,但和直男发小双穿!》所暴露出来的AI痕迹:“大量剧情跳跃、逻辑断层、比喻怪异、专业术语突兀以及不合理的高频修饰词”,并直言“之前因为被AI文骗到憋闷了好久,(这也算)尽过自己的一份力了”。[22]然而,读者群体的态度并非铁板一块。在晋江论坛另一个热帖《关于ai写文我看到的一些消息以及我的一些想法和担忧》中,留言的态度则截然相反。在这部分秉持实用主义的读者看来,创作主体究竟是人还是机并非唯一标准,“我只会为了我喜欢的小说,不管是不是AI写的而付费”,“我不管作者怎么写、有没有投入时间精力,我只希望我买到的是‘这个小说我喜欢,看了很放松’”。[23]值得注意的是,这类读者的态度也暗含着对人类创作者的鞭策,当AI能以低成本批量生产满足基础阅读需求的内容时,人类作者唯有进一步自我突破,在算法的“类人叙事”之外寻找更为真实的情感触达与创意更迭,才能赢得读者的认可与尊重。其实,细想之下,无论是对AI的强烈抵触,还是“英雄不问出处”的包容,表面对立的两种态度实则指向同一个诉求,即对愉悦阅读体验的追求。抵触AI文的读者,或许本质上是不满其粗糙的质量与空洞的内核;而接纳AI文的读者,或许并非真正认同算法创作的价值,而只是在信息过载时代寻找符合期待的精神慰藉。从中可见,无论技术如何迭代,网络文学作为读者心目中“心灵乌托邦”的本质从未改变。无论创作主体是人类还是机器,唯有真正触及人心的作品,承载着人类对美好、对共情、对超越现实的永恒追寻的作品,才能被时代所接纳。

晋江文学城的读者们对能否接受作者使用AI辅助写作的探讨

二、网文平台应对AI文冲击的方法和困难

随着人工智能文本生成的技术逐渐走向成熟,一种新的“创作规范”正在形成。各方均期待通过某种方式,重新建立对“人写的”和“AI写的”的辨识体系,以捍卫文学的合法性与人类作者的主体尊严。对于各个网络文学平台而言,在AI辅助写作工具的推广与内容规范的制定之间,始终存在难以调和的张力。一部分平台向创作者开放AI写作辅助功能,同时又在内容审核中严令禁止AI生成,而更多的网文平台对AI持审慎或排斥的态度。

《关于AI辅助写作使用、判定的试运行公告》的部分内容

2025年2月17日,晋江文学城打响了“反AI创作”的第一枪,其创始人兼站长冰心(@iceheart)在读者专属论坛“碧水江汀”发布了《关于AI辅助写作使用、判定的试运行公告》[24],以细腻却不失强硬的姿态,向所有创作者划定了三道“安全线”:可以让AI帮助“校对”,可以让AI补充某些“要素”,也可以让AI给出一条极为简略的、不涉及记叙文七要素的“粗纲”。然而,“叙事原创性”的红线却是绝对不可以被触碰的。一旦检测到AI参与叙事,平台便启动锁章、黄牌警告、永久禁榜乃至订阅退款的连环惩处,只有作者将稿件回退到AI干预前的版本,彻底剔除“非人”痕迹后,作品才能重见天日。不同于晋江与AI作者坚决“割席”的态度,部分网文头部企业的态度却有些许微妙,不断调整“辅助”与“越界”之间的灰色地带。2025年2月5日,阅文集团宣布旗下作家辅助创作产品作家助手集成独立部署的DeepSeek-R1大模型,将使阅文妙笔在智能问答、获取灵感和描写润色等三方面显著升级,从而为平台作家提供更为智能的创作辅助。但与此同时,阅文集团相关负责人也曾在采访中坚定表示,“直接使用大模型生成的低质‘AI水文’毫无意义,我们强烈反对这类‘不劳而获’的行为”[25]。相比之下,番茄小说网的路径则更为曲折。2024年5月,番茄小说推出涵盖大纲、扩写与续写全流程的AI写作工具,其迅速在作者群体中引发追捧。[26]但紧随其后的,是7月多位作者收到“AI训练补充协议”的签署提醒,要求作者同意将作品用作字节跳动大模型后续训练之用,此举激起作者群体的激烈反抗,迫使番茄不得不上线“解除条款”入口。[27]直至2025年4月,面对零门槛签约所带来的AI作品泛滥问题,番茄小说被迫启动了大规模清查与长期治理,一经检测出AI痕迹,就会作出拒绝签约、内容下架等多项处罚,并将对多次发布低质内容的作者不再予以签约机会,以此重新构建“人类创作”与“AI辅助”之间的安全距离。[28]只是,困难在于,在没有完善统一的行业监管标准之时,各个平台只能依靠自身对市场风向的模糊判断不断校准边界,而那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却不可避免地会随着技术的迭代及社会舆论的变化而移动,且试错的成本最终又由作者与读者来承受。值得庆幸的是,国家层面的制度设计已开始正面回应这一困局。由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工业和信息化部、公安部、国家广播电视总局联合发布的《人工智能生成合成内容标识办法》,将于2025年9月1日起正式施行。[29]可预见的是,在国家的监管之下,创作主体性与技术辅助之间的界线将会更加清晰可见。

