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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谈写作 | 艾伟:小说的责任
来源:中国作家网(微信公众号) | 艾伟  2025年09月04日15:02

人这个物种其实是观念动物,是非常容易被观念化的。观念这种东西,在我们小说家看来其实是极不可靠的。因为人的脑子是极其脆弱的,心智也容易受到各种各样的观念的侵袭。极端的例子就是传销以及邪教,人只要在一个封闭的场景中,被不断灌输某种观念,就会相信它,把它当成真理。人是非常容易被洗脑的。

其实我们头脑中就有很多根深蒂固的观念,我们从不追究这些观念是从哪里来的。比如讲到恐怖分子,讲到侵略者时,我们的头脑中自然而然会出现一些画面,一个固定的形象。我们头脑的反映其实是我们被长期教化的结果。

小说家要处理的最根本的问题其实是关于人的想象。如果我们对人的想象总是被观念束缚,如果我们的认知仅仅是观念的延伸,那么,我们是无法鲜活地想象人以及创造一个人物的。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是道德的悬置地带,某种意义上也在讲这件事。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道德感,道德的评判时刻发生,而在这个评判背后就是我们的观念,那个根深蒂固的、来自我们的传统和经年的教化培育的观念。但我们同时得承认,我们每个人的道德感又是不同的,这也因此让我们每个人变得不同。这世上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也没有两个人的道德尺度是一致的。有人可能对男女关系看得不那么严肃,有人却视男女关系为最高道德。正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各不相同,才构成人间万象。

我们的写作其实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承认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身的价值体系、对世界的独特的看法,有所谓自己的价值观。我们每个人都活在个人所筑造的价值体系里。在这个价值体系里,做的每一件事,对自己来说都是正确的,很难用普遍的观念或道德去规范。

小说的可贵之处是,在小说世界里,作者塑造一个人物时,他的“个人”的逻辑是高于普遍观念的,小说不轻易对人作出道德判断,不轻易下结论,它试图让人看到比简单的观念更复杂的处境、更难以归类的人类生活。

伊塔洛·卡尔维诺在《寒冬夜行人》里这样描述主人公在某日的瞬间感觉:“我其实一无所知……我以前竟全然未曾觉察,我对所有的东西全盘接受。”我们接受了这世界现存的一切:交通灯、汽车、海报、制服、纪念碑等,以为这一切有着无可撼动的坚固性。可是小说主人公重新用“无知”的眼光打量着这世界既定的一切,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发现那个被我们丢失了的另类知识。

这篇小说极像是小说这种文体的隐喻,简直是关于小说的天问。这实际上在说,我们人类生活中,我们的观念,我们现存的秩序,难道这一切天然如此吗?这是小说要干的事,小说从根本上说,就是要置疑一切坚固的东西。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小说还有一点用处,用处就在这里。小说是各种各样观念的对立面,是我们这个日益坚固的世界的对立面,是整齐划一的对立面,小说用自己的方法刺破我们习焉不察的、日渐麻木的惯常生活,照见我们习以为常的观念和生活的某些荒谬一面。当文字在某种程度上刺穿庞大而坚固的观念堡垒时,小说就可以将无限活力和可能性归还给生活,从而将自由归还给人类。不管在今天还是在未来,这依旧是小说存在的理由,也是小说的责任所在。

来源:《小说评论》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