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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底波澜见匠心——汪曾祺《故里三陈》手稿探微
来源:文汇报 | 王玥  2025年09月02日08:47

今年是汪曾祺诞辰105周年。作为现当代文学史上的语言大师和短篇小说圣手,汪曾祺留下了大量经典名篇。其中《故里三陈》最初发表于1983年《人民文学》第9期,小说手稿现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原稿使用的是经济日报稿纸,共38页,右上方标有页码,后附一张《人民文学》审稿笺。这组小说讲述了三个市井人物的故事。三篇短小说看似孤立,实际在总体上构成联系,共同描绘了江南水乡的民俗风情,篇幅不长,却颇有韵味。通过对手稿的细读,我们或可剖析其中的匠心。

从手稿最后一页中落款时间“一九八三年八月一日 急就”的内容以及汪曾祺与友人的通信可以得知小说的创作背景与状态:“王蒙当了《人民文学》主编。新官上任,别出心裁,要集中发一堆五千字以内的短小说。几次逼上门来,让我赶出一篇。我于酷暑之中给他赶了出来。不是一篇,而是三篇!”(1983年9月8日致杨汝䌹信)

汪曾祺向朋友倾诉自己检查出了慢性肝炎,影响精力,“好在我已经过了‘拼搏’的年龄,只好慢慢地写一点吧。——可我写起来又颇快。‘急就’真是急就,《人民文学》等米下锅,逼上门来,我只好于酷暑中用了两个上午,约四个小时,写了‘三陈’。”(1983年10月20日致宋志强信)

汪曾祺4个小时写了7800字。虽写得又快又急,但完成度极高,编辑部拿到的稿件与刊发的版本基本一致。细细观察,手稿中仍有大量细微删减、语句涂抹和增补痕迹,系汪曾祺交稿前自行打磨修正。

手稿能直观反映出作家创作时的状态。《故里三陈》写得急,因此有词序颠倒、重复和漏字情况。例如,“一律是笙箫细乐”初写时为“箫笙”,后改为正确词序;“径直地走进陈五奶奶家里”中的“径直”初写为“直径”,后调换了词序;“通湖桥是直通运河大闸的一道桥”一句中连写了两个“湖”字,后将第二个“湖”字改为“桥”,重复应为书写惯性。“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猛”后的“子”是后增补的。这些痕迹是“酷暑”和“急就”状态下最直观的生理性体现。

更值得关注的是,汪曾祺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依然进行了大量具有高度艺术自觉的修改:

一是删繁就简。约稿为短小说,因此许多枝蔓性的表述被删除。游离于主干之外、可有可无的,都用笔划去,尤其是“我”的感想与心理活动。例如:

在“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后,用笔划掉了“生孩子为什么要抱腰,这我就不知道了。”一句,将之改为“不必临时现找”。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后一句“像一双孩子的手”用笔涂抹删去。

“有一年看会,发现跳抬判的竟是我的小学的一个同班同学,不禁哑然。”后一句“这家伙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他怎么会干些这个呢”被划掉。

一些修饰词被删除,例如:“肩上站着一个(划去“眉清目秀的”)孩子”;“我曾看过纸伞的残片,(划去“扎得”)真是精细绝伦”;“到(划去“了”)冬天,卖灯”;“把河底淘成了一个(划去“极深的”)大潭”。

二是增补完善。补充一些关键信息,或将许多内容做进一步解释。例如:“接生,耽误不得”,后面加上了“这是两条人命的事”。“他知道桥洞里有一块石头,突出一个尖角”,后加了“(他小时候老在洞里钻来钻去,对洞里每一块石头都熟悉)”。增补后增强了表达清晰度,也方便读者理解。再比如,在许多地方加强修饰,使描写更加清晰可触,增强细节质地。例如:“都是一些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光头净脸”,后加了“头上系一条黑布带,前额缀一朵红绒球”的描写;“白宣纸上扎出(补充了“芥子大的”)细孔”;“两旁店铺里的看会人就会(补充了“炸雷也似地”)大声叫起‘好’来”。还有对“引文”进行确认、补足:“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诚惶诚恐,(补充了“不胜”二字)屏营待命之至。”

三是语言锤炼。手稿中最密集、最见功力的修改痕迹集中于细部推敲,即词语替换、句式调整、音韵节奏优化等,打造小说语言的质感与韵味,体现汪氏“写小说就是写语言”的核心美学追求。例如,形容马的銮铃声时“哗棱棱”改为“哗棱哗棱”,大筛的节奏“啛啛哐啛……”改为“哐定定哐……”改后拟声效果更佳,节奏感更强;“兜两个圈子”的“兜”改为“绕”,更能准确描述路线方向;“手里托着一柄很大的折扇”中的“托”改为“捧”,改后的动作不仅更能体现动作的“恭敬”的状态,还涉及力度感、接触面、视觉效果。“托”可能显得更随意、手掌接触面小。“捧”则显得更郑重,双手承托,接触面大,视觉上更突出“大折扇”的存在感和人物对其的态度,也更有形象感与动感;“扬长而去”改为“转身就走”,改后情感色彩中性,动作也更利落;“偷偷地赒济一些孤苦的穷人”中“孤苦的穷人”改为“孤寡老人”,语义重心发生变化,强调了最需要帮助的特定群体,情感上更具象也更深沉。