中国网信网发布《关于印发〈人工智能生成合成内容标识办法〉的通知》

在创作规范日渐达成共识之后,如何有效识别并管控AI参与网文创作,就成为平台和作者共同面临的下一道难题。令人意外的是,相比于庆幸各个网文平台出台的管控举措使之在“人机对抗”中扳回一城,网文原创作者们更关切的其实是AI识别的可行性,以及由此带来的潜在风险。例如,在晋江宣布AI参与创作的界限之后,该公告的讨论区里不乏“真的不会误判造成冤假错案么?那些鉴定都不太靠谱,有点忧虑”[30]之类的质疑声。由此可见,AI创作浪潮中核心矛盾的指向,已经悄然转向对AI检测技术信度的怀疑。当前,用于文本类内容检测的AI识别技术,主要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从结果出发,即通过AI检测工具识别文本中可能的“AI味”;另一类则是从源头入手,在AI文本生成的过程中嵌入某种“水印”标识,用以追踪与鉴别。当前AI生成文本虽已能够自如地模拟自然语言,但在涉及长文本的内容生成任务中,其语言构成依然表现出一定的倾向性,比如高频词语的固定化选择、句式结构过于工整、语义逻辑的突然跳跃等。这些细节通常不容易为人眼所察觉,但训练有素的大模型却可以在“统计”层面发现这些“非人类”的规律。以腾讯公司于2025年1月推出的“朱雀大模型检测”为例,其在官方网页中介绍,“文本检测中,LLM通常以低困惑度和突发性编写文本”,因此朱雀在经过使用“海量AI生成的数据和真实数据进行模型训练”后,可通过先进的文本检测算法等进行文本的识别与鉴定。[31]然而,这类检测存在局限性。朱雀在其页面介绍中就明确指出,在人类语言系统中广泛存在着通用表达方式与结构化写作规范,为AI的学习模仿提供了天然土壤,这一特性在网络文学等特定文体中表现得尤为显著。在处理这类文本时,“由于AI生成的文本和人类创作的文本在语言、情节结构上非常相似,这极大地增加了检测难度,极易引发误报”[32]。另一类“水印”式检测技术,即指在保持可读性与流畅性的前提下,在文本生成阶段就有意嵌入非扭曲水印,为其烙上“看不见的指纹”。Google DeepMind团队开发的SynthID-Text工具,就是这一领域的代表性探索成果之一,且已成功应用于Gemini和Gemini Advanced等系统。[33]值得一提的是,这类检测技术并不依赖于外部语料的比对,因而具有更强的可追溯性。不过,它也并非万全之策。只有当生成的文本未被人为二次干预时,植入的水印才能保持完整。但在实际的网文创作过程中,即使选择使用人工智能进行辅助,大部分写手也会对生成内容进行校正、修改等,水印的可识别性很容易被破坏。除此之外,考虑到各类人工智能大模型的权限问题,这类检测技术尚未能实现大规模的部署和应用。不论如何,这两类AI文本检测工具在其设计逻辑上,本身就包含着一种自反性的悖论,它们的有效性始终依赖于AI自身的不够好。一旦AI足够聪明,可以模仿甚至反向预测检测技术的运作逻辑,那么后者将很快失效。