还有许多修改提高了语言的精确度。如“两种军队”改成“两支军队”,“自称”改成“自封”,“玩艺”前加“杂耍”,“然后”改为“随即”,“下面是一个带链子的锡香炉”改为“下系一个带链子的锡香炉”,“棚子”改为“篷子”,“篷沿”改为“篷檐”,“齐整有致”改为“整整齐齐”,“红纸”改为“红绸”,“小生”改为“小丑”等等。修改后的语句更凝练精准,符合语境。

在符合人物性格和上下文文风的基础上进行细微调整。例如:“团长说:‘老子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把“老子”改成“我”;“他的颟顸鄙陋总是引得看的人大笑。”一句中抹去了“鄙陋”一词。这显示出汪曾祺对于语言的克制。

还对一些字眼进行了反复斟酌:“孩子都长得清秀伶俐,惹人疼爱。”一句中,“伶俐清秀”调换了顺序,本来写的是“疼人”,后来改成“惹人疼惜”,“惜”字又改成“爱”。“陈四除了在县城表演一回,还要到三垛去赶一场。”一句中,“场”改成了“会”,又改回“场”。“他糊的蛤蟆灯……提在手里,来回划动”后的“活灵活现”本来涂去,改为“神气活现”,又再次划掉,改为“极其灵巧”。

总体看来,《陈四》一篇修改痕迹最多,这是因为该篇涉及大量民俗描写,需要更精细的调整,以确保画面感与氛围感。

一个显著的现象是,手稿中有着大量红色的笔迹,多是编辑将有些难以辨认的字工整地重抄一遍,这是刊物以防刊错字的方法之一,但也可能与汪曾祺的“提醒”有关。在此之前,汪曾祺收到《人民文学》刊发短篇小说《八千岁》的样刊后,当即给《人民文学》编辑写了一封信(写于1983年2月24日)。信中提到“拙作《八千岁》错字颇多”,将错字一一列举出来,并作阐释。他本人分析,错字有些是因为原稿写得不清楚或有笔误,以致排错。“但看来大部分是编辑同志出于好心,按照他的理解而改错了的。”改后的词语意义与原稿中的意义大相径庭,“于文义不无小损”,所以他建议编辑遇到疑不能决的字,最好和作者进行联系。而原稿中的空行全部拿掉也影响全篇节奏,“有些故意切断处,原意是想让人在这里停下来捉摸一下的”。可以看出他对小说表达的精密度有很高的要求。在这个背景下将《故里三陈》手稿与刊发作品对比,笔者发现刊发版本仍有几处和原稿不一致:手稿中“横生、倒生也能生下来”中的“也”一字,先是“都”,后改为“也”,但刊发版本仍为“都”。“水把豆子浸湿了”一句中“浸”在原稿中为“沁”。“水势很急,翻花卷浪,老远就听见渹渹的水声,像打雷一样。”一句中“渹渹的水声”在手稿中最初是“渹水声”“渹鸣”,刊发的版本改为“訇訇的水声”。这几处“不同”,能让我们从发生学角度更深切地理解原作,更贴近汪曾祺本人的语言感觉和创作意图。

时任小说编辑的朱伟不仅亲自登门要来稿件,还于八月一日当日在审稿笺中写下审稿意见:“三篇互相孤立,又有总体联系。《陈小手》和《陈泥鳅》白描了两个在旧中国的漩涡里浮沉的小人物,写他们的心灵,写他们的命运。《陈四》则侧重写风情。其‘迎神赛会’的勾画,篇幅不长,却写得活灵活现。三篇组合起来,是一个有机体。水乡风情略见一斑。”孙犁在《读小说札记》中曾评价《故里三陈》:“它好像是纪事,其实是小说。情节虽简单,结尾之处,作者常有惊人之笔,使人清醒。”当时的评价和作品后来得到的认可表明,尽管时间紧张,创作上有些仓促,但作者认真不减,“快”不等于“草”。汪曾祺的“快”背后的支撑是什么?一是深厚的积累,对故乡风物人情烂熟于心。二是清晰的构思。长时间的生活和艺术沉淀,再加上手写时代的作家多有平日“打腹稿”的习惯,减少了从构思到落笔的时间。三是纯熟的语言技巧,这使得文字能相对顺畅地“流”出,减少了初稿的粗糙度。四是高度的艺术自觉和责任感,即使“急就”,也绝不敷衍,反复打磨,力求完美。

《故里三陈》手稿讲述了汪曾祺如何在紧迫时限内通过精细的修改,将“急就章”打磨成好作品的故事。值此汪先生诞辰105周年之际,研读这份布满“笔底波澜”的手稿,不仅是对作品诞生过程的一次“重返”,更是对一代文学大师对文字的敬畏之心、对创作精益求精追求的深切致敬。