朱雀AI检测助手的使用说明

SynthID-Text的使用说明

面对各类检测工具的天然短板,许多人开始有意钻空子,“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戏码不断上演。最常见的做法是从提示词工程入手。创作者可在指令中明确要求AI模仿特定写作风格、口语化表达,甚至带入方言或俚语,让生成内容看似更加类人化。当前,市面上已经出现了各种提示词教程与规避策略,如小红书上一篇《用豆包去掉AI味,保姆级实操教程》的帖子获赞8.1万次,其中提及的“对文章进行初步的情感化处理,增加人性化的语言和情感色彩”等各类提示词技巧,已成热门模板。[34]本人主持的团队在一次生成测试中生成的纯AI小说,经过朱雀大模型检测,结果显示纯AI占比仅1.41%,疑似AI占比30.65%,人工写作占比竟高达67.94%。可见,在指令阶段就有意引导AI模拟人类语言的不可预测,以故意制造句式多样性、模拟人类口语化表达等方式绕过AI检测系统,目前而言是行之有效的方法。另外,市场也敏锐地嗅到了用户对“去AI味”服务的需求,蛙蛙写作、火龙果写作、言笔AI写作等一批第三方写作辅助平台悄然上线了相关功能,无论形式如何,这类功能的核心逻辑始终是“先发现,再覆盖”。以蛙蛙写作为例,其提供的“绕过AI检测功能”,平台会先对上传的文本进行深度扫描,标记出“疑似AI生成”的句子或段落,然后针对这些片段提供完整版的重写替换文本。[35]相比于在长篇累牍的提示词中反复调试参数、嵌入指令,这类软件大幅降低了创作者的操作门槛,正在日渐兴起,成为不少创作者“走后门”的终南捷径。

从上可见,面对精心设计的提示词和后期二次调整,现有的检测技术往往难以给出准确结论。因此,平台与读者不得不将目光转向作者本身,使后者陷入了一种看似荒谬却又难以自拔的“自证”困境,“被空口鉴AI”的事时有发生。面对平台的层层审查机制,和读者群体对“AI文”日益增长的反感,不少编辑审慎起见,会要求作者提供写作过程中的草稿、截图、修改痕迹等。但是,这种“谁被怀疑,谁举证”的逻辑本身就不符合法理,且过于粗暴,反而令那些从未触碰过AI工具的作者陷入被动,他们根本无法向平台或读者提供可被验证的原创证明。而那些在创作中确实使用过AI辅助的作者,则往往因为工具本身会自动生成对话记录等可视化的操作痕迹,反而更容易证明自己的“清白”。晋江高管冰心就曾坦言,“不公平的点在于,越是用过AI的,越是有条件找到证据,反而是从来没碰过AI的,一点自证的空间都没有”[36]。

面对这场不公平的“猫鼠游戏”,不少作者如临大敌、审慎考虑,有意在创作过程中留下更多可供查验的痕迹,以免在规则面前处于无证可依的劣势,如全程录制创作视频或在社媒平台直播码字。[37]然而,这种“自证”的困境一方面不仅让创作者的写作自由蒙尘,他们在创作之余,还要承担更多与技术审查相关的额外负担,写作空间被进一步压缩于规则边界之内,其自发性与即兴性被大大削弱,最终只会沦为一套让人疲于奔命的形式主义,而难以实现对“原创”与“主体”本质的澄清。另一方面,这也在无形中增强了对作品背后技术参与限度的关注,而非对作品本身文学价值的讨论。在此趋势之下,网络文学可能变成一个对抗AI的博弈场:作者的写作动机从个体情感与审美经验的自然表达,逐步转向对AI审查的策略性应对;读者、编辑的阅读关注点,则从作品自身的审美品质与文化意义,悄然偏移至“人机之差”的反复纠结。进一步思考,必须承认的是,倘若我们对创作规范的限度缺乏自觉,只是一味强化创作主体性的考量,那将陷入一个永无止境的悖论:AI越是智能,检测越是迟钝,规则越是细化,创作空间越是被压缩。而人类追求的所谓“文学纯粹性”,其实早已走丢在“自证”的迷宫之中。

囿于检测与规避的“左右手互博”之中,也就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如果AI生成的文本可以成功通过各种检测,我们究竟还能用什么标准来判断创作的主体?更进一步地说,这样的判断是否还有必要?这正是AI时代,网络文学必须面对的新创作规则的限度所在,也是当下人文学科的学者们需要发力的下一个方向。

三、解决AI时代网络文学发展难题的路径

关于“AI写作”一直有很大争议,赞颂者认为其可以促成文学创作民主化,批判者则认为它将威胁人类写作主体性。然而,若这种空泛的二元对立在网络文学领域成为主流话语,一个更为基本的事实就会被遮蔽:网络文学自其诞生之初,本身就在不断地与技术发生互动。从最初的站长推荐算法,到读者打赏排名,再到今日的个性化推流与标签过滤,无一不是以“技术”为底色构建起行业生态。如今,各类层出不穷的AI写作工具更进一步将技术的冲击向网络文学的上游传导,将写作过程本身纳入数字化工程。在此背景下,任何继续将“AI写作”放置于“值得肯定”与“必须抵制”两极之间进行的道德化争论,都在忽略事实与数据本身所蕴含的判断力量,其既无法反映现实状况,也难以为整个网络文学行业提供有益指导。事实上,写作在本质上是一种信息生产与意义建构行为,而这种行为正无可避免地被技术所重塑,并且有得有失。若要全面而深入地理解AI在网络文学乃至整个文学领域中的作用与限度,为保护人类创意寻求对策与建议,则必须直面数字化浪潮的冲击,正视写作与算法共生的网络文学新生态,进行多维度的全面、客观的考量。

前文已经论述,使用语言进行创作往往被视为人类独有的智力劳动,寄托着作者的主体性意识,以及其对世界的想象性理解。由此,诸多学者常从本体论的维度切入,质疑人工智能并不具备类人的意识或意图,而只是对已有语料的高度模拟。然而,随着AI在自然语言运用方面展现出越来越丰富的表现力,甚至能够实现表达自然、逻辑合理的虚构故事生成,我们或许需要思考:究竟采取何种技术哲学视角,能帮助研究者跳出对主体性的偏颇预设,转而以更宏观、更开放的态度考察其对文学范式的重塑。例如,是否要将AI作为“行动者”而非单纯的“技术工具”来看待,从而将其写作行为定义为一个纯粹的认知行为,而非仅仅是对人类叙事能力的镜像模拟?无论如何,唯有在理论得以澄清、观念达成共识的基础上,我们才能避免一次次陷入“人机对峙”的陈旧套话,去追问AI生成的文本,如何触及、突破既有的叙事规约,促生创新。

与此同时,任何新技术的社会化过程都离不开法律与制度的框架约束,而人工智能在网络文学中的应用尤其需要监督。这是因为,不同于传统严肃文学,当网络文学初现于互联网的土壤之中时,便作为一种高度大众化的产业形态出现,促成相关制度建设和监管方式的转变。当下,人工智能带来的侵权风险、著作权归属以及内容安全等问题,直接影响着网络文学产业链各主体、各环节的行为边界。在此过程中,质疑声有之,期待声亦有之。通过法律路径,我们或许能够在日益喧嚣的舆论场中脱身而出,进一步规范AI与人类作者的分野,为后续的技术应用与行业生态提供行为准则。值得注意的是,法律路径并非简单地设立禁区,而是应该与社会伦理、市场惯例以及技术发展程度等诸多因素相互映照,从而为AI写作带来一种风险的可控性。

但无论是理论的经验性验证,还是法律意义上的版权辨识,都需要依据对人工智能生成文本的叙事能力与局限进行的客观的、可验证的测评,即人工智能文学生成的能力到底怎样,类人限度如何,有无“突破”类人叙事的可能性,“人机结合”的限度如何判定,如何识别“AI洗稿”,等等。将质性判断转化为量化指标,或许是网络文学在新技术浪潮中谋求良性发展的重要路径之一。AI生成文本的核心,在于对大规模语料库的深度学习与模式识别,这一过程虽与人类作家的具身经验迥然不同,却也并非纯粹的“黑箱”。各个人工智能大模型在解密提示词时所执行的参数运算,在生成文本时所展现的概率抽取等,都为我们提供了可供客观剖析的切面,这正是传统质性评述难以企及之处。透过AI生成文本背后的运作机制,我们或许能洞见AI如何进行类人的叙事模拟,又如何展现“逸出”框架之外的创造力涌现,从而为理解AI在网络文学中的参与提供更客观的视角。换言之,在人工智能为网络文学行业带来前所未有剧变的当下,研究者的目标不应是证明AI“能”或“不能”写作,而是要弄清楚AI虚构叙事究竟能达到怎样的水平,它的优势与短板分别是什么,又何以在潜在的“人机连续统一体”的协作模式中实现最优分工。这一思路既不同于单纯的质性分析,也超越了零散的个例论证,而是更关注技术如何参与意义建构的每一个环节,从而清晰地看到AI在何处可弥补人类创作的重复性劳动,又在哪些环节仍需人类作者发挥想象力与情感洞察。

需要明确的是,量化测评并非要将文学创作桎梏于刻板的数字化指标之中。相反地,一个以量化测评为中心的方法论,或许能够真正帮助我们重新审视“文学创作”这一概念的边界。技术的变化让“作者主体性”问题不再局限于文本阐释与文化生产的权力关系层面。我们不得不审视技术对“作者主体性”的影响。而量化测评视角将客观审视AI的创作能力和创作特征,思考AI能否作为一个“行动者”参与到文学的创作网络中。如此,我们便有可能在人机协作模式中,按照“皆用其能”的古老智慧,厘清二者在不同创作环节中的角色定位与行为边界,而非简单地将AI视作替代者、竞争对手或工具之流。此外,以量化为取向的AI生成网文研究,还能有效绕开质性争论中常见的二元对立。当前,我们常在媒体与社会舆论中看到“AI窃取人类创意”“AI抢夺创作者生计”等各种论调,将AI视为数智时代下的又一个“弗兰肯斯坦”(玛丽·雪莱科幻小说中的人工怪物)。这些论调虽然反映了人类对技术不可控性的焦虑,却容易沦为情绪化的焦虑宣泄。与其在非此即彼的争论中反复拉扯,相对而言,通过可视化的实验结果和反馈分析,全方位呈现AI在不同题材、不同长度、不同情境下的文本生成效果,才能提供更具说服力的决策依据,推动更加理性且更加有建设性的行业对话。

总而言之,人工智能不再是一种未来的愿景,它正在对文学生态产生冲击。现有的应对方式并不足以削弱这种冲击,也不能真正保护人类创意。在AI技术仍在快速发展的当下,网络文学研究者不应在非黑即白的思辨中沉溺不前,而是应以事实与数据为基石,从价值判断转向客观评估,以量化测评为主要工作思路,开启对AI写作能力的全方位、可操作性研究。真正有价值的文学创作,从来不在于工具的差异,而在于最终内容本身能否触及人心,推进文明发展。发挥网文研究者的主体性作用,使AI时代中的网络文学既保持创作的现实感和具身性,又拥抱技术的创新与可能,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更高的视野下审视AI时代网络文学的未来和文学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